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有中国特色的莎士比亚(1)
在涪陵,我教授英美文学。我也上写作课和口语课,但主要上文学课。三年级有两个班,我每周给他们各上四节课。我们的课本从《贝奥武甫》[1]开始,跨越十二个世纪,到达大西洋彼岸,以威廉·福克纳[2]的《献给艾米丽的玫瑰花》作为结束。
这门课涵盖的范围很广。“美中友好志愿者”建议我们不要对这样的课程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学生们的背景,因为他们相对较低的英语阅读理解水平。他们倒是建议我们用文学材料讲解一下英语的语法要点,但我对这个办法不太苟同。我知道,从语言的技术层面看,我算不上出色的老师。我还知道,说到讲授语法,莎士比亚[3]比我更差。再说,我研习文学的时间太长,已经没办法仅仅用它来讲解现在完成时。
不过,我还是有些顾虑。毕竟这些学生来自乡下,而他们的英语水平——尤其是口语水平——有时候很糟。第一堂课,我让他们写下他们读过的英文书籍——无论原著还是译本。我还问他们想从我的课上学到一些什么:
我喜欢海明威[4],喜欢《老人与海》。我最想学习海明威的作品。
我最想学习海伦·凯勒[5]和莎士比亚的作品。
我学过杰克·伦敦[6]和他的《野性的呼唤》,狄更斯[7]和他的《双城记》,欧·亨利[8]和他的《最后一片叶子》,以及莎士比亚和他的《李尔王》(这令我感动得流泪)。
我对夏洛蒂·勃朗特[9]的《简·爱》最感兴趣。我不知道它属于哪个年代。我喜欢简。我认为,她虽然是个平凡的女子,却有着不平凡的追求。她敢于反抗舅妈和表兄。她是一位进步女性。
莎士比亚是最伟大的英语作家。我读过他的一些作品。《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很可怕。罗密欧与朱丽叶彼此相爱,可他们的家族却充满了仇恨。
我读过海明威写的《永别了,武器》。他是个硬汉,但他自杀了。
我看着这些回应,心想,我能行。第一个星期,我布置的作业是《贝奥武甫》。
我上课的地点位于主教学楼的五楼。两个班各有四十五名学生,全都紧挨着坐在旧木桌的后面。清扫教室是他们的责任。课间,他们要擦黑板。每个星期,他们要把地板和窗子清扫两次。如果清洁做得不够好,班级就要面临罚款。在这所学校,每件事都是这样——学生们会因为旷早操、逃课、考试不及格、夜间晚归而被罚款。他们很少有闲钱用于这样的开销,于是,每个星期他们都勤勤恳恳地把教室做两次彻底的清扫。
每间教室如果少坐十五个学生,会让人舒服很多。而如果我不把教室的门开着上课,感觉会非常的幽闭。还好,外面有的是空间——教室高踞于乌江之上,跟我从公寓阳台上看出去的视野一模一样:奔流的乌江、拥挤的城市、浑黄的长江,以及深黯的白山坪。
那就是我上课时从左边看出去的景象,刚开始,这样的景象有些令我分神。不过,时时有舒适的微风从江面上吹拂过来,使教室不至于热得令人难受。当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当我让全班学生完成写作作业,或者让他们分成小组进行学习时——我会透过教室门,眺望江面上往来的船只:小小的两人渔船、在乌江两岸来回摆渡的挤满了乘客的渡船、从乌江上游一路北来满载着煤炭和砂石的货船、从长江顺流而下往三峡的白色大客轮。一边教书,一边看着这样的景象,叫人深感满足。我喜欢打量这个城市的生活节律,一如我喜欢聆听这所学校的生活节律。上课时,我总会俯视着江上熙来攘往的船只、打渔人、货船船长和码头工人。我会觉得:我也在劳动。这座城市在运转,我则是其中的一个小分子。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很少学习文学课本上的内容,因为就连其中的概要都很难读懂。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理解这些材料就没有那么困难了。通常,我会给他们讲讲故事,然后抽几个不太情愿的“志愿者”表演一番。班上的学生都喜欢这样的做法——在这个外国人仅仅因为他们身为外国人而频频在电视上抛头露面的国度里,学生们在教室里挤成一堆,津津有味地观看着一个外国人演绎的《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10]。有时候,我会给他们布置一些写作任务;学《贝奥武甫》的时候,我们谈到了视角,学生们则从妖魔格伦德尔的角度,对故事进行了改写。无一例外,男生们描写了怎样算是吃人,而怎样才算是吃得恰如其分;女生们则描写了荒野是多么寒冷黑暗,而妖魔们又是多么富有感情。一个叫格瑞斯的学生写道:
