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Zam-Zam汽水 蟑螂和《白鲸记》
从伊斯法罕到设拉子(Shiraz)整整四天,300英里,路上我只有一种感觉——似曾相识。热浪、飞尘、逆风、陡坡、山口、小土坯房、灰头土脸的村庄,还有壮观的沙漠景致,自从离开巴扎尔甘(Bazargan)之后,我就一直与高山相伴。
风儿就像一个活生物,变化多端,暴躁易怒,有时还会存心刁难,似乎打定主意要阻止我去想去的地方。路过的司机总是使劲儿摁着喇叭,向我招手示意。山路陡峭,大货车比自行车快不到哪儿去。一个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吆喝着给我鼓劲,让我向山顶冲,好像我是赛马场上被相中的一匹马。老旧的马自达大巴上贴着不同程度表达虔诚的口号,比如“美丽大巴”、“穆罕默德”、“真主太奇妙”。大巴车大口大口地从排气管里喷着乌黑浓烟,后备箱敞开,以防止发动机温度过高。
汗水刺痛我双眼,赤日炎炎下,我鼓足劲向下一个山口冲击。夜晚,我的睡眠时断时续,一方面因为鼻子被尘土和白天吸入的废气堵上,呼吸困难;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月光太明亮,让人难以入睡。
每当骑得有些乏味停下来休息时,人们总会友好地过来和我说笑。一次在一个名叫苏麻克(Surmaq)的小村子里,我把车支在一家餐馆门口,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从白色的小车里笑问我从哪里来。他说自己在诺威奇(Norwich)有朋友,如果我愿意,他可以把我带到前方路更好的地方。
一辆豪华大巴停在餐馆门口。
“我感觉这些都是英国人。”我的新朋友小声说道。接着,他突然伸出胳膊,紧紧揽住我肩膀,大声说:“这人是从英国一路骑车过来的。”
这就好像往池塘扔了一块大石头,在聚餐者中激起惊叹的涟漪,向四处扩散。在座的大多数都是老人,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聚焦在我身上。对我来说,在这么一个内陆小山村里忽然冒出50个英国老人,真是不同寻常。至于我这么一个来自英国的骑车旅行者,对他们来说,恐怕像是突然现身的鬼怪一样。几个人来到我跟前问起我旅行的事情。还有很多人坚持要和我合影,而且非常亲切地表示要寄给我。一位女士恳切地问我是否有什么需要(可惜她用的不是我最喜欢的那个牙膏牌子)。另外一位则送给我一盒超强薄荷糖。他们都对我能完成如此艰难的旅程表示惊讶,而且对我接下来还要走的距离感到不可思议——看来我是非写一本书不可了!
今天已经完成令人自豪的60英里,于是我决定接受新朋友萨珊的邀请,到他在阿巴德(Abadeh)的家中过夜。他曾是伊朗的自行车冠军,若不是革命爆发,他肯定会是1980年奥运会上的一匹黑马。他在苏麻克附近有个农场,种些麦子和葡萄,他还想养几头牛。他目前租住一间小房,准备等到新宅子造好就搬过去。他的妻子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不戴头巾的伊朗女性。他们告诉我,伊朗人在家里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还可以喝葡萄酒呢!
*
为了不错过和罗夫的约会——他走的是一条途经亚兹德(Yazd)的直线——我们约定在科尔曼(Kerman)汇合。于是我在设拉子待了一天就离开了。
城外的马路边有些水果摊在卖石榴,干旱的迹象越来越明显:我看见一个枯干的湖泊,里面只剩下浅色的沙子和白色、亮晶晶的盐屑。
当我在伊斯塔本(Estehban)歇脚时,旅行电脑上显示我已经骑了一百多英里,而我也彻底没劲儿了。可问题是,我根本找不到睡觉的地方。大路两边尽是广阔肥沃的平原,虽然也能看见远山的轮廓,但似乎永远够不到。田野里有许多人在劳作,还有孩子们和成群结队的山羊,路边站满了准备搭顺风车或巴士回家的人。
我站立在原地,一边流汗,一边举棋不定。一辆卡车拖着尾部的尘土从附近一条土路上开到我面前“嘎吱”停下。
“要帮忙吗?”司机问。
“我想找个睡觉的地方。”我答道,心里期望他能帮我找个睡觉的地方。
