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老鹰(3)
船入了东南湖又要扭转舵。他必须呛着风向着苇荡的上方斜行,才能抵消不知累的东北风的推力。他感到眼前逐渐地亮起来了,亮得似乎可见那摇曳着的苇。他下意识地前倾了身,眼瞪得把额上的黑皮都堆起。终于,城墙般厚实的苇荡子,摆成了横阵吹叫着向着船头裹过来。他真想跷高腿一下子骑到舵压杆上去,破着喉咙高唱那么一句梆子腔:
伍呀伍云昭——
伍云昭俺提刀跨上马鞍桥……
但他没劲儿跳起来,没气力唱出来,他只是舞动了一只手,像劈刀那样抖了几下子。他觉得自己很像羊群里的一匹骏马,很像船浜子里的一艘战舰。他知道太阳红的时候,他的美名就会像大坞电厂的汽笛那样响亮地传播四方了。那些熟知他的老爷们儿会把他的老绩新功联成一串儿唱,那些不知道烘桃里有核的嫩毛鸭更会惊得嫩皮上起疙瘩。他脸冲着湖空笑起来。但是他笑早了,他猛然听见苇荡深处有一股十分刺耳的响声传出来,继而又转化为排山倒海般的啸鸣与咆哮,他听见扭打成堆的苇枝在蹭碰中折断撕裂的声音,他听见苇鸟们被呛噎得气短的张皇绝望地悲叫。他立刻意识到了这是天生了一股翻船害人的龙卷风,是害死了他老实胆小的茂生哥那样的旋飞于湖上的黑妖风。他清楚地记得他的可怜的好友眼望着逼近来的风柱水柱下了跪,求天爷饶性命,饶他家受穷的老和幼。他“小鹰”呢,飞快地爬到了桅梢去,面对着远湖的帆影儿嚎起来:
行好的兄弟爷儿们咧——
快来救八路的洋布咧——
快来救俺的命咧——
但是那船是无法救的,瘦小的茂生哥被妖风捉上了高空再摔下湖,拉滚钩才钩到了人尸首!茂生哥,你如今可是想要老弟来做伴了?你明知道这样的风雨夜呼不得救呀?
他绝望地肋靠着舵压杆蹲跪下,想手抱起头来叹一声。但他的两只手却不自觉地垂到地力钩上解起了“走线”绳,也好让帆篷从摇晃的桅杆上降下来。但是,强有力的风已经推吹得大帆鼓胀起,挂帆的竹抱桅是那样死死地搂住大桅杆。
他出于习惯地摇晃着身子跳下了前舱底,想去摸一把应当常备着的板斧或柴刀。他要在桅杆的迎风面狠狠地砍一记,以便能让狂风横扑到篷上格喳喳地扳断它免遭翻船之祸。可是他连一把切菱角的小刀也没摸到,那些缺度数的鳖娃子不懂得备下它。他颤抖着双手想要解散挽挂在船帮上的后揪纲,也好让大帆顺过去不再兜满风。但那水湿的绳口却不是这只老鹰的爪力能够短时降伏的了,铁与木的相撞震得他两膀麻起来。风中的帆船也像醉汉样晃起来。他摸了一把好长的一段虽被劈烂却未断离的后揪绳,明白是由于船摇手抖劈不到一处去了。他哆嗦着双手抓过了伤绳子,裹在了腹部蹲坠着身子压下去,他感觉到自己的肝肺都勒碎了,又忽然感觉到由于船摇幅度的加大浪溅到了身上来。他知道这是翻船的确切征兆了,便弓起身重新抓起了那只钢担来,拼出了全力劈下去。钢担垫上船板被弹出了手,带着嗡嗡的响声射下了船。拽断了后揪纲的帆篷也猛力地扇去,它甩带得老鹰真的展翅儿斜飞向半空里,那么利索地做完了一套转体动作才栽进了波涛中。
飞迸着白沫的狂涛抛起了他,他望见像挑着一面大旗样的帆船急急地打了转。一个黑蘑菇样的大水柱似乎是顶着了天,摇摆着啸叫着在船前不远的地方飞旋而过。整个大湖仿佛是遭了强烈的大地震。
老鹰知道他的船没有迎头撞上龙卷风,它只是沾了沾这风魔的袍边边。但这稍微的一沾,已足够老鹰押上了命,他熬干了油的身子不仅无力撵上这条旋漂着的船,即便是船靠他脸前不摇动,他也没能耐爬上去了。但不敢受死的老鹰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划动了一双枯老的臂,并能在浪峰盖过的瞬间里投机地喘得了大口的气。他本不以为自己还能撵上船,但他也没去想这是白费了力。这个越来越远的影子继续引诱着他向前凫,似乎有意要验证自己的体内到底有多么大的潜力,他那套机械的动作竟会持续了那样的长时辰。当第一百个大浪在他的头顶漫过去的时候,他的脸才终于半浸进了湖水里,手和脚的划动也在缓下去,缓下去……