武士们说我是个妖魔,我不同意。相反,我认为国王和那些武士才是真正的妖魔。
你们看,他们每天大吃大喝。他们吃的、喝的从哪儿来?一定是从农民那里掠夺来的。
国王和武士们除了吃喝,无所事事。农民们整天辛苦地劳动,吃的却是低劣的食物,许多人甚至连住处都没有,比如我就住在荒野里。所以,我认为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我必须要改变它。
我恨这些武士。我要替穷人惩罚他们。我要让武士们给我盖一所大房子,邀请所有的穷人跟我一起住。
读大学的时候,好几个马克思主义文学评论家给我上过课,他们大多是终身教授、出身上流、薪水丰厚。他们发表了许多评论——通常跟本体、金钱和交易有关——但却缺乏格瑞斯那种一针见血的眼光,看出格伦德尔身为马克思主义者的革命潜力。这里也有诚实性的问题——那可不是那些身穿花格呢大衣的人笔下的马克思主义;格瑞斯毕竟只是个农民的女儿。她没有终身教职,而我总觉得,那些满怀激情地大谈革命和阶级斗争的人更应该没有终身教职。我还觉得,如果你要听如何从文学的角度诠释马克思主义,也应该到由学生亲自打扫教室卫生的大学里去听一听。
事实上,政治这个东西在中国的大学里无法避免,哪怕我们上的是文学课。所以,到头来我把它上成了有中国特色的英语文学课。学完《高文爵士》之后,我们学了一首关于罗宾汉[11]的民歌。我让学生们编一个故事,如果罗宾汉来到今日的中国,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几个学生按照党的路线进行了描写:
罗宾汉离开自己的国家,来到中国定居。一踏上这片土地,他就对这个和平的国家及其友好、勤劳的人民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他知道,这颗明亮的东方之珠在许多方面都与英国截然不同。英国人没有自由,没有权利,他们深受主人和剥削者的压迫,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此外,贫富差距越来越悬殊。他憎恨那些依靠残酷剥削穷人而过着骄奢淫逸生活的剥削阶级,但他个人的力量似乎并不能够推翻统治者。
然而,在中国,人民是国家的主人,为祖国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允许一部分人通过诚实、合法的劳动先富起来,这不会加大贫富差距,而是带领人们共同致富。罗宾汉深知,他不必像在英国那样用武力夺走富人的东西。但中国仍然需要正义和勇敢,在发展中必须加强精神文明建设。
不过,多数学生写的是罗宾汉忙于从贪官污吏和贪婪商人身上盗取财物。通常,他们让他置身于沿海的经济繁荣地区,如深圳、广州、厦门等,改革政策使经济获得了自由发展,而物质主义也成了万物之王。在他们编写的故事中,罗宾汉窃取富人的钱财来分发给农民们,而到头来他也总会被捕入狱。有时候,他还会被砍掉脑袋。有一个学生让他在十五年的牢狱生活中成功地接受了再教育(从大牢里出来时,他成了一名侦探)。不过,多数时候是罗宾汉被抓获归案,不要指望这里有谢武德森林里那种理想化的绿色世界。中国的森林少之又少,警察总有办法抓住他。
我让他们进行了一番辩论,在中国当今的条件下,罗宾汉是否算得上是个好的模范人物,这一下子就把他们分成了两派。有人说他像毛泽东,是反抗非正义的革命者;他们把他比作长征中的英雄人物,说如果没有他这样的人,中国将不知会走向何方。也有人说他是个反革命分子,这种人只会兴风作浪,阻碍经济的发展。他们提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发生的那些事儿——难道你希望阶级斗争持续下去,并让罗宾汉搅和其中吗?
