第2章
第一场:钦契府中一室。钦契伯爵和卡迪纳上场。
卡密罗:
你若舍得碧溪门外的那块封地,
愿将它奉送给教皇陛下,
那么,那件人命官司就一笔勾销了。
密室会议中,可真费尽了我万般心思
才说服教皇勉强同意这笔交易;
他说你用黄金赎买遭天谴的罪愆;
像你犯下的那些罪行,只消再多一两次,教会就能发大财了,而一个本应永世忏悔的丑恶灵魂,却逃脱了地狱的审判:
你那些几乎不避人耳目的丑事,花样层出不穷,而且骇人听闻,要将教会变成吆喝赎买罪行的集市了。
但是教皇的宝座,自有它应代表的仁义道德——你的行为和教会的理念、利益实在相背离。
钦契:
我财产的三分之一!给他!
啊,我听说教皇的侄子
已经派人查勘地形了——
单等我下次找他叔父赎罪,
他就要在我的葡萄园里,建一所庭院!
我从未想到他居然能瞒过我!
塞得脑满肠肥的奴才本来威胁要将丑事公开,
但现在都解决了,
从今后,无人见证——甚至连一盏灯——都不会再瞄到那桩丑事的痕迹了。
那奴才和他看到的那桩丑事一样下贱——真令我恼火!
救我出地狱!
那么,就祝愿魔鬼的灵魂能摆脱天堂的羁绊吧!
克莱芒教皇和他那些乐善好施的侄子们,肯定会向漫天的神灵祷告:
希望我能长命百岁,
希望我能强悍恣肆、富贵泼天、飞扬跋扈,还有骄奢淫逸,并且一味地胡作非为;那么我就成了给他们纳贡的臣子了。
——但我的家私甚多,其余的那些,他们休想染指。
卡密罗:
哦,钦契伯爵!
在您的神明面前,还有在这个被您侮辱的世界里,您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活着,并且活得心安理得。
一个满头白发梳得体面端正的人,
却做出那些淫邪血腥的事情,
两者兼得,看上去真是恐怖!——
现在,你的子女就坐在身边,
但你不敢看他们的神情,
因为你的行为,让他们脸上满是羞愧和苦难。
你的妻子何在?娇柔的女儿何在?
我想:她甜美的容颜,会让周围的一切变得美丽灿烂,也可能杀死你的心魔。
为何将她禁足,与外界音信隔绝,
除了她身遭的屈辱外,无以为伴——
那些古怪的、无法对人言说的屈辱。
告诉我,伯爵,你知道我是为你好。
你年轻时,那么阴暗,那么暴戾,我都不曾背弃你:
眼见你肆无忌惮地一味作恶,就像看着天边的流星划过长空,唯一不同,流星会消失,你的恶行不曾终结。
我记得你壮年时,沉沦欲海,为人处世心硬似铁。
如今,我看着你迈入举止纵恣的暮年,
面对上千条罪行的指控,却毫无悔意。
然而,我还是希望你会改过,
也正是这份希望,我才会救了你三次。
钦契:
如此看来,我在碧溪门外那块地,
阿朵兰蒂诺得送给你才成。
主教阁下,我现在请您回想一件往事,
那么我们的谈话,就不会这么剑拔弩张了。
有个你认识的男子,那时候,他可是我家的常客,有一次,他提到了我的妻女;于是,第二天,他的妻女来找我,问我是否见过他,于是我微笑了;我想她们永远不会再看到他了。
卡密罗:
你这个恶棍,说话小心点!——
钦契:
小心你?