但他却没有说话,于是我问他,我是否可以睡在田野里。回答是肯定的。于是我推着车离开大路,把自行车支在一棵无花果树下,铺开垫子,躺在上面吃葡萄。
几分钟后,三个男人走上来。
见鬼!我本想找份清静的。他们中最年长的一位胡子花白、面容枯槁,大约60岁,示意我去他家睡。我迅速整理好东西,跟在他们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松软的泥地里拖着自行车随行。
老人名叫卓哉,他的两个助手一个叫阿克巴,一个叫阿萨德。卓哉的太太、两个女儿和孙子们正在家里等他。借助着旅行指南后面的语言篇(一路就靠它了),我们简单寒暄了一下,接着开始吃饭。饭菜很简单:面包、山羊奶、核桃、黄瓜、甜瓜,还少不了茶。
卓哉一家都是非常虔诚的穆斯林。有那么一刻,我迷惑不解地看到这个老人直立着,口里念念有词,像在自言自语。然后他突然双膝跪地,把前额贴在地上,这样重复了两次,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母亲和两个女儿总是隐藏在黑袍里面,她们拒绝照相。
黄昏时分,阿萨德和阿克巴回家了,卓哉和我睡在阳台上,妇女们走进屋子里。空气暖洋洋的,一切都沉浸在美妙无比的寂静中。入夜后满天繁星,远处可以看见扎格罗斯(Zagros)山深沉而朦胧的暗影。
天刚破晓,卓哉生火,煮上泡茶的水。早餐(炒蛋加面包)后,我送给卓哉的女儿法媞玛一些各国钱币做纪念,然后把水壶灌满。该启程了。我和卓哉握了握手,感谢他的热情好客,等我也向法媞玛伸出手时,她惊吓地蜷缩起来:原来我刚刚失礼了,在伊朗,任何和异性陌生人的肌肤接触都绝对禁忌,我刚才对主人家的女儿做出的事情就相当于法国人的亲吻。就算是在相对自由开放的伊朗城市里,异性之间在表达爱慕之情时相互牵手也会让人皱起眉头;但同性成年人手挽手在街上漫步却司空见惯。
*
在刚刚过去的两天里,我一直孤零零地穿行在充满碎石的沙漠里。村庄很少见,餐馆也少多了,偶尔能看到几顶游牧民族居住的黑色帐篷,整个旅程仿佛隔绝于尘世。路上几乎看不到一辆车,而海市蜃楼随时可见,却不见一缕阴影。
一天早晨,太阳出来了,我在侯塞纳巴德(Hoseinabad)城外的沙漠中醒来。我又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深不见底的楼梯井、破碎的楼梯扶手,我有点眩晕和隐隐的不祥预感。
我蹲在地上,在坚硬的土地上一阵狂泻。穿衣服这种小事突然变得极其艰难,我实在抵不住重新入睡的诱惑,只得穿着全部衣服重新爬回睡袋。这里没有荫凉,也没有足够的水和食物,真不是生病的地方。20分钟后,我又挣扎着爬起身来。
刚骑不到一个小时,我便不得不停下车来,汗流浃背地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找到一棵带刺的小树,我勉勉强强地坐在它小小的阴影里,心不在焉地啃着一个苹果。自从成年以来,我大肠上的阀门还是头一次不请自开,泛滥了我的自行车运动短裤(我把它穿在长裤下面)。我赶紧冲到路边,把车靠在大岩石上,使出浑身解数用纸巾和水给自己清理干净。谢天谢地,这地方鸟不拉屎,没人看见我的狼狈相。
一个小时后,我停在路边一间凉亭里,喝了两杯Zam-Zam汽水,脑袋开始晕乎起来。我问店主人我是否可以在凉亭后面的阴影里睡上个把小时。刚开始他不同意,我费劲地说明我生病了,于是他指着凉亭后面的一座砖房,叫我睡到里面去。
房子只有一层楼,里面是一个宽敞的门厅,其中一间房里摆放着床、屏风、一个放满药品的玻璃柜、一间厨房和卫生间(感谢上帝)。另外两间空荡荡的大屋子里地上散放着很多席子和垫子。我躺在睡袋上,很快入睡,头顶上是一张曼联加里·内维尔的宣传画。
没想到我这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昏天黑地。我迷迷糊糊在各种稀奇古怪的梦境里沉浮,有时又模模糊糊地半睡半醒,脑袋好像脱离了身体,在上空漂浮,而且还在燃烧。
早上起来,又是一阵汹涌澎湃的腹泻,我觉得自己虚弱得像只小花猫。我试着吃了点他们给我的早餐,虽然24小时粒米未进,我却一点不饿。主人解释道,他的工作就是在这个偏僻的路段处理一些紧急意外。跟我在伊朗遇到的很多人一样,他也想去英国,但我不得不告诉他,这个梦想实现的可能性真是太小了。