一条游蛇样的软物触了老鹰的身,他几乎停摆了的四肢因受刺激竟又大动了。他像强壮人捉一条鳝鱼那样扣着指头攥牢了软物件,它拽起他慢慢地游着。惊喜中的老鹰这时才苏醒,他记起了这蛇样的软物件本是他抛下船的那条大棕绳,它在风浪中甩掉了穿钉筐,却在这万分危难的时候来救老鹰的命了。“天不灭鹰啊!”他心里念,便慢慢地捋着棕绳偎近了船。舵板蹬滑了,舷面扒溜了。船体旋转着,周身都叫他扒一遍,蹭一遍,他才失望地赌气地重新捉稳了棕绳侧转了身子,把它牢靠地缠在了肋围处,那么平凫着顺随着风浪漂下去。他知道由于自己坠拖在了舵下头,这条船可以减轻晃荡并能止住了旋转。但他不知绳要在何时拖死他,在龙卷风过后渐转向北的冷风里,他觉得湖水越发冰样的凉了,自己的瘦颈上的筋也像挑不动这颗沉重的头了。他伤心地领悟到,阎王爷大概不会无度地照顾他了。
他艰难地回转了脸,想去望一望蹲坐在湖东岸等候着自己的小草屋。他猛然发现那遥遥的昏黑处,独有那间小屋形容模糊地浴进了一道黄光里。那是一道既不像机船灯又不像汽车灯,而像是地底斜射出来的柔弱的光,它死死地罩住了小屋而无半点的游移。一丝惊惧透过了老鹰的心,他虽然不怕死不迷信,并且对憨爷儿们死有先兆的说法历来都是连嘲带骂地驳回去。但是,在身临危境的此刻,他竟联想到今日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像催他“归位”的恶征兆。这条三更天犁锚而逃的船,那支巧插进深塘中的篙。这场午夜里骤起百年不遇的黑妖风,那道草屋旁神秘的灵光,都在预告着他的老命已到了限数哟!
他痛苦地咧开了嘴,无限的悲痛陡生于心头。“我这一辈子啊!”……他十岁随爹摆渡船,挨饿又挨竹篙子打。他为打鬼子拼过命,不懂事的小子们却嘲讽他没本事,说他混不得个芝麻官。他混了一屋子的红奖状,临死当不了盖脸纸。他因了自觉地多管了湖里的草,骂了几句“钱是爹”,却被奸刁的野小子钻透了尿壶底,被抢草的财迷精嘲骂为“愣头鳖”“十块大洋的老革命”。年复一年啊!除了领取了自己应得的“五保”粮,谁也没给过他一棵苇草棒。“外线队”的小子们欺负他爱管闲事,捉弄他叫他白白守了许多夜。他的命太穷。临死前竟没过一次电灯瘾。他的磨了脸皮求政委送过来的电,竟都叫走鸿运的野小子们得了利。他在这临死前的最后一刻里,竟替代了一只能够维持船身平衡的柳条筐……
他哭了,唏嘘声掺进了浪涛里。他强回了头,再望那么一眼夹角岛上他的窝。他发现那道光继续裹罩着它。他一点也没有记起,那不过是他甩出去斜栽进泥地里的手电筒射出的光,他的老泪就像莲子般滚下来,船下的水里也就沙沙沙地响起来。
老鹰知道,这是船底蹭触到了半没入湖水的大莲叶。湖水浅的时日,这里是织锦般的好莲地。簸着珠子的香莲叶,烧烤入眼的红荷朵。云片样的白帆在莲边飞了,收起兜银的渔网子,撒下了拉魂的渔歌子。每当他见得了这妙景致的时候,他都要自在得难尽美意地仰面嚎起来:“真好咧——好乖乖!”眼下,他便更觉自己是无限地眷恋着这个美世界,眷恋着这泡了他一整辈,却也记载了他的光荣史的微山湖了。
他分明地记得他载送来的游击队在深苇里偷袭了日本汽艇队,蹦下湖的小鬼子全被鱼钩挂住了胳膊腿。那是多么开心的鱼钩阵啊!战后,他们也开了庆功会啊!可谁也没向半空里砸酒瓶,谁也没抱着鸡(吉)他鸭他唱什么“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怎又会静悄悄呢?每到那日暮鸦鸣的时辰里,苇荡子边的老少爷儿们才能相亲偎了。他们会趴在一起哭,围在一起骂,抱在一起笑。游击队的弟兄们还会教大家唱支歌:
……渔浜里的父老们不要着慌,
咱山上有队伍湖里有鸭枪……
把岛唱作“山”,还要伴着支苇笛子。那才是真正的太阳落山后的微山湖,那才是那个年月的实在的歌。那时辰谁不夸他老鹰有嘴又有心呢!好像大湖里离不开这么个人。现在却谁也不拿他当回事了,倒不如那躺进坟里的茂生哥,每个清明节都还能赚那么一两个贱花圈。那是因为他死了呀!牺牲了呀!人都是死后留芳名,上电影爬戏台,千万人边看边流泪。他老鹰挂上银幕还缺斤两吗?
