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血与蓝(4)
她对盖普的担心,确实建立在对珀西一家的具体观察之上。他们家的小孩儿可以随便乱跑,好像他们自己的母亲相信他们着了魔似的。珀西家的小孩儿几乎像白化病人,皮肤透明,就算他们不比其他孩子更健康的话,也确实看起来比平常小孩儿带些魔力。而且尽管大部分教员家庭讨厌“炖肥肉”,但他们却觉得珀西的孩子,甚至连米姬都明显“上档次”。他们觉得是强壮的防护基因在起作用。
“我母亲,”盖普写道,“一直在对抗相信基因决定论的人。”
有一天,珍妮看着自己又黑又小的盖普跑过校医院草坪,跑向白色的有着绿色的窗遮且较为典雅的教工大楼。珀西家的房子,好像这座布满教堂的小镇里最老的一座教堂。珍妮看着一帮孩子跑过学校里安全规划好的小径,盖普跑得最快。一串笨手笨脚的珀西孩子在追他,其他孩子则跟着这群一起跑。
他们当中有克拉伦斯·杜嘉,他父亲教法语,带着好像从来没洗过澡的气味,他一整个冬天都不开窗。有塔尔博特·梅耶·琼斯,他父亲对整个美国历史的知识多过斯图尔特·珀西对一小块太平洋的了解。有艾米丽·汉密尔顿,她有八个兄弟,在史第林学校投票决定是否开始招女生的前一年,她会从差劲的女子学校毕业,她母亲会自杀,并非由于投票的结果,不过她的自杀和投票结果公布同时发生(斯图尔特·珀西因此评论道,这就是史第林收女学生会发生的事:造成更多人自杀)。他们当中还有“从城里来”的格罗夫兄弟艾拉和巴迪,他们的父亲在学校维护部工作,是否应该鼓励两兄弟入读史第林,以及他们入校后会表现得如何让人颇费思量。
珍妮看着孩子们在四角形的鲜绿草坪和新铺好的沥青小路上奔跑,四周的砖楼又旧又软,好像粉色的大理石。珍妮很不愿记得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是珀西家的狗,在珍妮看来,这头没脑子的蠢动物多年来违抗小镇的锁狗令乱跑,就和珀西一家炫耀他们的行事随便一样。这条大型纽芬兰犬,已经从一只弄翻垃圾桶的幼崽和偷棒球的小傻狗长成了一条坏狗。
有一天孩子们玩耍时,这狗弄坏了一个排球,这通常也不算故意作恶,只不过算笨手笨脚。但是当排球的主人——一个男孩儿想把瘪了的排球从狗嘴里拿走时,却被咬了,狗在他前臂上留下深深的咬痕。护士看得出这不是那种意外造成的伤口,不是米姬·珀西所说的“癫子有点儿激动,因为它太爱和孩子们玩了”,“癫子”这个名字是她取的。她告诉珍妮,这狗是她生完第四个孩子之后不久弄来的,癫子的意思是“有点儿疯”。米姬说她和斯图威生了头四个孩子之后,依然爱他。“我还是为他感到癫狂,所以我叫这可怜的小狗‘癫子’来证明我对斯图威的热情。”
“米姬·珀西是个癫子没错,”珍妮·菲尔兹写道,“这狗是杀手,美国上流社会以不堪一击的那一点无理逻辑出名,这狗就被这种逻辑包庇起来:就是说,贵族的孩子和狗不可能太过放纵,也不可能伤害别人。其他人不应该过多占用这个世界的空间,也不准让他们的狗乱跑,但是有钱人家的狗和孩子有权随意走动。”
“上流社会的野狗。”盖普后来这样叫他们,包括狗还有他家的小孩儿。
