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译者序(5)
许多读者不明白像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这样年轻、富有,头脑聪明,又有社会地位的人,竟然寻求那样无聊的东西。德·瓦尔蒙子爵一心致力于偷香窃玉,勾引女子;依照他的说法,她们往往轻易就能上钩。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则把时间消磨在操纵控制她所蔑视的人身上。对于这个问题,可以给出的一个答案是他们两个人都渴望行使权力。另一个答案是他们想要磨砺各自的技艺和本领,精彩绝伦地显露自己的身手,取得他人难以超越的辉煌成果。还有一种可能:他们藐视社会,也不把上帝放在眼里;在他们所生存的世界里,除了他们自身规定的价值观念外,就没有任何别的价值观念。因此他们看起来颇像原始的存在主义者,努力维持个人的独立性来应付一个毫无意义、反复无常、缺乏上帝的世界,以此来克服人生的荒诞。这种观点提供了一种新的阐释和说法,带有明显的二十世纪存在主义哲学的倾向。
然而,拉克洛最终并没有让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得逞。从这一点可以清楚地看出,拉克洛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以及促使他们如此行动的无论何种哲学均不表示赞同。当然,否认他在某种程度上对他笔下的这两个人物表示尊重,甚至对他们带有些微的赞赏,也是有悖事实的。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在他们进行征服的时候显示出谋划完善、思虑周密的过人之处,看去似乎一点也不费什么力气。他们聪明大胆,头脑清楚,把建立人际关系的方法归纳为一整套战略部署;同时他们对于自己发起的战役也牢牢把握控制。他们的作战方案往往贯彻执行得准确无误,一丝不差。他们表现得一点也不紧张。而且他们在书信中风格多样,可以尽情地挥洒他们的才思和风趣幽默的妙语。然而他们有一个弱点。尽管他们充满自信,但是仍然希望得到一个懂行的人的赞赏。这恐怕就是为什么他们把原来应该具有的谨慎小心都抛到九霄云外,无视自己定下的规矩,即不落笔写下任何可能会危及他们声誉的文字,而彼此仍然保持通信的缘故。他们所进行的战争是没有公开宣布的秘密战争;他们不能寻找帮手,也不能招收弟子,但是他们需要一个听众,一个懂得观赏他们的成果的人。他们始终独自呆在他们的战斗岗位上作战,无法与别的人保持真正亲密的联系。最后当他们各自发现了一个在各方面都旗鼓相当、堪与自己匹敌的对手,他们两个人便都急切地抓住机会,往对方的耳朵里灌输有关他们的本领如何高强的趣闻逸事。这种想要获得称道赞扬的需求当然来自他们的虚荣心,而虚荣心也最终导致了他们的失败和毁灭。他们俩的计划早晚会发生冲突,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一方非要占据上风,而另一方也不愿服输退让。不管德·瓦尔蒙子爵是否爱德·都尔维尔夫人,不管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是否爱德·瓦尔蒙子爵,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都不可能甘心失去对德·瓦尔蒙子爵的控制,而德·瓦尔蒙子爵也不可能容忍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在谋略上棋高一着,显得比他高明。一旦这两个都不甘居下风的人物发生冲突,整个大地都开始震动。也许他们可以被看成是悲剧式的英雄,身上不可避免地具有缺陷,注定要受到体现他们性格的命运的影响。
尽管拉克洛也许相当看重他们那种严格的行之有效的工作方式,但他从来没有暗示他们是受害者。相反他们是对他人施加迫害的人,是头脑单纯的人的仇敌。当时许多以浪荡男女为主题的小说家往往听任这些实行弱肉强食的人得逞。拉克洛却不允许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取得成功。在某种程度上,他对他们的不以为然的态度也许可以从社会方面来加以解释。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都是上层社会中的强横霸道的人物,他们对软弱无力、轻易上当受骗的人任意蹂躏折磨,他们大肆利用自己所享有的社会特权,把自己的聪明才智都用于那些带来毁灭后果的卑鄙恶劣的勾当。他们的所作所为反映出那种体现旧有的贵族理想的高尚行为已经式微,受到了世俗的不惜任何代价谋求成功的价值观念的影响。
然而他们的罪恶行径都是他们个人有意识的选择的结果,只该由他们个人负责。在他们获得非凡的克己自制的能力后,他们也转变成一个情感具有缺陷的人。他们把内心的情感看作意志薄弱的根源;他们通过压制内心的情感来保持清醒的头脑,控制自己的行为。当他们的内心发生冲突的时候,他们可能会感到爱的力量或嫉妒的痛苦,或者干脆生气发作。可是不论我们怎样解释他们的反应,他们的判断力显然在内心情感的影响下减弱了,于是不免犯下错误。如果情况确实如此,那么拉克洛的小说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对什么有名有姓的个人或社会团体加以批评,而显得像是对整个时代的精神作出更为广泛的评论。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号称展示了通向太平盛世的康庄大道。