虽然距离科尔曼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但骑车是不可能了。我和罗夫约定的时间是明天中午,但我已经没有时间恢复身体了;别无选择,我只能承认失败,改乘大巴。凉亭主人和其他急救人员过来帮助我,我降下了旗子表示投降。自行车从后门被拖拽上来,摆在后座前面,我被请到了前面的座位。令我惊奇的是,当大巴售票员沿着走道挨个儿收钱时,曾经在路边和我一起等车的盲人开始用高亢而颤抖的声音唱起了歌。过了一会儿,他在偏远的一处沙漠下了车,大概是为了准备晚餐,然后登上另外一辆车继续引吭高歌吧。
车窗外的风景从眼前掠过,苍茫之美中露出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险峻严酷。高山重新现身,道路开始变得颠簸不定,可以想象,这里连休息和补充能量的地方都很少。
坐在我后面的两个年轻人看出我是英国人。
“利物浦(Liverpool)?”其中一个猜到。伊朗人和土耳其人一样对足球充满狂热。
“查尔顿俱乐部(Chalton Atheletic)。”他的朋友肯定地说道。伊朗有很多查尔顿粉丝,因为这家俱乐部仍然保留着首位伊朗球员卡利姆·巴盖里(Karim Bagheri)在俱乐部服役期间的签名。
“热刺!”我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
“热刺太棒了!”后面发出一声欣赏的赞叹。
我只能说他们压根儿就没见过热刺踢球。巴士服务员是个过于自负的年轻人,他给了我一杯茶和夏威夷果(这东西简直没法吃)。到了科尔曼车站,他把自行车从车上拿下来给我,然后厚颜无耻地向我索要小费。我实在虚弱得没心思和他说理,于是又给了他5000里亚尔。
我查了一下旅游手册上的街道图,完全摸不着头脑。一群在公园长椅上打发时间的男人向我示意。我骑到他们跟前,询问去奥米德(Ommid)宾馆的方向。一个胡子拉碴的高个子男人——顶着一头胡椒色、浓密粗硬得像鬃毛的头发——一脚跨上自行车,说可以亲自带我去。
奥米德宾馆客满。我们又试了一家,依然客满。于是我的恩人科斯洛尔把我带到他家,大家一起快快乐乐地共进午餐。他的妻子在当地一所学校教英语,三个英俊的儿子分别是17岁、12岁和10岁。女儿虽然只有15岁,却有着惊人的美貌。这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充满了欢声和笑语。
科斯洛尔打了几个电话,最后终于找到一家还有空房的宾馆。每当我急需帮助时,总能得到好心人的慷慨相助。我们找到的房间一晚40000里亚尔,价格不是最便宜的,但房间里有卫生间和淋浴房,还附赠有四处乱窜的蟑螂。
第二天早晨,在一家咖啡厅里,我正喝着Zam-Zam汽水,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突然冲到喉咙口。我可不想把污物吐得满桌都是,于是踉踉跄跄地冲到屋外。科斯洛尔把我领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我本来可以趁着没人看见吐到花坛里,不过呼吸了一点新鲜空气之后,我竟然不想吐了。
罗夫确属异类:这个德国人竟然对什么事都不较真儿。他那种我行我素的幽默感和流利的美式英语恐怕要归功于在佛罗里达一家德国餐馆当侍应生的那一年。之后,他又花了两年时间周游美国。打那之后,他在路上的时间越来越多,而在工作上的时间则越来越少,这一点让他那白手起家的工作狂父亲深恶痛绝。
他不花一分租金,住在父亲的公寓房里,偶尔在工厂里干点力气活,攒够了去国外下一程的费用就立刻罢手。他曾经骑车去北角(North Cape),开车经波兰去明斯克(Minsk)、莫斯科和彼得堡,然后又经波罗的海国家回到德国。此外,他还先后到东南亚、南美和加勒比海四处游历。要是某天碰巧不工作也不旅游,他就在帕滕森(Pattensen)的家里混日子:睡懒觉、吃东西、看足球杂志、玩电子游戏、看最喜欢看的足球赛。
“我可以一连好几天足不出户。”他拉长调子流利地说道,口音里很不和谐地混合了德国下萨克森(Lower Saxany)和美国中西部的元音声。“时间跑得飞快,可我从没有厌倦过。德国有400万失业人口,其中80%得了抑郁症,因为他们拼命想工作。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他们去工作,放过我这样的懒鬼呢?”
