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虢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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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五岁女强背红薯七旬婆硬要上班

子曰:“事父母己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论语》

快过年了,社员们喜气洋洋的,一字长蛇阵排开,依次从会计那里领钱、粮、油。轮到了母亲,会计为难地说:“新婆,你挣下的工分还是欠,合成钱,要给队上交四十六块七毛六分钱,等我爷回来想办法把账补上。”母亲在众目睽睽下羞红了脸。

母亲背着粮食,我提着空油瓶往回走,我很奇怪为什么母亲每天不停地干活,不仅粮食分得比别人家少很多,还要给队上交钱。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母亲弓着腰,喘着粗气说:“妞,现在这样已经好很多了,以前每家挣多少工分,就给分多少粮食,像咱们家这样没有劳动力的,最多挣半年的粮食,那真是要啃树皮呢。现在按人把粮食分了,就不会闹饥荒,只要咱们把欠下的钱交给队上就成。”

“那我们的钱给谁了?”

“和队上的钱一起分给工分多的。”

“哦,所以大娟、二娟,还有大成、二成都不念书,他们都去挣工分换钱了吗?”我有些担心地说,“是不是等我长大点,也要去给咱家挣工分换钱?”

母亲吃惊地看着我,马上说:“妞,说啥妈都让你上学,咱家砸锅卖铁都会供你。”

“真的吗?”我又担心地说,“那他们又要说你太惯我了,他们都说女孩子上学没用,是别人家的。”

母亲笑了,换了一个肩膀扛粮食,重重地喘着粗气说:“妞上学了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学下的东西啥时候都是自己的,别的什么都不用想。”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屁颠屁颠跟在母亲身后。

跟着就分红薯和胡萝卜了。我站在一堆胡萝卜跟前,高兴地等着往家搬红薯的母亲回来。这时,平日里最多在院子里外转悠的奶奶竟然拄着拐棍咯噔咯噔走了过来,她所到之处,所有的人都向她打招呼问好,奶奶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她让人找来麻袋,令我把胡萝卜一个一个装进去,又让志峰把麻袋放在我的背上。志峰说:“娃还小,不行吧?”

奶奶生气地说:“穷人的孩子哪能这么娇贵,打小要锻炼,像她妈那个惯法,啥时候才长大?放吧,没事!我家妞儿能行。”奶奶抚摸着我的头给予我鼓励的眼神。

奶奶今天竟然到了饲养院,对我又是这般温和,我哪里有背不动的道理呢?我告诉志峰:“我能背动。”

我哼哧哼哧跟在奶奶身后挪着步子,乐在心里,终于可以给家里干活了。可是没走几步,我腿一软跌倒了,赶紧站起来,担心地看着奶奶。奶奶教我倒退着拉着麻袋走,我一边倒退一边拉,不停地跌坐在地上又不停地爬起来拉麻袋,奶奶笑着称赞我勇敢。在奶奶的称赞声里,我精神振奋,大汗淋漓,心满意足,使了吃奶的劲儿拉着麻袋。

就在这时候,母亲风风火火跑了来。我高兴极了,正要张口叫妈妈,她却抬手给了我一巴掌,怒斥道:“让你等着,你逞什么能!”我蒙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噙着眼泪不敢哭。奶奶见状一边骂母亲,一边抡起拐棍打她,却落到我身上。我实在憋不住,“哇”地哭了,我的哭声惹恼了奶奶,她抓了我一只胳膊一边打一边说:“快六岁的人了,连这么点萝卜都扛不动。”母亲扑过来护着我,拐棍便落到母亲身上。

母亲一只胳膊抱着我,另一只手拎着萝卜,一边往家走一边流眼泪,我害怕极了,搂了她的脖子老老实实趴在肩头一动不动。

到了睡觉的时候,母亲给我压好被子,温和地说:“孝顺的前提是一定要保护好身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如果你今天硬拉回那二十斤胡萝卜,身体受伤了,谁最难过?”

“妈妈。”

“伤心难过事小,”母亲说,“做啥事都要先掂量轻重,明知不可以做硬要去做,就会受伤。无论你长多大,做自己能做的,扛自己能扛的,记住了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问母亲:“你生奶奶的气吗?”

