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辆轿车赫然停靠在泰利兰塔家门口的车道旁,它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沿途留下深深的车辙。它在路边巍然不动,仿佛在维护自己高贵的血统。自打周六黄昏悄然而至,它已在此停留一宿。一般要是有车开进这样一块绿草茵茵、村舍环绕的乡野空地,停上一两天是没有问题的。
这辆轿车看起来来头不小,停在这样的穷乡僻壤未免有些不协调之感。它魄力十足,却又不失优雅,仿如刚柔并济的飞燕,就连最粗鲁的夜贼都无法伤它分毫。到了白天,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悠闲的周日,好奇的村民纷纷凑上前来,驻足围观。轿车沐浴在阳光下,散发出一阵淡淡的、独具个性的气味;色调温暖、流光溢彩的金属车皮,雍容华贵的车内装潢,优质高级的车用燃油——所有的一切都如此完美,这便是豪华轿车应有的风范。这样的奢侈品是穷乡僻壤的凡夫俗子一辈子都无法企望的——连它散发出来的气味都不属于他们……很不幸,他也是其中的一员。既然没钱又多得是时间,何不好好在空车周围转悠一圈,一饱眼福。车主和司机或许正在别处休息,也可能在散步。在他们回来之前,他可以气定神闲地好好欣赏这辆车,要是这个出身卑微的农民能从车子的规模和做工看出它造价不菲、卓尔不凡的特性,他的艳羡之情一定会变得无以复加……等他享够了眼福,便转身离去,沿着坡道一路下行,向他停在湖边的那艘小船悠然走去。
到了湖边,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和车道上的截然不同,他默默陶醉在其中,自己却浑然不知。他深吸一口气,用心感受着湖畔丰富多彩的生命气息:湖水味沁人心脾,却又难以捉摸,盈盈秀水滋养了太多的生灵;芦苇的气味则相对单纯许多;焦油味呛鼻难闻,却又令人熟悉;船底也自有其特殊的气味,它与船上捕来的鲜鱼发出的腥味交织在一起……这些才是老实巴交的划桨人能够拥有的气味。当他坐回船上,准备划桨时,一不留心晃了下神,想起自己先头在车边转悠时,曾试图用力拉开紧锁的车门。而现在,湖边纷繁的气味将他拉回了现实,他荡起双桨,悠悠起航。
前方有艘船从运送木材的筏子那边驶来,似乎打算去泰利兰塔家。他兴致勃勃地上下打量着它。这艘船速度很快,船员四桨并划,桨架咯吱作响。估计他们是要去泰利兰塔那边取奶。“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吗?都到了挤奶时间?”他不由心生疑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游逛了那么久,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残酷……一丛黑麦赫然生长在岸边的陡坡上,虽然从船上看,太阳已降落到跟麦穗齐平的高度,但天色依然非常明朗……
划桨人四下看了看。泰利兰塔家和树林之间有一片开阔地,开阔地上有一道狭长的车辙,通往远处的小农场。在一年的这个时节,小路旁边繁花盛开,泥土表面又干又硬,即便在湖心的小船上,划桨人都能远远看见路面深深的车辙。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路上有两个人相伴而行,一男一女,分别走在路的两边。女的年轻漂亮、举止优雅,穿着清新的亮色夏装——这个人他认识;男的也很年轻,看起来身材很好,显然,他是乘坐停在泰利兰塔家门口那辆豪华的黑色加长轿车进村来的……
湖对岸,一位佃农正巡视着他租来的草场,由于连日干旱,他对今年的放牧条件忧心忡忡。草场规模较小,几乎没什么树木,放眼望去只有零星的几棵细长的白桦和几簇杜松灌木,灌木丛就像杂草一样毫不起眼。东家已经允许他将草场的规模缩小,草场前面便是他自家拥有的一小块耕地。妻子来到他身边,她没戴帽子,穿着宽松而清爽的棉衣。棉衣是自己做的,宽松的剪裁正适合她目前的体形。虽然临盆在即,她依然敏捷地来回奔忙,没怎么在意不时来袭的阵痛。奶牛依然躺在地上,还没睡醒。女人没看自己的丈夫,径直走到奶牛旁边,手指在牛的口、鼻等处来回查探。
“它还没反刍呢。”女人对丈夫说。后者已经走到她身后,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无论是奶牛还是它的女主人陷入病痛或水深火热之中,他都无能为力。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不过现在还不到看兽医的时候。我先去跟泰利兰塔太太商量一下。”
“现在就要走了吗?”她丈夫问。
“是啊,要不然呢?”她反问。
没过多久,亚尔马里便看着妻子希利亚划着细长的棕色小船向泰利兰塔家的农场驶去。碧湖如镜,倒映着小船的幽幽倩影。佃农亚尔马里很快忘记了奶牛的痛苦,他站在那里,看着妻子渐行渐远,暗自陷入了沉思。
这是一个风光宜人的夏日黄昏,再过几天,人们就要纷纷出动,制作干草了。画家也出来划船,毫无疑问,他像往常一样一边划着,一边观赏着两岸的农场和山坡。他看见希利亚的船似乎慢了下来,便把自己的红底白船摇过去跟她说话。他想画一幅希利亚给孩子喂奶的画,但被后者直接拒绝了,她告诉他,想也不要想。
亚尔马里朝农舍走去。炎炎夏日,在这个天朗气清的星期天,孩子们在屋子里从早上一直玩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