幸运的是,他愿意留在科尔曼,等我的肠胃完全好了再说。设拉子人告诉我,从科尔曼到巴基斯坦边境的那段路很危险,曾经有游客在这个地区惨遭绑架,最近一次大约发生在一年前。而在我看来,只要我守规矩,被绑架的几率比起被车碾过的几率肯定要小得多。
不知道为什么,科斯洛尔似乎很喜欢我。他来到我的宾馆房间,躺到空床上。本来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在外面吃饭,可我的胃抽筋一样的疼,于是我们只好要了一杯茶,他嚼了几块饼干。他说我就像他的兄弟,他还坚信我们前世一定一起生活过。一天晚上,他给了我一串非常漂亮的手工制作的骨质玫瑰珠子。
他说自己也有烦心事,最近在装修房子,手头有点紧。
“你觉得哪样更重要,钱还是健康?”我问。
“当然是健康!”他满脸笑容,蜻蜓点水地在我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吻。
虽然我很喜欢他,但当他终于起身离开的时候,我还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实在憋不住了,我只想再拜访一次卫生间,然后一梦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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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科尔曼的第三天,我往胃里填了一大块肉和米饭、酸奶和色拉,它没有像往常一样“轰隆隆”地抗议——或许我真的恢复了。在这个城市休息了4天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肮脏的屋子、臭气熏天的卫生间、蟑螂,还有我在伊斯法罕遇到的牛津大学高材生托比赠予我的那本《白鲸记》。我告诉罗夫,明天就可以启程了。然后我又从附近水果店买来了苹果、梨和葡萄,为我们接下来的旅行做储备。
我和罗夫约好中午12点在一家餐馆见面,但直到12点半,他还是没到,于是我要了一份午餐,慢悠悠地吃完了饭,但这个叛逆的德国佬还是连影儿都没见着,我开始有些担心,赶忙冲进他的酒店。宾馆前台告诉我说他不在房间,这么说他没病。该死的德国佬!真不靠谱儿!
科斯洛尔和罗夫不同,他准时出现在约会地点。我们搭乘出租车来到他的单层住宅,这是一个新建的郊区。装修工人还在努力地干活,他告诉我说,房子明天就改造完毕。他可爱的一家人还在打打闹闹。他还设法搞到了罗夫宾馆的电话,几秒钟后,电话打通了。
“老天!”他痛快地说道,“我被你传染了——昨晚我又吐又拉得稀里哗啦!”我告诉他,我打电话时,宾馆前台说他不在房间,他很是困惑。“我一天都没离开过房间半步。”他可怜巴巴地说。
“这么说明天无法启程?”
“绝对不行!星期日吧。”
科斯洛尔告诉自己的家人,似乎有一种险恶的力量在阻止我们离开这个城市。
*
清晨五点半,我睁开双眼,晨光透过玻璃天窗射进来,我看见一只体型硕大的蟑螂正在天花板上的缝隙里闲逛。在科尔曼,星期五是最休闲的一天,因为大多数商店和公司都关闭,于是我决定找家影院看电影。
结果我看到了我能想象的最刻板的动作电影,动作毫无想象力,对话和评论不痛不痒——看来不懂波斯语也不见得不好。走在通往罗夫宾馆的大街上,烈日炎炎,四周空空荡荡,虽然已近十月,但午后的阳光依然令人难以忍受。
房间的门半开着,一张床上靠着自行车,可见我并没走错门。罗夫懒懒地躺在另外一张床上。我叫了一声,他没动,过了几秒钟,他的潜意识似乎感到了外人的存在,于是一骨碌坐起来。
“嘿,老兄!”他虚弱地挤出一个笑容。
“你总是这么敞着门睡觉吗?”我问。
“啊,不是。偶尔吧。我猜昨晚是大意了。”
这个房间比我的大,也比我的便宜。天花板上吊着一个电扇,慢慢地搅动着温热的空气。
“你那地方真够烂的!”他说。
“我知道不怎么样,不过房间里有卫生间,我这几天离不开卫生间啊。而且那里的人也不错。”
他咧嘴笑了:“你是说他们不是彻头彻尾的王八蛋?我喜欢你的说法!”虽然已经有所好转,他依然很虚弱,不想吃任何东西。“这是我上路五个月来第五次生病了。”他抱怨道,“四次肠胃病,一次感冒。”
我也是四个月生了三次病,跟他半斤八两。虽然五个星期横跨欧洲足以让我信心倍增,但我的肠胃却没有准备好。上吐下泻的直接后果就是身体虚弱,我还算幸运,没有倒在荒郊野外,还能找一个舒舒服服的地方恢复身体。
罗夫相信,这是因为蹬车把我们的体力消耗到了一定程度,我们身体里已没有足够的能量可以抵御细菌和疾病了。而我则认为,西方人在这里之所以容易得病,是因为我们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建立更强的免疫能力,抵御这里肆虐的病菌。
虽然赫尔曼·麦尔维尔讲起故事来确实漫不经心,我还是啃完了半本《白鲸记》。我发现,这本书的厚度正适合拍死蟑螂。至于内容嘛,老实说,闷极了。这部沉闷冗长的史诗让我想起了《失乐园》(在学校时这组文学作品差点儿没让我得忧郁症)。这会儿我需要更轻松有趣的东西,于是我夹着罗夫给我的《怪探德克》回到旅馆里,在沉闷的房间里打发了一个下午。
时间过得飞快,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忘记了蟑螂大军和隔壁传来的臭味。当我的小肠完全从最近的瘫痪中恢复之后,房里的卫生间自然就显得不是那么诱人了。
第二天早上夫经过反复思量,罗夫宣布自己已经可以挪到附近的快餐厅去喝一瓶Zam-Zam汽水了。他脱下短裤,换上宽松的长裤——他的短裤看起来好像被一群狗撕过,或是刚挨了一通枪火。
“这是我最好的裤子了。”他得意洋洋地说,“你真该看看别的!我所有的内裤都有洞。”
“我前任女友一看见我裤子或袜子上有洞,就会马上扔掉。”
“所以她成了你前女友了——连个洞都懒得补,这种女人不能要!”