不,没这必要——我们早已知根知底了。
为满足自己的七情六欲,就算被万夫所指——
又待如何,我就是这秉性;
况且,只要有势力、够狡诈,谁都有权这么做,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道理。
而且,我也不怕和你坦白。
我和你说话,就像对自己的良心倾诉——
只要你停止帮我,就能让我改掉一半的恶习,
所以,就算恐惧不能让你闭嘴,
但是,强烈的自负也会让你沉默;
我毫不怀疑,两者都会让你缄默。
世人都喜欢享受肉欲,
世人都热衷睚眦必报;
还有很多人对那些他们从未体会过的磨难,表现得兴奋不已——用他人的痛苦垫背,获得自己私心阴暗的平静。
我喜欢看他人受罪:
只要痛苦属于他人,快感属于我,
那么我爱痛苦,我爱快感。
而且,我全无心肝,无所畏惧,
我觉得,别人都受同情心和畏惧心的牵绊了。
我的这份心思一直在滋长,
到如今,挑剔的奇思妙想绘制出心底的愿望,
像你这样的人,根本无法领会这幅画卷的精妙;画作的内容就是我天然的食粮,也是我休憩的小站,愿望只有得到满足,才会将其束之高阁。
卡密罗:
你这样难道不可悲吗?
钦契:
为什么可悲?——不。
我就是你们这些神学家所谓的冥顽不化的人;
他们才是无理取闹的人,居然谩骂属于个人的特殊品位。
说真的,那时的我更快乐,
我想是因为正当壮年,做事精力充沛;
那时候,荒淫放荡比耍狠斗勇更过瘾;
现在嘛,精力不济了:
啊,我们都变老了。
但还能做一件事,
这件事够恐怖;
就算那些神经远比我迟钝的人,
他们也会受到震颤——
我要去做,我还拿不定主意该干什么。
我年轻时,除了寻欢作乐,脑子里就没别的了;那时节,我如淫蜂浪蝶般流连花丛中:
去他的老天爷!我又不是蜜蜂,所以觉得厌倦了;不过,后来我迷上了杀戮,听着受害人和他子女们的哀号——我就知道尘世间,这是最让人爽的事情了。
可现在,这根本提不起我的兴致。
今时今日,我的心头爱就是把玩别人的苦痛——因为有些苦痛,是连恐惧都无法掩盖的:
无神呆滞的双眼,苍白颤抖的双唇,说明灵魂在哭泣。
心内流淌的泪水,苦过基督耶稣洒下的血汗。
我很少毁灭人的肉体,要让臭皮囊保持完好,就像一所坚固的牢笼;但是,灵魂被我玩弄股掌间,我让它时刻笼罩在恐惧里,时时感受着痛苦。
卡密罗:
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的魔鬼,
就算他再沉溺罪恶,也不曾内心独白刚才一番话;但你却毫无避忌地对我陈述。
感谢上帝,我并不相信你的话。
【安德里亚上】
安德里亚:
老爷,一位来自萨拉曼卡的先生求见。
钦契:
带他到大客厅,在那等我。
【安德里亚下】
卡密罗:
再见了;我乞求万能的主——
宽恕你那些乖谬偏僻、亵渎神灵的言论,
但愿神明依然保佑你,不要遗弃你。
【卡密罗下】
钦契:
我财产的三分之一!
我真得削减开支了,
否则,老人的命根子——黄金,
就会从我枯槁的手中流走。
只是昨天,教皇下令,
要我将财产分作四份,给那些孽障儿子们;
我已经让他们离开罗马前往萨拉曼卡,
真希望出点意外,送了他们的性命;
另外,想想看,我能不能将他们饿死在那个地方。
上帝啊,我求您,快将死亡降临到他们头上!
如果伯纳多和我妻子也死了,都下地狱了,那也挺好的;嗯,至于碧娅瑞丝——【疑神疑鬼地环顾周围。】
我想,就算他们在门边,也无法听到;
万一听到,又怎样?
尽管满心都是得意的辞藻,
不过我没必要用言辞表达。
哦,静默无语的空气,你听不见我的心思!
还有,地上的石子路,我踩着你,前去她的闺房——对周围惊讶的神情,我睥睨无视!
石子路,你可以回应我飞扬跋扈的脚步;
但不要泄露我的心思!
——安德里亚!