他也和母亲一样,觉得珀西家的纽芬兰犬癫子很危险。纽芬兰犬很像全黑的圣伯纳犬,不过皮毛油亮而且脚有蹼,它们总的来说又懒又友善。但是在珀西家的草坪上,癫子闯入了孩子们的触式橄榄球赛,它170磅的身躯扑上五岁的盖普的背,咬掉这孩子的左耳耳垂,还带着一部分耳垂上面的部位。癫子本来可能咬下整个耳朵,但这狗显然欠缺专注力。其他小孩儿都四散逃窜。
“癫伊咬了人。”珀西家一个小孩儿进屋来拉正在讲电话的米姬。珀西一家喜欢在几乎每个家庭成员名字后面加上“伊”的尾音。因此他家的孩子们,小斯图尔特、鲁道夫、威廉、库什曼(一个女孩儿)和班布里奇(另一个女孩儿),在家里分别被叫作:小斯图威、朵皮、咻威力、库西和“噗”,可怜的班布里奇的名字不用转化成“伊”,她是家里最小的,还穿着尿裤,因此为了试图可爱地把她形象地表达出来,她就成了“噗”。
拉住米姬手臂的是库西,是她告诉母亲“癫伊咬了人”的。
“它这次又逮着谁了啊?”“炖肥肉”问,他抓起一个壁球拍好像要去摆平此事,但他根本还赤着膊,倒是米姬把自己的睡袍系好,准备当第一个出门查看伤情的成人。
斯图尔特·珀西在家常常赤膊,没人知道为什么。他平时在史第林校园里穿得太像样,无所事事走来走去,展览“银色勋章”,也许赤膊是一种解脱,而且或许是肩扛重大生育责任,他在家必须常常裸着。
“癫伊咬了盖普。”小库西·珀西说。斯图尔特和米姬,都没看到盖普就站在门口的走廊上,头的一边被啃得全是血。
“珀西太太?”盖普轻声说,声音小得没人听见。
“那么是盖普咯?”“炖肥肉”说。他弯下腰把壁球拍放回衣柜,放了个屁。米姬看了看他。“那么癫伊咬的是盖普咯?”斯图尔特觉得好笑,“这样的话,起码那狗品位不错,是吧?”
“哦,斯图威,”米姬说,她发出轻得像吐痰一样的笑声,“盖普还是个小孩子。”这不他就站在那儿,实际上快要晕了,血滴在很贵的大厅地毯上。一丝不苟的平整地毯,铺通了底楼大到出奇的四间房间。
后来,库西·珀西年轻的生命,会在费力生产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的时候终结,此时她看见了盖普把血滴在史第林家族祖传的高级地毯上。“啊,恶心!”她叫着跑出了门。
“哦,我得打电话给你妈。”米姬对盖普说,盖普头很晕,半只耳朵里还留着狗的吠叫和口水。
此后很多年,盖普都会错误地理解库西·珀西的那一声“啊,恶心!”他以为她指的不是他被啃烂的耳朵,而是她父亲那占据了整个大厅空间的硕大的灰色裸体。盖普觉得那才恶心,这银发的酒桶肚海军,从珀西家高耸的螺旋楼梯口那里赤身裸体向他靠近。
斯图尔特·珀西跪在盖普面前,好奇地细看这孩子淌着血的脸,“炖肥肉”似乎并没有将注意力集中到被咬伤的耳朵上,盖普想着该不该指给这个硕大的裸男看自己伤在哪里。但斯图尔特·珀西并非看着盖普的伤处。他盯着盖普闪烁的褐色眼睛瞧,观察它们的颜色和形状,好像对自己肯定了什么事,因为他严肃地点了点头,对他金发的蠢米姬说:“小日本。”
盖普也还要过很多年才能完全理解他下面的话。斯图威·珀西对米姬说:“我在太平洋待得够久了,一看小日本的眼睛就能认出来。我跟你说过这是个小日本。”斯图尔特·珀西话里的“这”指的是盖普的父亲。猜盖普的父亲是谁,是史第林学校的人常常玩的猜谜游戏。斯图尔特·珀西根据他所亲历的太平洋战场经验,断定盖普的父亲是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