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僧尼
我家几代人与佛有缘。祖母青年守寡,全靠对佛的信仰支撑着贫困艰难的生活,终生诵经持斋。她一字不识,却能捧着经卷背诵好多部佛典,并能及时翻页,真是奇事。外祖母和母亲也一生信佛,二、六、九吃斋。外祖父干脆是长年住在观音山寺庙里,并在那儿剃度和去世。父亲则因顺母而礼佛,为祖母设了个小佛堂。我和几个姐妹幼时都皈依过佛,是真正的小居士。及至我儿女,也喜欢读佛学的书。
因此,我童年时见过许多和尚尼姑在家里进出。跟着他们在钟磬梵呗声中穿梭“绕佛”,是新鲜的乐事。其中印象最深者有一尼一僧。
这位老师太年纪怕比我祖母小不了几岁。我们叫她“妙师父”,不知法号是上妙下什么。父亲则称她“华大师爷”,因她俗家姓华,尊人华之鸿、胞弟华问渠同为西南工商巨子,抗战前后全国七大书局之一的文通书局就是他家办的。她夫家姓唐,也是省城望族,民谚有曰:“唐家的顶子,华家的银子,高家的房子。”唐华联姻,应当说珠联璧合,然而她却出了家。她还有一个胞弟也是出家的,省城有名的大觉精舍就是她姐弟二人应得的那份产业所建。这称得上“夙因慧根”吧,个中甘苦也只有本人知道了。她出生于这种家庭,虽已为方外之人,仍留下养尊处优的痕迹。一次父亲笑着说,华大师爷始终是千金小姐,提高嗓门把隔了几间屋的人叫来给她倒杯茶,其实那茶瓶就在她手边。她还懂医理,祖母生点小病时,她就望闻问切一番,拟个小方子。她身躯胖大,有书卷气,与那些小门小户小媳妇出家者气质有异。她在祖母处住了很长时间,几时离去的,几时过世的,我因出外上学,都不清楚了。我读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见到瑛姆等神尼人物,就会模糊想起戴大黑风帽的妙师父。
在我接触过的和尚中,真有高僧气度的是昌明法师。身材魁梧挺直,广额深目,络腮胡须,皮肤油黑,眼光炯炯。我想象中一苇渡江、面壁九年的达摩祖师就这形象。他也是华问渠先生介绍给我父亲,来安顺清凉洞任住持的。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与父亲非常投契。还在祖母的佛堂举行过讲经会,来的僧俗信士很多,佛堂外的露台也坐满了人。我们小孩也跟着绕佛拜忏,那气氛非常肃穆。后来他驻锡到清凉洞,仍时常进城,与我们接触甚多。小堂叔阳福和妹妹明赞都是他的皈依弟子。我还记得他用梅红纸为明赞取名释义的帖子。口音不大好懂,似乎是下江人,然而形状气质更像一个燕蓟汉子。威猛的仪表、洒脱的风度和温蔼的态度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迷人的魅力,使小城原来的大和尚们黯然失色,受到善男信女们的虔诚礼拜,当面背后只称“法师”,不叫法号。后来读到乡人倪如锡先生的回忆,知道他佛学深湛,但当时年纪小,只觉得这是一位异人,是《说岳》《三国》里面点拨岳飞、关公的那类高僧。不知道他于佛教属哪一宗,总之不会是律宗。听阳福叔说起,有一次他从清凉洞进城,已是掌灯时分,家人们在吃饭。他进屋就嚷饿,我叔祖母立刻去厨房弄斋饭。他一边说饿了饿了,一边拿起汤勺连喝了几口豆芽肉片汤,在座的人说明不迭,他坦然笑道,不打紧。这事我想起来就觉得是一个真和尚、大和尚特有的妩媚。
一九四九年初冬一个早晨,昌明法师与敏觉法师在西门汽车站等车去省城佛教会,被国民党特务双双枪杀。小城佛教界哭声震天,送葬队伍不见头尾。当时我已在省城上学,放假回安顺,民间竞传他死时两手摊开,火化后骨殖雪白,有舍利子;敏觉法师双掌紧握,骨灰呈微黄色。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镇压反革命,我从一张布告上读到,某军统特务的罪状有一条就是“杀害进步和尚昌明”。但他如何进步,有些什么行动,后来都没有任何佐证。他不是政治人物,可能是他身上那份与一般和尚不同的气质,以及佛弟子们对他的信仰礼拜,造成一种神秘气场,使特务们碍眼猜疑,于是在“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个”的原则下施了杀手。
多年后读到倪如锡先生发表在《安顺晚报》上的回忆,说昌明法师在闲谈中透露自己是军人出身,因忏悔命债而出家。那么,他那份气质,确乎不是偶然的。但这种来历又太像许多小说中的故事,会不会只是一种托词,他另有更独特的身世?
