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译者序(1)
《危险的关系》是十八世纪末叶一个法国军人在闲暇时所写的一本小说,出版后即刻风行一时,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但是在整个十九世纪,这本小说却被法院以“内容淫猥、有伤风化”为由而多次列为禁书,作者也因此而声名不彰。直到二十世纪中后期,经过许多作家的推崇赞赏,方才重新受到人们的重视和注意,恢复了它在文学史上所应占有的地位,成为深受广大读者喜爱的经典名著。
《危险的关系》在一七八二年四月出版几天后,拉克洛家的一个朋友,本身也是一个小说家的里科博尼夫人,对此书的作者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德·肖德罗先生的儿子的文笔这么出色,我并不感到奇怪。才智在他的家里是世代相传的。但是他的才华、他的禀赋、他的优美的文笔都给用来使外国人对他国家的习俗风尚和他同胞的兴趣爱好产生如此令人反感的印象,我无法为这一点而赞扬他。”当《危险的关系》在一七八三年翻译成德语的时候,整个柏林都受到了震撼,而当此书于一七八四年在伦敦出版译本的时候,《每月书评》发出了可以预计得到的警告。尽管“此书的写作手法十分精湛巧妙”,但故事却是相当“丑恶”的。况且:
托词“教育”是对读者大众的理解力的一种侮辱,因为该部作品本身是对大家所应遵守的各项礼仪和道德规范的粗暴大胆的践踏……勾引异性、密谋策划的场面如此肆无忌惮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因此要是一个人为书中所叙述的灾祸而受到“教育”,那就会有一千个人会因为书里的故事情节而堕落……书中勾勒描写以及巧妙地设想出的情节系由一系列受到掩饰的、隐秘的罪恶行为编织组合而成,它们的性质骇人听闻得使我们无法在这儿详尽叙述。我们阅读的时候,光说这些错综复杂的罪恶令我们感到厌恶,还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受,实际上我们觉得毛骨悚然。据我们所知,书里所描写的人物不但可能出现在法国(那儿是故事的发生地点),而且也可能出现在别的那些宗教和习俗对人的信仰和德行更为有利的国家。然而,他们想在哪儿出现就在哪儿出现好了。我们非但不必把他们展现在读者大众的眼前,而且应当把他们交给他们所属的外层黑暗。[1]
实际上,当时不但国外的文学评论家感到惊恐不安,法国评论界的最初反应也同样强烈。书中是“一连串令人震惊和下流无耻的行为,”穆夫勒·德·安热维尔在《秘密回忆录》上这么说。“不管你对一般的社交圈子,特别是巴黎的社交圈子抱有多么不好的看法,”德·格里姆男爵在《文学通讯》上说,“我认为对一个年轻的女性而言,不可能遇到像阅读《危险的关系》那么危险有害的事了。”一本践踏了大多数人的道德准则、引得舆论一片哗然的作品必然会造成它在商业上的成功。这本小说首次印行的两千册在一七八二年四月的两个星期内即销售一空,于是马上再次重印,而到了那一年年底,这本小说至少还出现了十五种盗版。格里姆说:“最近出版的书中没有一本获得如此显著的成功。”这本小说的作者变得名噪一时,大家怀疑这个原来默默无闻的炮兵军官完全跟他所写的那本书一样邪恶。问题并不在于究竟是他自己设想出这样一部伤风败俗的作品,还是像大家普遍认为的那样,他只不过根据一批真实可靠的往来信件整理编缀成一本纪实小说。不管是上面的哪种方式,他都是一个“恶魔”。据说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也特地订购了一本,但在把这本小说放进她的图书室之前,小心在意地命人把书重新装订了一下,封面上既无书名,也看不到作者的姓名。而德·夸尼侯爵夫人则不再在家里接待拉克洛,理由是如果她单独跟拉克洛呆在一起,她会感到害怕。这些趣闻逸事也许是杜撰出来的,并不实有其事,但却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当时公众的普遍反应,他们感到自己好似在一个恶魔冷冷的、迷人的目光的逼视下无处藏身。然而,尽管舆论哗然,《危险的关系》在作者生前及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每隔一阵子就继续再版重印,并没有受到当局的干预。拉克洛没有再引起公众的非议不满。在该书的最后一页上出版者所预告的续篇并没有付诸实行。《危险的关系》是法国文学史上一个最莫测高深的作家所著的头一本、也是他唯一的一本小说。
