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盖世英熊(黄轩、白百何主演电视剧《欢迎光临》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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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因为鲶鱼精的存在,我越来越讨厌上班。以前没有他的时候,我们这些门童,虽然知道自己做着酒店里很底层的工作,在这座城市里也属于可有可无的家伙。但那时,大家还能苦中作乐,上班时一起发发牢骚,说说笑话,偶尔遇到懂人事儿的客人,还会让我们觉得自己的工作其实也挺体面的。

而鲶鱼精来了以后,最喜欢做的事儿,就是打压我们。每天让我们在大门口做上岗检查,让我们大声喊出口号,路过的人会笑话我们,这无所谓。让我觉得难受的,是他冷漠里带着一点嘲笑的目光。

鲶鱼精从来没和我们骂过脏话,他会用一种最斯文的方式表达他对我们的鄙视,把你的自尊心像分尸一样,迅速卸得七零八落。

工作时间变得很难熬,所以每天下班后,我都会火急火燎地回家来找我的床,上了床就轻易不再下来了。这张架在飘窗上的单人床,不知不觉间,成了我在北京三年,唯一确定是属于我的东西,是能保护我的地方。

每天工作中,被客人无视或是为难,只要下了班,躺在床上,我就好了,心里平静下来,感觉每天上班的时间,都是替身去演了场戏,躺在床上的,才是真正的我自己。

床的一边紧贴着飘窗,有阳光的时候,我就躺在飘窗上晒太阳,心里总会想起小时候家里的炕。在冬天,家里的土炕也是暖融融的,人躺在上面,筋骨被烤得很舒展。墙上有个小窗子,隔壁邻居家养的大黄猫,老跳到窗台上,隔着窗户瞪我。有时候我妈在炉子上烤花卷儿,满屋子都是焦香。

有时候我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想着明天得和我妈要钱,学校春游去三营子山,我要买零食,这次别拿一兜子大瓜子糊弄我了。看在隔壁大黄猫老来瞪我的分儿上,我顺便给它买根火腿肠。想着想着一睁眼,自己却躺在北京的一个阳台飘窗上,窗外没有大黄,只有小区的住户,在遛看起来很贵的狗。窗子里的我,离最后一次小学春游,已经隔了二十几年;离不舍得给我买零食的爹妈,隔了天南海北那么远。

我攒钱买了一台二手电脑放在床上,电脑配置非常低,但可以上上网,看看盗版碟。从那时起,我就几乎不下床了。我在床上睡觉,吃饭,看碟,上网,甚至连小便都想在床上对着瓶子解决。遇到公休日,我能一天都不从床上爬起来,就像被连根种在了床上一样,以扭曲的姿势上网,用吃完饭的碗拿来弹烟灰。累了就转头看窗外,看窗外的小花园里的人、狗、婴儿车里的小孩,四周永远那么安静,没有客人会盯着我说:我这个行李箱很贵,你要轻拿轻放啊。

有一天,陈精典站在我门口,沉默地打量着像海参一样平摊在床上的我。

陈精典要和小妹一起出去吃饭,问我要不要一起。

“我不想下床,你们帮我带点儿回来。”

“带个屁,我们是去吃火锅。”

“那你们吃剩的帮我涮一涮带回来,不就是麻辣烫嘛。我不嫌弃。”

陈精典叹口气,盯着我看,我正试着用筷子夹起掉在地上的鼠标。

“你现在不光宅,还瘫了。你这是宅瘫啊!宅瘫男!”

我对陈精典给我贴的标签,感觉非常欣喜。当时刚流行起宅男的说法,而我却已经是宅瘫男了,比一般宅男要高级。

成为宅瘫男以后,我差不多胖了十斤,上班的时候就傻站着,回了家就痴躺着,永远保持着静止的状态。休息日在床上吃完三顿饭,脂肪成群结队地在我肚子上集结起来。

长时间盯着电脑,我的近视又增加了200度,散光变得更严重了。身体也没有从前好了,偶尔帮客人跑着去取车,一路呼哧带喘的。

但我还是很开心自己成了宅瘫男,因为我找到了最平和面对这个世界的方式。我自己总结出了成为宅瘫男的必备条件:

1.身体上的酸软无力。

2.精神上的高位截瘫。

3.心灵上的植物人状态。

简单说,就是放弃成为一个人的最基本欲望,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像我一样的宅瘫男。

过了不久,我的宅瘫生活进入了一个更完美的领域。就像无数不肯面对真实世界,缩在家里足不出户的猥琐青年一样,我,也有了专属于我的女神,我的意淫对象。

那天,我像平常一样,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那天的天特别蓝,蓝得一刺就破。树上长出了嫩嫩的小叶子。春天刚来,花园外的街道上,已经有女孩穿起了裙子,大风一刮,露出她们的大腿,大腿上套着炭黑色或屎黄色的丝袜。穿裙子的女孩陆陆续续地经过,露出的大腿看得我应接不暇。

在这一片视觉的盛宴中,我先看到了我女神的大腿。那是一双穿肉色丝袜的大腿,站在路边。那腿长得真好看,笔挺纤直,腿形完美得让人心生尊敬。我顺着大腿往上看,看到了藏蓝色的短裙,那裙子的长度也很微妙,既完美地凸显了曲线,又不会让人心生杂念。再往上看,是暗红色的制服,领口上漂亮地系着丝巾,看起来像是空姐的装扮。我再往上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女神长着一张挑不出错的脸。

我很不会夸女生的长相,但这不代表我没有审美。正相反,作为门童,我们每天都在嘴贱地点评酒店里擦身而过的女客人。我自己虽功力尚浅,但我师傅王牛郎在这方面造诣颇深。就算是来我们这儿入住的女明星,在老百姓眼里是整都整不出来的完美长相,王牛郎也能挑出错来,非说人家鼻孔有点儿外翻,注定一生漏财。

所以在我眼里,挑不出错的长相,简直就是可遇不可求。而此刻,在我窗外的街道上,就戳着这么一个姑娘。

我痴痴地看着女神,女神迎风纹丝不动地站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眼睛里闪着寒光。整条街因为她站在这儿,街不是街了,是庙。她站着的地方是大雄宝殿,她就是发着光的观音姐姐。

女神站了一会儿,一辆班车停在她身边,把她接走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每天靠在窗户上,追踪起了女神的行踪。碰到过女神离开,也碰到过女神归来。每次回来时,她都在同一个位置下车,然后拎着箱子,走进我们对面的那个小区。

与我们一街之隔的那个小区,是一个高档小区,和我住的这个老居民楼,完全是两个极端。没有发现女神之前,我常常看着对面小区的高楼发呆,心里替那个小区的住户不值,因为我们望向窗外,看到的是他们那栋楼的大理石墙体、亮闪闪的落地玻璃和玻璃里依稀能看到的贵气。长时间看下去,感觉自己也“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了。但他们看向我们这栋楼,却只能看见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外墙,有的阳台甚至都没装玻璃,晾着的红内裤、花袜子,一览无余。

我和女神所住的小区,以楼下的小花园和街道为界限,清清楚楚地隔成了两个世界,就像当年冷战时的“东德”和“西德”。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东德小区的人不想逃过去,而西德小区的人,也根本不想救我们。

所以,虽然对女神痴痴念念,但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冲破柏林墙,站到她面前。甚至,就算在路上遇到她,我可能会激动得尿失禁,但我会湿着裤子默默经过她,连“你好”都耻于说出口。

虽然看起来我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偷窥狂,但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终极爱好。

我花了大部分精力去守候女神,甚至买了一个高倍望远镜,放在床上,不过大部分时间里,我看到的只是对面街上卖杭州小笼包的男老板,每天一有空,就像揉面一样揉搓自己的肚腩。

工作的时间里,我变得越来越麻木了。客人或是前厅经理再怎么侮辱我,我都可以无动于衷。每天上班的时候,我度秒如年地熬着,只想赶快下班,冲回我那个安静的阳台上,躺好,拿起望远镜,拉开窗帘,追踪我女神的动向,就像天文爱好者追踪暗夜里的小行星一样。

这个阶段,我感觉人生已经达成了大圆满,就算没钱,没未来,没尊严,但我活得雍容,大度,无公害。

可是。

2012年3月14日,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

我完美的宅瘫族生活,突然屋倒房塌,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