母亲莞然一笑:“要是连长辈的教训都不能承受,我还能做什么?奶奶也是为你好,盼着你早点长大,替妈妈分担。今天妈妈急躁了些,只想到自己的感受,没考虑你奶奶的感受。你爷爷去世得早,你奶奶吃苦受累把你爸爸拉扯大,在咱这镇上,数你奶奶教子有方。”

“可是我从没听到奶奶教爸爸什么呀。”我纳闷了,在我的脑海里,奶奶打骂父母常见,要说奶奶教父亲什么,我实在想不起来一次。

母亲笑着说:“教育子女一百个人有一百个做法。你奶奶诱导你爸爸依照自然规律做事,凡事都要符合自然法则,这么做可是要有远见、有智慧的,一般人都做不到。”

“妈妈也不能吗?”我奇怪天底下还有妈妈做不到的事。

母亲摇摇头:“说说还行,做还真是做不到。”

父亲背着一大包年货回来了。我们围坐在奶奶身边热切地看着一节节圆圆胖胖黝黑发亮的甘蔗,垂涎欲滴。母亲用菜刀一节一节削皮,将瓤切成片装盘,递给奶奶。父亲拿着一截甘蔗歪着头啃掉甘蔗皮,露出雪白的瓤,咬一块给弟弟,再咬下来一块给我。我咂一下嘴巴,甘蔗汁顷刻间灌满了每一个细胞,全身都甜丝丝的,上下嘴唇仿佛要粘在一起。奶奶摁灭冒烟的宝贝烟锅,伸出熏黄的手指夹了甘蔗片送到唇边,舌头一下就卷了进去,细细品咂着。我微闭了眼睛,想象唇齿间漫过来的甘甜像泉水一样涌出来,让明年秋季里的玉米秆也这般甜润。

“玉米秆要是这么甜就好了。”弟弟竟然舍得腾出嘴巴说这句话,我立马送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每逢秋收,大人们从田间回家,手里都拎几根二尺长的玉米秆给孩子们吃。我们常常抱着玉米秆品咂甜味,手上被划出血痕,伤口渗着血依然嚼着,过足了瘾才给伤口处涂些草汁,或者干脆撒上黄土止血,过一段时间手指上就会褪掉痂露出鲜嫩的新肉。有一次,我和弟弟的手指都化脓了,母亲再不给我们带玉米秆,说是甜玉米秆越来越少,快要没有了。

想到这里,我看向弟弟,他也正看我,彼此交换了眼神,都幻想把心里满满的甘甜送给土地,来年就会长出和甘蔗一样水水的、甜甜的玉米秆。

甜甜的梦里,到处是甘蔗,高兴地喊着伙伴们,却被人追着跑,跑又跑不动,急得直喊妈妈,一下就喊醒了。奶奶正站在房门口用拐棍指着父母骂着,母亲劝奶奶消消气,父亲垂头而立像做错事的小孩子。

在被窝假寐着,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父亲今天一大早要赶回电厂上班,奶奶要父亲带她去单位住,父亲说单职工两个人一间宿舍,去了没地方住。奶奶说前阵子你们三口人都能住下,现在就我一个人反倒住不下了?奶奶大声喊左右邻居,让他们都来听听这是什么道理。父亲低声下气给奶奶解释:“娘,您知道上次是娃得了百日咳,人都守在医院。今天我带您去厂里,住的地方咱先不说,我得天天上班,谁伺候您?”

奶奶一听抡起拐棍打父亲,说他强词夺理,大逆不孝,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赶紧用棉被把头盖严实不敢看他们。不料弟弟往起翻身,我一把没拉住,他已站在炕沿上,双手叉腰,大喊一声:“不许打我爸爸!”

弟弟清脆、嘹亮的呵斥让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母亲一把把弟弟摁回被窝。奶奶压低声音恨恨地说:“我在大门口等你,我就不信这个邪,不带我走,你也别走。”“咯噔咯噔”,拐棍声渐远。

父亲母亲紧急商量着。母亲说:“不然就带娘去吧,娘还在为上次我们丢下她给涛儿治病的事打着心结,等娘去了,她一看情况兴许就要回来了。”

父亲说:“马上要过年了,我们都想法子换班,想在家多待几天,母亲这一去,这个年咋过?在哪儿过?”母亲说:“人的心病犯了,谁都没办法,她就在大门口候着呢,再闹起来可怎么好……”父亲微微笑了笑,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我有办法了。”

父亲是在母亲的掩护下,从后院的城墙上翻出去的。两丈高的城墙,是用来抵御侵犯者修筑的。新中国成立后,城墙便成了各家各户后院一道坚固的围墙。城墙里的大人们平日里告诫自家孩子绝对不能攀墙,会要命的,从前有个调皮的孩子进出都从城墙上过,有一次滚了下去,差点丢了命。为了让孩子相信这件事情,他们毫无例外地全都说出差点丢了性命的人就是我的父亲。父亲说那次意外的发生是因为他正在发高烧而不自知,抄近路习惯了,晕晕乎乎地背着一筐野菜往上爬,眼前一发黑不知怎么就滚下去了。路过的货郎看见,到镇上告诉了大人,大人们一猜就是父亲,等跑到城壕什么也没找到,原来是父亲醒过来后又从城墙上翻了过去。我和弟弟非常敬佩父亲能像侠客一样翻越城墙。

母亲不同意父亲翻城墙,父亲安慰母亲说现在沟都快填平了,墙也矮了许多,一点危险都没有。

父亲翻过城墙,下到沟底,踏上宽敞的公路,大步流星踏上了通往宝鸡的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