皮埃尔·昂布罗瓦兹·弗朗索瓦·德·拉克洛在一七四一年生于法国北部城市亚眠的一个小贵族家庭,他的祖先可能是西班牙的摩尔人。他从小立志从军,十八岁的时候就进入炮兵学校,一七六一年获得少尉军衔。一七六二年,晋升为中尉后,在他自己的要求下,他被派到当时在拉罗歇尔组建的为了开赴海外与在印度和加拿大的英国军队作战的殖民军中服务,但是次年法国签订了结束七年战争及其海外扩张的“巴黎和约”,他想要在海外亲历战事的愿望彻底破灭了。自此之后,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军队只是不断调防,他在外省所属部队驻扎的城市里过着平淡乏味的生活。他是个很有抱负的人,对此颇不满足,希望在文学方面有所建树。一七六九年,经过在图尔和斯特拉斯堡的驻防后,他随着自己的兵团来到格勒诺布尔,在那儿一共呆了六年。根据司汤达的说法,就是在这座城市里,他有机会见到了他在往后所写的小说中的人物原型,并对当时贵族的淫逸放荡的生活有了深入的观察和了解。闲暇的时候,为了消愁解闷,他开始创作诗歌。一七七五年,他调到了贝藏松,在那儿他编写了两出喜歌剧:《收生婆》和《埃尔内丝汀》,后者是根据里科博尼夫人的一本小说改编的,曾于一七七七年上演,但以失败而告终。一七七九年,他被派到德·蒙达朗贝尔侯爵手下去为侯爵在埃克斯岛上修建防御工事,就在这个时候,他在工作之余重新阅读理查逊的《克拉丽莎》和卢梭的《新爱洛伊丝》,萌生了撰写小说的念头。他大概就是在埃克斯岛工作的二十三个月内开始创作,一七八一年九月,他又得到了半年休假,终于写出了令他名垂后世的《危险的关系》。一七八三年,他又被委派到拉罗歇尔去修建军械库,就在这时他结识了年轻的玛丽·索朗热·杜普雷。一七八四年,他跟她生了一个儿子,由于遭到女方的家庭反对,两年后方才结婚。
《危险的关系》出版之后,拉克洛写得少了,但并没有搁笔不写。一七八三年,他开始撰写论述有关《女子教育》的三篇文章的头一篇,可惜他生前没有能把其中的任何一篇写完。卢梭认为本性善良的自然的人只是在社会环境里才受到腐蚀变坏的。深受卢梭影响的拉克洛同样认为自然的妇女受到了由男子主宰的社会的奴役。只要妇女还是奴隶,她们就不可能接受教育。在发生一场“重大的变革”的时间来到之前,她们仍然愚昧无知,遭受束缚。他根据卢梭的观点,认为“大自然只创造自由的人,而社会只造出暴君和奴隶”。[2]
沃邦是十七世纪的法国著名元帅,曾在修筑防御工事方面具有突出的贡献。一七八六年,法兰西学院征文颂扬沃邦元帅,拉克洛却写了一封信,认为这样做既太过分,也不得当;并且指出沃邦元帅在法国东北边境所修建的堡垒和要塞并非固若金汤,而是防线相当薄弱,容易遭受攻击。这引起了当时的陆军大臣的愤怒,不久他就给调到法国东部的图尔去接受反省。在那儿他认识了德·诺瓦耶子爵,子爵把他引见给思想开明的德·奥尔良公爵,德·奥尔良公爵后来把他带回巴黎,让他担任自己的秘书。拉克洛从而得以认识往后在大革命中产生重要作用的米拉波、塔莱朗等风云人物。大革命爆发后,他追随德·奥尔良公爵,在企图摄政的奥尔良公爵家族制定政策的过程中起了重大的作用。后来他参加了雅各宾俱乐部,成为雅各宾派机关报的主要编撰人。但在一七九一年七月的练兵场惨案后,他退出了雅各宾俱乐部。一七九二年八月,他得到丹东的信任,被任命为行政委员。他着手改组共和国的炮队,协助杜穆里埃将军和凯勒曼将军取得了瓦尔密战役的胜利,阻止了普鲁士军队的进犯。一七九三年,他先后两次被捕入狱。头一次是在三月末杜穆里埃投敌以后,他受到了怀疑。一个月后,在友人的帮助下,他被保释出狱,去试验他发明的威力巨大的空心炮弹。但到了十一月,他又因为与德·奥尔良公爵的关系而再次入狱。德·奥尔良公爵最终给送上了断头台,而他也差点儿掉了脑袋。他给关了十三个月,直到热月政变以后,方才出狱,重获自由。他提出的希望重新回到军队服务的申请遭到了拒绝。在接下去的四年中,他是房地产抵押登记官。拿破仑上台执政后,他重入军中服务,先在莱茵兵团指挥炮兵,后又调到意大利兵团,在一八〇一年二月法国与奥地利签订了“吕内维尔和约”后,返回巴黎。一八〇三年他被任命为意大利那不勒斯地区的炮兵司令,同年九月,在他驻防的意大利港口城市塔兰托因患痢疾去世。