他换穿了李政委的衣裳扮逃相。日军的机枪嘎嘎地响,他是扒了光脊梁跳下了湖的,那飘荡着的八路服被扫射成蜂窝窝。但是,铁道游击队的政委不是脱难了吗?
油熬干了,热散尽了,肚里空得难受,浑身散了架,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他开始等死。
“鳖娃子!”他后悔自己的后事没能早安排。后悔没能在死前托人写封信,实实在在地告这些鳖娃子一大状。没能找一双形同于己的“老”鹰的眼睛监督着架线的人,再护好湖地的草。但他知道他死后李政委会来。
他的唇边闪过一丝笑,他的耳边漫过一支歌。他觉得自己像飘游在了湖空上,又像潜泳在湖底。他的眼前闪掠过众多的幻影:有飞马,有游船,有流云,有冰排。他看见一个黑塔样的怪影掠过去,四周全部是浑黄的光。帆船继续拖拽着他摇晃地行进着,他的手慢慢地轻轻地放松了大棕绳,头向着湖面垂下去……
浪静了,风息了,裹在阴云里多日的太阳在湖上露了红。靠近槐岛的一个苇汪子里有噪声,有哭声。老鹰的身子折成了∩字形,被卷挂在了他自己装好的舵压杆上,口角与鼻孔都向外控着水。
他不知死去了多久竟又渐复了知觉。他首先惊叹自己的命大福大。接着他听见了耳边众人迫近的刮风般的喘息声。他觉得自己的肝肠都要流尽了。有一双巨臂又搂疼了自己的肩,那个像大虎的粗哑的哭腔也在耳边响起来:“老爷……我本该守着船……水文站通知夜里湖涨水。老爷,要不是早些……装好第一节铁塔架,水一涨塔基会全没……”
就这两句便足了,老鹰的心里就不屈了,就好受了。他不能想想这些缺度数的小子们竟会关心着湖涨水,竟知道在水涨前抢装了铁塔架。唉!不孝顺的琐事摞后吧!在这差点毁了“老鹰”的风雨夜,他们究竟是怎样地在湖里拼小命的呢?他的心中生出了一丝怜爱。唉!到底是缺了许多“钢火”的野小子。
他悄没声地张大了口,想叫肚子里的湖水快些淌干净。他看见了自己脸下的那对喇叭筒似的大裤脚,它不知为了什么会被撕炸了线,露出了大虎的带着血伤的脚踝来。
“老爷!您醒醒吧!我们没偷懒。十几个铁塔架哪!你要听谁讲大虎充了孬种,您就告到俺爹脸前去……”
“还是个孩子呢!”老鹰想,心里很想笑,但却硬憋住,身由着他们七手八脚地扶躺在船板子上。他本想睁开眼看看天,看看人,看看他们在雷雨夜赶装成的铁塔架,但他更想吓唬吓唬这些傻小子解解恨。他趁着众人的摆弄伸硬了腿,口鼻的呼吸极有技巧地放轻放缓了。他马上听见憨虎子哭唤着老爷扑到他胸前来,怪咸的泪滴到了他的唇上胡子上。
“不是装得哩!”老鹰想,心里有些酸。便又趁着大虎的遮挡半眯了眼,想重新地仔仔细细地看一眼这些嫩毛鸭,这些吃“化肥”长的洋娃娃,他甚至想要看一眼他们的五官和手相……
他看见绸带般的光束从苇隙间喷过来,投射在身前的刚装好的塔架上,投射在身边的船舷顶,和邻船的舱中呆呆地偎挤着的傻小子们的泪眼上。他看见了他们胡乱穿戴着的还在滴水的衣裤和雨帽,看见了他们疲惫中又饱蘸着惊惧与悲痛的脸。他的心软了,他预备立刻就坐起来使劲喊一声:“憨乖乖,没事喽!”但是,当他发觉有人将手悄悄地伸向了他的鼻孔来的时候,他便又慌忙地憋住了气。他还相信自己潜水一袋烟时的好功夫,他也马上验收到了亮出这套硬功的好效果。那便是在一片焦急的呼唤声后大虎嚎叫着跳起来,并且弓起了熊腰去撞那个刚才夸下了大海口,说是用舵压杆包救老鹰命的土圣人。他憋不住地扑哧笑了,口里又含糊了半句“鳖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