我开始怀疑这老兄是不是天生有厌恶女人症。我们来到我前几天险些在这里呕吐的餐厅。孩子们一边傻笑着“哈喽”,一边冲我们丢石子。
“要不是你蠢得要命,我就不会那么闷了。”他没好气儿地说,“自从到了这个国家,我就一直在和世界上最愚蠢的人打交道。”
在这里的耽搁让我们都觉得烦闷。每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感觉无法继续向前时,我就常常会感觉陷于低谷。这种沮丧烦闷的情绪我在希腊某个度假村也曾经历过,当时我为了换新轮胎而苦苦等了一个星期。
罗夫对土耳其没有丝毫好感,因为他曾经在那儿险些遭到绑架。两天前,一个拿着步话机的警察来到了宾馆接待处,刚好碰上他穿着短裤在四处转悠,于是警告他要注意着装。
“你能相信吗?”他义愤填膺地叫道,“这简直就是个大型幼儿园!”他想尽快骑车到拉合尔(Lahore),然后从那里坐飞机直接去澳大利亚。
在雅座里吃完冰淇淋后,他突然宣布,需要立刻躺下。于是我只好离开。
黄昏时分,我看完了《怪探德克》。现在能看的只有《白鲸记》了(到了第243页,还没进入正题)。在马路对面吃了晚餐,又是鸡肉米饭。这是个周六的夜晚,我带着对前方旅程的遐想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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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早上,我用《白鲸记》又拍死了两只健硕的蟑螂,前台那位慈眉善目的老男人打开一本亮晃晃的体育杂志,把一张印着迈克尔·欧文大幅彩照的折页指给我看。我又支付了两个晚上的房钱,告诉老男人,我得等阿萨第宾馆的朋友完全康复后才能离开。
“阿萨第宾馆?”他惊叫起来,像是在面包里看到被咬掉一半的蟑螂。“很脏!很糟!”
罗夫还是老样子躺着,无精打采地拿着一本书翻来翻去,这已经是第五遍了。他觉得怎么也得等到星期二。
中午,我们在咖啡店吃了一碗羊肉、豆角和土豆炖成的浓汤,外加面包,然后在一间充满情调的地下小茶馆里喝了茶。
“我开始讨厌这帮白痴了。”罗夫恨恨地盯着大街说道。
“如果再待下去的话,你都可以加入伊朗国籍了。”
“这主意不错!我会建议政府,必须销售和消费酒,男人必须天天穿短裤。”
“冬天也是?”
“尤其是在冬天。”
“从5岁到15岁的孩子开始强制执行。”
他兴奋地点着头:“要在每面墙上都贴上贝肯·鲍尔的画像,还要让德国足球队上电视。”
我们穿过集市,到处是香料、石榴、葡萄、蜜瓜、鸡肉、牛肉、坚果、豆子、西红柿、肥皂、洗发水、牙膏、润肤露、手表、首饰、皮带、钱包、T恤、长裤、缝纫机、刀叉、成套的餐具、水壶、茶壶、地毯、衣服、音像制品,还有高保真的音响。
穿越马路是件极其危险的事,还没走到对面我们最喜欢的冰淇淋店,我们便已经历了三次生死劫——伊朗司机都是些“杀人狂”,一看见你从路边迈步,就加速冲过来。
“我已经在这个国家待了六个星期零一天了……”罗夫绝望地说道,我们正坐在桌子边,埋头吃着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