【安德里亚上】
安德里亚:
老爷?
钦契:
今晚,叫碧娅瑞丝在她的闺房等我:
——等等,午夜时分,就她一个人。
【二人同下】
第二场:钦契府中一个花园。碧娅瑞丝和奥西诺上场,并交谈。
碧娅瑞丝:
奥西诺,不要误会。
你还记得我们说过的话吧;
就在这棵柏树下,
我们还能看见当初谈话的地方。
那是四月的一个午夜,
月儿高悬,映照着帕拉丁山脉的断井颓垣,
我曾向你吐露衷肠,
如今,漫长的两年过去了。
奥西诺:
那时,你说你爱我。
碧娅瑞丝:
现在,你是一位教士了。
别和我提爱情。
奥西诺:
有可能,教皇会开恩,让我结婚。
就因为我是教士,可你的样子,让我魂萦梦牵,所以,梦里梦外,我都像惊慌失措的小鹿,被猎人四处追逐,——这一切,你相信吗?
碧娅瑞丝:
如我刚才所说,不要和我提爱情;
就算你能得到教皇的恩准,但我不能;
况且,可怜的伯纳多和那位温厚的夫人还在受苦受难,只要还有力量替他们分担,我就不会离开这个悲惨之家。
那位夫人救过我的性命,还教会了我贤良淑德。
天哪,奥西诺!
我曾对你的那番爱意,如今都变成涩涩的痛苦了。
因为你对上帝发愿了,所以就算教皇也无法解除你的誓约,所以,你我青梅竹马的约定,你毁约在先,如今再说,终究无益。
尽管我还爱着你,但只能是兄妹之情了,
或者灵魂之爱,诸如此类的神圣感情了;
对此,我发誓永不改变。
而且,我们不能结婚,未必不是好事。
你的性格多疑,心机太深,这些都不适合我。
——啊,我太可怜了!
我该何去何从?
甚至现在你看着我,脸上的微笑透露着虚情假意——似乎我真心的怀疑,着实冤屈了你;你的表情——好似你我不再是朋友,好似觉得我也如此想。
啊,不!原谅我吧;
忧愁似乎扭曲了我的天性,让我变得尖酸挑剔了;我真是愁肠百结,这些心思预示着凶兆,——但比起我正在经受的凶险,还有什么会更险恶?
奥西诺:
一切都会好的。
申诉状准备好了吗?
你知道,亲爱的碧娅瑞丝,
为你的心愿,我愿赴汤蹈火;
不要怀疑,我肯定会用尽手段,让教皇垂听你的委屈。
碧娅瑞丝:
为了我赴汤蹈火;
——啊,真是热情的冷酷!
你用尽手段……别再说这话了……
【独白】
哎呀!
我真薄命,如此孤苦无依,
居然还站在这里,和我唯一的朋友唇枪舌剑!
【对奥斯诺说】
奥西诺,今晚,我的父亲要大宴宾客;
现在,我那几位兄弟身处萨拉曼卡,
父亲已经听说了关于他们的好消息;
所以,他要用父爱当面具,来掩藏心中的仇恨。
真是太虚伪了!
要是他们丧命,他会更乐意庆贺,
因为我曾听得他跪在神前如此祈祷。
上帝啊!为什么我会遭遇这样的父亲?!
但这次他真是费尽心思准备,
所有的亲戚——钦契家族的人都会来,
再加上罗马所有的豪门显贵。
另外,他吩咐我和我那憔悴的母亲——
要像过节那样盛装打扮。
可怜的夫人!见父亲如此行事,
她就指望他阴暗的灵魂多少变得善良点;
但我没抱这样的希望。
晚宴时,我把申诉状给你:
那么到时候——再见了。
奥西诺:
再见。
【碧娅瑞丝下】
我知道教皇
绝不会取消我的教士誓约;
况且,我身处的职位是一个肥缺,
他只会从我这边搜刮。
而且,碧娅瑞丝,我想用更简单的法子得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