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下)(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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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了拿破仑对他说的一切,看到他发了火,又听见他冷淡地说了“我不再耽搁您了,将军,很快您就可以拿到我给你们皇上的信”这样的话之后,巴拉绍夫深信,拿破仑不仅不会愿意再次见他,而且会竭力设法不再遇见他,这不仅是因为他是一个受辱的使臣,而主要是因为他是这位皇帝有失身份地无端发火的目击者。但是,使巴拉绍夫感到惊讶的是,就在这一天他接到了迪罗克送来的参加法国皇帝宴会的请柬。

参加宴会的有贝西埃[44]、科兰古和贝蒂埃。

拿破仑见到巴拉绍夫时神情愉快,态度亲切。他不仅没有因为早晨发火觉得不好意思或内疚的表情,相反,竭力给巴拉绍夫打气。可以看出,拿破仑深信对他来说早就不存在犯错误的可能,在他的思想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这不是因为这些事合乎好坏的观念,而是因为这是做的。

这位皇帝在骑马游了维尔纳城后情绪很好,城里的人兴高采烈地迎接和欢送他。在他经过各条街道两边的所有窗户里都挂着花毯、彩旗和他的姓名的花字,波兰的贵妇人们朝他挥动手绢欢迎他。

在宴会上,他让巴拉绍夫坐在自己身旁,不仅对他很亲切,而且仿佛把他看做自己的近臣,看做支持他的计划和为他取得的成就而高兴的人一样。在谈话中间,他说起了莫斯科,开始向巴拉绍夫询问这个俄国京城的情况,不只是像一个什么都想知道的旅行者打听他要访问的新地方那样打听,而且深信巴拉绍夫作为一个俄国人,一定会因他的求知欲强而感到荣幸。

“莫斯科有多少居民,多少座房子?莫斯科被人们称为圣莫斯科,是真的吗?莫斯科有多少座教堂?”他问。

当他听说莫斯科有两百座教堂时,便问道:

“干吗要这么些教堂?”

“俄罗斯人笃信上帝。”巴拉绍夫回答道。

“不过修道院和教堂数量多常常是一个国家的人民落后的标志。”拿破仑说,他转过头来看看科兰古,希望得到他的赞同。

巴拉绍夫恭敬地表示不同意法国皇帝的意见。

“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习俗。”他说。

“但是欧洲任何地方都没有类似的情况。”拿破仑说。

“对不起,陛下,”巴拉绍夫说,“除俄国外,还有西班牙也有许多教堂和修道院。”

巴拉绍夫曾经说过,他的这个影射法国人不久前在西班牙遭到失败的回答后来在亚历山大皇帝的宫廷里得到很高评价,但是当时在拿破仑的宴会上并不认为怎么样,没有引起注意就过去了。

从元帅先生们脸上冷漠的和困惑不解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弄不清巴拉绍夫说话的语气俏皮在哪里。“即使他真的说得很俏皮,那就是我们没有听出来,或者是根本不俏皮。”元帅们脸上的表情似乎这样说。这个回答没有引起多大重视,因为拿破仑甚至完全没有理会它,天真地问巴拉绍夫,从这里直达莫斯科的道路要经过哪些城市。在宴会上一直保持警惕的巴拉绍夫回答说,如同条条大路通罗马一样,所有的道路也通莫斯科,他说,有很多条道路,在这些不同道路当中,有一条是当年查理十二世所选择的通波尔塔瓦的道路[45],他说到这里,不由得为自己这个巧妙的回答高兴得脸都红了。巴拉绍夫还没有来得及说完“波尔塔瓦”这几个字,科兰古便谈起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道路难行和回忆起在彼得堡的生活来。

饭后大家到拿破仑的书房里去喝咖啡,四天前那是亚历山大皇帝的书房。拿破仑坐了下来,搅动着塞夫尔瓷杯[46]中的咖啡,指了指身旁的椅子请巴拉绍夫坐下。

一个人饭后通常会有这样的心情,它比其他任何合乎情理的原因更能使人感到心满意足,把所有人看做自己的朋友。拿破仑这时的心情就是这样。他觉得他周围的人都崇拜他。他深信,巴拉绍夫吃过他的这顿饭后,也成了他的朋友和崇拜者。拿破仑同他说话时面带愉快的、稍带讥讽的微笑。

“人们对我说,这是亚历山大皇帝住过的房间。这很奇怪吧,将军,您说是吗?”他说,毫不怀疑他这样说一定会使对方感到愉快,因为这证明他拿破仑要比亚历山大高明。

巴拉绍夫不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默默地低下了头。

“是的,四天前温岑格罗德和施泰因曾在这个房间里开过会。”拿破仑仍面带讥讽和自信的微笑接着说。“我不能理解的是,亚历山大皇帝居然收罗了我的所有仇敌当做自己的亲信。这一点我不……明白。难道他不想一想我也会这样做吗?”他问巴拉绍夫,显然,一想起这件事,又勾起早晨尚未消失的怒火来。

“让他知道,我也要这样做。”拿破仑说,他站起身来,用一只手推开杯子。“我要把他的所有亲戚,把符腾堡、巴登、魏玛的亲戚[47]统统赶出德国……是的,我要把他们都赶走。就让他在俄国为他们准备避难所吧!”

巴拉绍夫低下头,他那样子表明,他很想告辞,而现在仍然听着,只是因为他不能不听人们对他说的话。拿破仑没有注意到这表情;他不像对待敌国的使臣那样对待巴拉绍夫,而像对待一个现在已完全忠于他、为自己的故主受辱而感到高兴的人一样。

“亚历山大干吗要统率军队呢?这又是为什么呢?打仗是我的职业,而他应做的事是当皇帝,而不是指挥军队。他为什么要承担起这个责任呢?”

拿破仑又掏出了鼻烟壶,默默地在房间里走了几次,突然走到巴拉绍夫跟前,面带轻松的微笑,像做一件不仅是重要的、而且会使巴拉绍夫感到愉快的事一样,自信、迅速而随便地朝这位四十岁的俄国将军的脸伸过一只手去,抓住他的一只耳朵,轻轻地拉了拉,咧开嘴微微一笑。

在法国宫廷里,被皇帝拉耳朵是一种莫大的光荣和恩宠。

“怎么,您这位亚历山大皇帝的崇拜者和朝臣,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呀?”拿破仑说,仿佛在他面前做别人的而不做他拿破仑的朝臣和崇拜者是可笑的。

“给将军准备好了马没有?”他补充了一句,微微低下头作为对巴拉绍夫的鞠躬的回答。

“把我的马给他,他要走很远的路……”

巴拉绍夫带回来的信,是拿破仑给亚历山大的最后一封信。他把谈话的全部详细情况都禀告了俄国皇帝,于是战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