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东北大学
听说爷爷曾在东北大学任教,那里可能有关于他的记录。
东北大学校长赫冀成与我在八十年代同在日本名古屋留学,便发去传真,说明请求。赫冀成立即让秘书作了安排。
2007年春我到沈阳,从东北大学校史志编研室得知,爷爷不仅任教过东北大学,我父母也毕业于该校,校方十分友好,翻找出有关的原始资料帮我查询。
孙佩苍在东北大学的记录意外的少,对初试寻找的我却可谓“雪泥鸿爪弥足珍贵”。
1929.1—1930文学院教师名录中有如下记载:
姓名:孙佩苍 别号或次章:禹珊
籍贯:辽宁沈阳 年龄:四十
北洋师范优级博物科毕业。
四洮路(四平到洮原铁路——孙元注)秘书。
奉派赴法考察教育,曾赴美德,六年归国。
曾充奉天省视学一中二中五师训育主任,教务主任。
东北大学教授。
从以上信息可推算出爷爷应出生于1889年或1890年。
另一珍贵的收获是原始资料的教师影集中竟有爷爷的照片,这一页沿对角线毁掉了一半,幸运的是唯有左上角爷爷这张完整。
我第一次见到祖父!
编研室的老师们在经济学系二年级学生名录中也找到父母的记录:
项云霞(母)二十一岁 辽宁沈阳
孙僴(父)二十三岁 辽宁沈阳
迄今为止父亲的“僴”一直被读作“俭”音,该字我从未在第二处见过,《新华字典》、《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也没有。他单位档案电脑记录只能写作“间”。
老伴读《诗经》时,帮我找到此字出处,在《卫风·淇奥》中查到“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意为庄重威武光明磊落。“僴”音“献”,指威武。于是再查二叔孙倬和三叔孙佶,竟都出自《诗经》。
“倬”出自《大雅·云汉》:“倬彼云汉”;佶见自《小雅·六月》:“四牡既佶”。都是强壮高大之意。
自幼熟读四书五经,身材瘦小的祖父想必希望自己的儿孙有强健的体魄。
父亲曾在东北大学运动会上夺得一百米、二百米和跳远三项冠军,加之皮肤黝黑,有“东北大学欧文斯”之称号,可惜这基因没传给我(我的二百米成绩近三十秒)。他七十岁时看见日本人创造老年百米世界纪录的报道甚为不服,要我们联系参赛,说是以他的实力可以打破这纪录,我们几个儿女好说歹说才使他作罢。
“九·一八事变”后,都是东北人的父母逃到关内,同其他东北流亡学生就读中山中学,毕业后入东北大学。原国防科工委政治部文化部部长、父母的同学和好友李蒙在《丰富多彩的戏剧活动》里介绍了他们的文艺活动。父亲在京剧方面是多面手,可以在《法门寺》里用程派唱腔饰宋巧姣;《坐宫》里演费德功,一显武功架子和大刀功夫;《贺后骂店》扮作贺后;又能在《龙凤呈祥》中饰赵云。
母亲则在话剧《日出》出演女一号陈白露。李蒙这样描述:“陈白露最后在太阳升起,服安眠药自杀的时刻,台下的同学,对这个人物的死,寄予同情,有的流出了眼泪……全校反应强烈。”
父母在三台东北大学学习和工作了八年,父亲的业余文化生活主要是京剧,拉胡琴、打丹皮、唱青衣,都是好手。母亲似乎参与得少些,因为除了上班还要照顾一对儿女。
在东北大学,祖父是史学教授,他的名字在有关中国史学的记录中可以找到(尚小明《近代中国大学史学教授群像》),研究西洋和中国美术史,自然熟知世界史和中国历史。孙佩苍选择的这个历史专业是他后来从政的原因之一。
《北京大学记事(1898—1997)》第209页有这样一条记录:
1929年6月20日,东北大学法律系主任赵鸿翥、教授孙佩苍,率领该校法律政治两系毕业生约三十人,来北大参观。
可能是受祖父专业背景的影响,父亲入东北大学时选择了法律系,和他恋爱的母亲坚决反对,认为学法律染指政治危险。终于让他改读同她一样的经济学系,以至于父亲晚一年毕业,母亲说她毕业当助教时,父亲还在念书呢。
孙佩苍在东北大学的时间不长,1930年离校,不久启程去法国出任里昂中法大学校长。
出于祖上两代人与东北大学的因缘,编研室老师们送给我一套《东北大学校史资料汇编》(四册)纪念。
翻阅这套历经数年走遍全国、辛辛苦苦搜集和编辑的史料,东北大学的历史慢慢呈现在眼前。
地处沈阳,经过北洋、民国与共和国时代的东北大学比其他高等院校有着更多的沧桑沉浮,也有着它引为骄傲的历史。
张作霖、张学良父子是东北大学的创始人。从1920年开始筹划,1923年创建,到“九·一八事变”时,其学制、经费、师资、校舍,已成为全国一流的综合大学。
父母1940年12月1日在四川三台结婚
它也是全中国第一所被迫流亡内迁的大学。从1931年“九·一八”起的十八年,东北大学多次迁校,颠沛流离,历经磨难。从沈阳迁到北平,然后随着战事剧变流亡到开封、西安和四川三台。抗战胜利后返回沈阳;再因国共内战迁至北平,终因政权更迭于1949年2月解体。
前东北大学校长王卓然
1993年,东北工学院更名东北大学,校名得以恢复。
现今东北大学的规模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但我不知道当年东北大学艰苦奋斗的魂是否尚在。学生们会像他们的先辈那样“以天下为己任”,还会继承“应世界进化之洪潮”的传统,追求普世价值,“沐春风时雨之德化,仰光天化日之昭昭”,持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吗?我有疑惑。
走到校门外,黑色大理石上铭刻着东北大学校歌:
白山兮高高
黑水兮滔滔
有此山川之伟大
故生民质朴而雄豪
……
应世界进化之洪潮
沐春风时雨之德化
仰光天化日之昭昭
……
爱校爱乡爱国爱人类
期终达于世界大同之目标
……
我想起在寒风凛冽的北平大街上参加“一二·九”游行的母亲,年轻稚嫩的她避开军警水龙惊恐而欣慰地跑回校园,更想起父母在四川三台东北大学毕业结婚生子的八年时光,那是虽用煤油灯照明,却可以享有“免于恐惧的自由”的八年,是他们焕发出青春异彩享受天伦幸福的八年。同之前的颠沛流离和以后的苦难沧桑相比,那一定是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八年。
我热泪盈眶……
一年后我再去东北大学,送去有关父母的一些记录。《东北大学校志》已经出版,上下两册,印刷精美。史志编辑室的负责人再次赠送予我。
1973年我结婚后与东北大学校长王卓然及其家人(我们沾些亲戚)同住北京西城缸瓦市数年。1974年,在秦城监狱关押八年的王老被释放,在家赋闲。一天风和日丽,喜爱摄影的我在四合院中让他手捧鲜花在胸前拍了一张相,记得老人风趣地用浓重的东北乡音说了四个字:“像个新郎。”
我没问过他关于爷爷的事,那时二十几岁的我只知王卓然是国务院参事,不知道孙佩苍曾和他同为国民参政会第一届和第二届参政员。
1975年1月29日,这位被誉为东北救亡七杰之一的爱国人士含冤去世,家庭追悼会上用的就是这张照片。
我把照片送给他家,没有留底。
三十九年后,王卓然之孙、表弟王复强将其回发给我。照片虽已陈旧,却未能磨损我们的记忆与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