在那个经常见到大小人物横死暴亡的年代里,几乎不大有人注意到身为军人的拉克洛的辞世,作为小说家的拉克洛却留下了较为明显的踪迹,不过他并没有给人留下什么良好的回忆。他在世的时候,他那暗自策动革命的阴谋家的形象加深了他本来就不好的名声。他的小说出现了众多的盗版,始终具有大量的读者。根据他的小说中的人物编写的戏剧也在舞台上演出,而有些作家则把“危险”或“关系”这样的词语列在自己的书名中,以求赢得作品的销路。然而到了一八〇〇年左右,这种风靡一时的景象多少已经过去了。等拿破仑倒台后,在复辟的波旁王朝的治下,拉克洛被视为一个曾经促使旧的政体垮台的危险的浪子和革命者。《危险的关系》在一八二三年被巴黎一家法院以“违反公共道德”为由而禁止出版发行。十九世纪的法国小说家中,只有司汤达对他怀有敬意。拉克洛的名字继续与“淫猥放荡”和“伤风败俗”等词语联系在一起。一八六五年,对《包法利夫人》的作者和《恶之花》的作者提起公诉的法院又把《危险的关系》列为禁书。到了二十世纪初期,《危险的关系》仍然受到冷遇;作为一种无言的制裁,文学史对它只字不提。后来这种情况才逐渐有所改变,保尔·布尔热对他的揄扬以及波德莱尔有关这部小说的笔记的出版无疑起了不小的作用,特别在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纪德、马尔罗、吉罗杜、莫罗亚、罗歇·瓦扬、布托尔等作家都对他作了高度评价,恢复了他在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重新引起了人们对他的兴趣和注意。
拉克洛声名的沉浮为我们如何评价看待一个作家提供了有益的教训。在十九世纪,尽管读者大众思想上有这样那样的怀疑,但他们对当时的社会和道德标准依然满怀信心,认为只要处理得当,这些社会和道德准则就可以引导人一心向善。在这样的时代里,一个像拉克洛这样对人的美德和善行显得毫无信心的作家,作品所表现的又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景象,自然免不了要遭受冷眼。可是到了二十世纪,特别是经过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旧的世界秩序给完全摧毁了,出现了各种新的学说和思潮。我们明白社会的不公同权力的分配并无什么必然的关联,人的行为往往是潜意识的动机的产物。同时旧有的道德标准也不断受到冲击,它们的根基受到了撼动,被人认为不足以用来维持一个健康和谐的社会。在这种新的知识氛围中,拉克洛的作品不再惊世骇俗,反倒显得相当真诚,他似乎早就以冷静敏锐的目光对人性表达了深切的忧虑。不过有些人却仍然竭力试图维护传统的道德体系。一九六〇年,罗歇·瓦迪姆导演的《危险的关系》的影片受到了审查,在法庭上引起了质疑,尽管影片最终被许可放映,但是却不准发往国外。经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性解放运动以后,当这部影片一九七四年在法国电视网上放映的时候,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对的声浪。因为那时民众早已对不少影片中的色情镜头习以为常,根本不把这部影片当回事了。在这种新的相当自由的氛围中,拉克洛的小说最终取代了卢梭的《新爱洛伊丝》,成为十八世纪法国最伟大的小说。这本书的未经删节的精装、平装,附有评注及不带评注的各种版本在各处都能买到。拉克洛成了法国大学课程上规定研读的作家,他的经典作家的地位从而也就得到了确认。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人们发现他的作品可以十分顺利地经过改编转换到别的传播媒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