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都是这一思想文化运动的产物。启蒙时代的哲学精神总是把理性跟正确联系在一起,而把情感跟谬误联系在一起。理性会解开自然之谜,而情感却会助长偏见、迷信和狂热。然而卢梭早已论证阐述了这种立场的结构上的弱点:一个人并不仅仅是钟表机械般的宇宙中的又一个齿轮轮齿,一台按照预定计划工作的机器,而是一个充满各种需要和欲望的难以捉摸的生灵。在这方面,《危险的关系》似乎对启蒙时代的哲学精神本身表现出一定的保留态度。它让我们看到非凡的才智可以实现什么样的目标,同时又提醒我们,脱离情感而一味追求效果不会有什么益处。我们的手受到理性的引导,但是假如我们的手缺乏一颗富有情感的心灵的指引,那必然会劳而无功,于事无补;我们的劳作必然不会开花结果。拉克洛小说中含有的嘲讽具有伏尔泰的意味,但其中流露出的同情却显出卢梭的影响。
从拉克洛的书信中,我们知道他并不是不喜欢获得“荣誉”,但是他更重视对于妻子儿女的“关爱之情”。这似乎为上面的论点提供了一些佐证。如果他确实看出了卢梭对于启蒙运动的整个精神特质所抱有的怀疑,那他很可能追随其后,在小说中表达了他认为在道德和精神方面应当首先思索考虑的问题。这并不是说《危险的关系》是一本进行道德说教的作品。按照当时的标准,它也不是一本具有道德教益的书。作恶的人并没有令人信服地遭到处罚,而道德高尚的人也没有获得报偿。假如硬要在书中寻求什么道德教训,它似乎作出这样的告诫,即头脑聪明的人不应低估他们内心的情感,而天真淳朴和本意善良的人应当行事小心,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跟他们一样诚实、正派。
如果这就是拉克洛在书中希望表达的意思,那实在是一个相当平凡乏味的教训。不过它倒应和了当时启蒙思想家探讨有关头脑和心灵在产生幸福的过程中何者所起的作用更大的争论。可是拉克洛增添了一条重要的附加意见。德·罗斯蒙德夫人的管家贝特朗在对德·瓦尔蒙子爵的去世表示哀悼的时候,谦恭地指出每个阶层的人都有一颗心,都是容易动感情的。因此,拉克洛可能并没有从社会方面思考问题,而只是把人分为下面两类:一类是能判断而不流露感受,另一类是能感受而不作判断。德·罗斯蒙德夫人显然属于后者。对于某些读者来说,她处于全书的道德中心的地位。她既不爱好指责批评,也不感情用事,而是遵从天意地接受无法避免的灾祸。她的身上甚至表现出几分坚忍淡泊的态度。可是贝特朗和德·罗斯蒙德夫人都是从远处观察事态发展的旁观者,他们毕竟跟读者不同。读者好似占据了剧场正厅前座座位的观众,对于心怀叵测的人物暗自所做的罪恶勾当,对于天真淳朴、心地善良的人物受骗上当、遭受痛苦的原委,全都一目了然,心中有数。根据我们从书中所了解的情况,我们觉得很难对于那篇带有道德说教气息的“编者序”信以为真。如果拉克洛确实希望我们依照字面去理解这篇序言,那么他身为一个小说家,显然比他身为一个道德家要有效得多。读者强烈地感受到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那种藐视当时宗教和社会礼俗的含讥带讽、玩世不恭的态度。他们很难相信目光敏锐、爱好讥嘲的作者只是要求读者对于这样的人情世态,趣味淡薄地加以接受。他肯定想要表达什么深邃的思想,他的作品肯定具有某种政治、道德或哲学方面的寓意……可是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
拉克洛的小说仿佛他在法国西部海岸修筑的要塞一样防守严密,牢不可破。每种试图探索其中奥秘、了解其中虚实的努力似乎都无功而返,遇到了阻碍。在不同的时期,面对不同的读者,《危险的关系》似乎改变了形状和方位。在有的读者眼中,它是一个无法施展抱负,从而对社会怀有怨恨的军人所写的一本小说;而在另外一些读者看来,它可能只是一本纪实作品,不带偏见地展示了当时社会的真实画面,反映了当时习俗风尚的实际情况。然而它更像是针对当时一些贵族的价值观念以及整个时代的腐败堕落的风气加以责难。但是如果这本小说没有公然倡导变革,我们认为至少它批评了在一个由男性支配统治的社会里妇女的命运;只是经过仔细审视,我们发现作者表现得似乎并不怎么支持女权主义。假如我们对作者在书中指责非议的确切目标无法取得一致,也许我们可以认为,他想维护一整套内容协调、前后贯串的价值观念,以此对启蒙运动过于强调理性的作用提出异议。可是这种价值观念究竟是玄学方面的、哲学方面的、道德方面的,还是精神方面的呢?拉克洛究竟是一个处于伏尔泰和卢梭的双重影响下的怀疑论者,还是一个建议用情感来对抗理性的浪漫主义先行者呢?或者他只是搜寻探讨头脑和心灵两者价值孰重孰轻的一个浪荡主义流派的作家?
不用说,在对拉克洛的作品表示赞赏的人士所提出的众多阐述解释中,没有一种可以说是完全正确的,也没有一种可以说是完全错误的。《危险的关系》留下了许多可以追寻探索、但最终令人迷失方向的踪迹。但是存在这么多值得探寻的途径本身就足以说明这部小说的伟大。无怪在纪德开出的十本法国最伟大的小说中,《危险的关系》高居前列。《危险的关系》含义丰富,结构严谨,写作手法精妙,语言功力也相当深厚,不愧为书信体小说的杰作。它的复杂周密的故事情节、生动鲜明的人物性格、深入细致的心理描写使它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充分展示了后人难以企及的书信体小说的最高成就。
叶尊
注释:
[1]见《每月书评》(一七八四年八月号)。
[2]见《拉克洛全集》(伽里玛出版社,“七星文库”,一九七九年版),第四一九页。
[3]见《拉克洛全集》(伽里玛出版社,“七星文库”,一九七九年版),第七六七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