一次我偶然哼唱一支歌曲,与我年岁相近的堂叔阳福忽然过来问我唱的什么。我告诉他,是苏东坡的《卜算子》词。他断然说,当年昌明法师常在晴明之夜负手漫步于小园之中,嘴里哼的就是这支曲子。词云:“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此后,每逢我拿过洞箫,吹这支曲子,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身穿灰色僧袍的高大身影,在花径间漫步低吟,似乎别有幽悰。
(一九九四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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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一:偶读《贵阳五家诗钞》,发现聂尊吾先生《聱园诗词》中有一首赠昌明法师的七律。诗曰:“华严楼阁涌层层,法要宏宣最上乘。胜览匡庐留慧远,气豪湖海笑陈登。横秋鹰击投环鸽,破浪龙惊劈脑鹏。同抱神州陆沉痛,却蕃高座待神僧。”诗中把昌明比作东晋高僧、净土宗初祖慧远;又赞他的豪气胜过那位让胸无大志的客人睡小床,自据大床的陈元龙,可见非常推许。从“同抱”句可知他们谈到日本侵略,同为国运危亟而关心。末句以唐代高僧三藏不空来期待昌明。吐蕃入侵逼近京城,三藏不空在光顺门外设座讲经,惊退入侵者。虽然酬赠之诗例难免须过誉,但可见昌明确是一位有真性情真学问真心胸的汉子,不同于一般庸凡的和尚。鹰击、龙惊两句,不知是否隐含着惊人的本事。看来军统特务注目于他,并非偶然。可惜无人来揭开这个谜。
(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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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二:去年,乡友约观一处叫“七眼灶”的寨子和清凉洞,去了二十来个人。我这是第一次造访从小听得耳熟的昌明法师住持之地。这个洞又叫粮仓洞,传说被诸葛亮七擒七纵的孟获存粮于此。特点是庙建在洞里。此洞两头通光,容积很大。原庙早已毁坏,我们去时正在修复。洞口立有记述当年建庙的石刻,也是新物。这项工程的投资方是清泰庵。清泰庵是安顺城的一个古庙,清末民初是比丘主持,大名士何威凤曾在这里长住。到我小时候已是尼庵了。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回安顺,在清泰庵见到住持龙慧师太,当年我祖母佛堂的常客,她听朋友介绍我,非常激动,拉住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老祖太”(我祖母)、“先生”(我父亲)和“大太”(我母亲)。几年后第二次见面,脱下腕上珠串给我戴上,回来给了女儿,见者都说好,有一次在街上还被路人追着询问在哪儿买的。清泰庵近十年香火极盛,财力雄厚,所以能重修清凉洞。前几个月,慧明见告,龙慧师太让她转告我,工程已圆满,一再叮嘱:“你要谈跟他(说给他)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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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三:后来《安顺市志》出版,我才见到昌明法师身世的准确版本。
“俗名孙书香,佛名超寂、念一、昌明。原籍江苏省涟水。幼时好学勤奋、记忆超群。毕业于政法大学,为人正直仗义,同情穷苦百姓。民国十七年(1928)入佛门,潜心研究佛学和医道。十九年(1930)在南京宝华山受成,苦读经书三年,又到金山毗卢寺依瑞生法师学习天台教义。二十五年(1936)经瑞生法师介绍到贵州,在贵阳大觉精舍(华家阁楼)参拜天台宗高僧天虚法师,学习天台教义,成为第四十四代天虚世法门人。昌明法师精通《中论》《北论》《十二门论》《大智度论》等佛门经典。民国三十年(1941),昌明法师应邀来安顺讲经。先在戴子儒家佛堂讲经,后到佛教会(今东岳庙)讲学。三十一年(1942),安顺佛教界邀昌明法师任清凉洞禅院主持和华严洞主持。在清凉洞禅院开办‘五重学院’,传授佛学;举办少数民族儿童识字班,招收贫家子弟入学识字。法师精通医道,义务施诊,同情穷苦百姓,乐施好善。孤老无依靠,接到禅院供养;禅院收租,改尖斗为平斗;附近穷苦农民有病,免募免费给予治疗,无偿施药;寒冬病痛者无衣,即脱衣相送御寒;冬季曾购毡帽百顶,回禅院路遇种田人、放牛人无帽御寒,即以一顶送之。安顺各界誉为‘佛门楷模’。昌明法师的善举,安顺驻军八十九军认为有‘共党’嫌疑。时‘剿共’政策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错放一个’。民国三十八年(1949)农历四月十日,八十九军的军统特务将昌明法师和随行的圆通寺敏觉和尚暗杀在西门两可间。法师圆寂后,安顺百姓不畏强暴,将遗体移至华严洞,隆重追悼,缅怀法师功绩,控诉特务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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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四:每每写及释昌明、陈知生等宗教人士,心中辄生肃穆之感,与写别的人事不同。人可以无宗教信仰,不可以无宗教情怀。佛家之悲悯众生,道家之超脱羁縻,基督教之原罪自赎,都是值得汲取的人生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