十分钟的时间里,他们争论的不再是罗宾汉。他们争论的是中国,他们争论的是他们自己长期以来被加以教化的政治信条。很快,争论变得白热化起来。我坐在教室的后排,听着他们在受教育过程中所得到的矛盾百出的各种观念。革命当然好——他们都知道这一点。毛泽东是个英雄,有了长征才有解放,这因此成了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的一段时期。而反革命是不好的——天安门广场上的抗议者、各种运动的支持者,任何意在挑起变革的东西都是不好的,是反革命的。要忠于革命,就应该安于现状,支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这样你才能保持革命性。是这样吗?罗宾汉让这些学生精疲力竭地纠缠了一个小时,每个学生至少做了一轮发言,有些甚至变得义愤填膺。坐在教室的后排,我禁不住想,对这一切,到底怎样才能弄明白呢。
但有一件事情我很早就弄明白了,那就是涪陵师专具有双重作用。它培训教师,但跟中国所有的学校一样,它也是中国共产党教化功能的延伸。涪陵师专的每一个学生都有一本红色的学生证,内页上印着八条“学生守则”,其中的前三条内容如下:
1.热爱祖国,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为社会主义事业服务,为人民服务。
2.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逐步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坚持历史唯物观。
3.刻苦学习,努力掌握基本理论、专业知识和基本技能。
将专业学习放在第三位,这绝非偶然。政治才是首要的:这些学生正在被培养成为教师,之后,他们又将培养中国的下一代,而这种培养必须限定在党的框架内。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如果有什么跟基本理论背道而驰,宁愿不教。
所有系科一年级的学生都要学习马列主义课程,上了二年级则要学习法律课程。三年级,他们要学习社会主义建设课程,而不管乌江对岸的城市里私营企业正在蓬勃发展,国有企业则纷纷倒闭。说到底,这才是最为诡异的地方,学生们学习并信奉共产主义,而自由市场却在校园里欣欣向荣。同时,他们的确信奉教给他们的那些东西——学生们正像他们被教育的那样,大都爱国而忠诚。他们认真地参加各种政治学习和政治集会,并渴望得到入党的机会。每个班大概只有百分之十的学生有这样的机会,英语系的三年级一共有九十名学生,有八个是党员。他们算得上是班里的精英——最聪明、最有才华、最擅长交际。
第二条守则强调学生应该“坚持历史唯物观”,这说明了政治理论在中国是如何发挥作用的。对于什么是历史唯物主义,我一直不甚明了——我只知道它跟阶级斗争有关——但“坚持”才是关键。无需调查,无需冥想,无需分析——仅需“坚持”即可。他们可以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来证明各种理论的正确性,全然不顾其中的复杂和矛盾。而在此过程中,他们小心翼翼地使用着恰当的术语。有好几次,我让学生们给我解释这几个词语——历史唯物主义、人民民主专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含义,可没有一个人能够用清晰简单的语言来回答这个问题。这正如奥威尔[12]所说,语词和意义分了家。重要的只是,学生们在看待周围世界的过程中,要会使用正确的术语,并运用正确的政治理论体系。
在这样的教育体系中,应该在何处加入其中,总是让我和亚当觉得非常困难。亚当教授美国文化,所采用的英文课本名叫《英美概况》。该书出版于1994年,其中对于美国的描述常常叫人难以认同——例如,讲述美国宗教的那一章对于慈善、社区和学校只字未提,却在琼斯镇集体自杀事件[13]上花了很大的篇幅。还有一章名为“社会问题”,写得尤其活灵活现。其中的部分文字如下:
美国社会在科技方面的发展非常迅速,但其社会精神正在变得越来越空虚,社会本身也越来越腐败……许多社会科学家宣称,20世纪60年代前,青年男女婚前发生性关系司空见惯。但在今天,所不同的是,许多年轻人公开承认,婚前性行为是检验婚姻的唯一标准。有些美国人说,这只是一种随便的行为;另一些人则借口说这是浪漫爱情的自然结果。这听起来更加可笑。这种“新道德”不是别的,正是“不道德”。这就是所谓的“美国文明”。
同性恋是大多数人都难以理解的一种相当奇怪的社会现象,它随处可见。其原因之一可能是因为人们对婚姻或者爱情感到绝望。有的人婚姻失败,从而对它感到失望,所以,他们决定不再爱异性,而开始去爱同性,以表达对异性的憎恨。另一个原因也许是有的人想干一些“新鲜”、“古怪”的事儿,因为,众所周知,美国人喜欢冒险,所以,他们把同性恋当作一种新的刺激。通过这一点,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人空虚的精神状态和扭曲的社会秩序。
这一章还略述了许多别的问题——种族主义、性别歧视、吸毒、宗教狂热——并且还指出了导致美国存在这些缺陷的根本原因:
然而,最重要的原因是美国的资本主义制度。在这个资本主义社会里,尽管科学技术高度发达,一些人却遭受着精神空虚的折磨,所以他们才会寻求古怪刺激的东西。因此,只有当美国的资本主义制度结束时,这些社会问题才能得到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