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叶集(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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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草叶集》第一版前言(1855)(4)

极端的谨慎或智慧[6],最健全的官能,对女人和儿童的巨大希望、鉴赏和喜爱,巨大的滋养性、破坏性和因果性,对自然的同一性的完美感觉,对人类事务中相同精神的适应性……这些都是从世界的智能的漂浮物中召唤出来的,构成了最伟大诗人的要素,来自生出他的母亲子宫以及她母亲的子宫。智慧极少会走过头。人们一直认为,一个聪明的公民就是那种致力于实际利益,善于为自己和家庭打算,既不欠债也没犯罪的终身守法的公民。最伟大诗人看到并承认这种经济上的精明和吃饭睡觉一样重要,但是他对精明有更高的见解,远不是只要稍微留心一下门闩就够了。生活智慧的前提不是它的殷勤好客或它的成熟、收获。为了维持生活,除去留下作为丧葬费的一小笔款项,除去在自己占有的一片美国土地上有些周围的护墙板和头上的木瓦,有供每年简单吃穿必花的钱就足够了,叫人沮丧的精明是为了挣钱,抛弃作为人这样一种伟大生命的尊严,去成年累月忍受颠簸和折磨,忍受灼热的白天和冰冷的夜晚,忍受憋气的欺骗和阴险的诡计,或起居室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或在别人饿肚子时无耻地大吃大喝……却失去了享受大地、鲜花、空气、海洋的美好和气味,错过了享受青年、中年时期遇到或打过交道的女人、男人的真实味道,而随之跟来的是在生命结束时丧失了崇高和天真,有的只是疾病和绝望的反抗,以及没有宁静和庄严的死亡那可怖的唠叨——这是对现代文明和远见卓识的极大亵渎,玷污着文明设计的那无可非议的外表和秩序,用泪水打湿着在灵魂给予的亲吻前快速展开的美好面貌……关于精明的正确解释还没有完。想到还有适于永存不朽的精明时,大大小小的人物都会静悄悄地退居一边,这时,单纯财富和体面意义上的精明——即使它们来自最体面的生活——也黯然失色,不值一瞥。那种在短短一年或七八十年里施展的聪明算得了什么呢?大智慧是隔了很久后在某个时辰又回来了,带着增强的力量、丰厚的礼物,满面春风的婚庆嘉宾们从你目光所及的各个方向朝你兴冲冲跑来。只有灵魂是它自己……其余的一切与其结果相关。一个人的所行所思都会产生后果。一个男人或女人的一举一动对他或她的影响,不仅存在于有生之年的一天、一月或任何时间以及死亡之时,还同样存在于他或她的整个来世。死亡之后永远和在世之时同样出色和真实。精神得自肉体的和它给予肉体的同样多。言论或行动的名称……得花柳病或玷污自己……隐秘的手淫……贪吃贪杯的人腐败的血脉……盗用公款、狡诈、背叛、谋杀……那些人引诱妇女的阴邪歹毒……妇女们的愚蠢屈从……卖淫……年青人的堕落……不择手段的获取……龌龊的欲望……官员对民众、法官对犯人、父亲对儿子、儿子对父亲、丈夫对妻子、老板对学徒的苛刻……贪婪的表情、恶毒的愿望……人们自作自受的鬼把戏……所有这些从来没有、从来不能被印在节目单上,可到时候它就会上演,得到报应,得到了报应还会再上演……它们又会得到报应。博爱的动力或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是别的,永远只能是最深刻的理智,无论它是否招来争论。对它不必细说……增加、减少、划分,都没用。无论长幼、有无学问、白人或黑人、合法或非法、健康或有病,从吸入气管的第一口气到最后一次呼出它,每个男女的充满活力、仁慈、干净的行为,在世界的不可动摇的秩序中,以及它的整个范围里,对他或她都永远大有裨益。如果野蛮人、重罪犯聪明,那很好……如果最伟大的诗人、学者聪明,那完全一样……如果总统、首席法官聪明,那也一样……如果年青的机械工、农夫聪明,那也差不多……如果妓女聪明,那也差不多。好处会来……一切会来。战争与和平的一切最好的作用……所有给亲戚、陌生人、穷人、老人、不幸的人、小孩、寡妇、病人和所有落落寡合的人们的帮助……所有给逃亡者和逃跑的奴隶的帮助……所有在遇难船上看着别人挤上救生艇、自己却在一旁坚定站立、自我克制的人……所有为了崇高事业或为朋友、为信念献出财产、生命的人……所有被邻居们嘲笑的热心人的痛苦……所有母亲们的博大温柔的爱和承受的艰辛……所有在史书中有记载或没记载的在斗争中受挫折的老实人……几个古代民族的所有崇高和美德,他们残缺的历史由我们继承……所有我们不知其名号、时期、地域的许多古代民族的美德……所有曾经勇敢开创的事业,无论成功与否……那无论何时出自人心的神圣思想、金口良言或妙手天工给予的一切启示……所有今天在地球的任一部分,或在任何行星、任何游走或固定的恒星上,由那里的人正像由这里的我们,很好地想过、干过的事情……所有今后你(不管你是谁)或任何人很好地想过、干过的事情……这一切单独地和全部地在当时、现在和将来都永远适合那些从它们中已经产生或将会产生的个体……你是否猜想过它们都只是昙花一现?世界不是这样存在的……其摸得着、摸不着的部分都不是这样存在的……现存的结果无不来自于长久以前的结果,后者也是如此,这样追本溯源,就没法说哪个最远的点比任何别的点略为接近开端……凡能满足灵魂的都是真理。最伟大诗人的智慧最终呼应的是灵魂的渴望和贪求,它并不轻视那些小聪明,只要它们遵从它的方式,它不阻止什么,不允许为自己的或任何别的缘故而停顿,它没有特别的安息日或审判日,它不把活着的和死去的分开,不把正当的和不义的分开,它对现实感到满意,它让每一个思想或行动和与它关联的相配,它不知道可能的宽恕或替代性的补偿……它知道那从容冒死、捐躯的青年人此生无憾,而那从不冒生命危险、富裕安逸地活到老的人可能没有为自己做出值得一提的成就……它知道只有那学会了选择真正长久之物的人,那对肉体和灵魂同样喜爱的人,那领悟到来世必然跟随现世、他所行的善恶会跃到前面、等待再次和他面对的人——只有那样的人才没有伟大的智慧需要学习了,他会在任何紧急关头都情绪镇定、不避死亡。

对于要成为最伟大诗人的人,直接的考验就在今天。如果他不把当今的时代当作巨大的海潮来冲刷自己……如果他不把自己国家的机体和灵魂吸引住,以无与伦比的爱搂住它的脖子,把他闪米特人的力量投入它的精华和糟粕[7],……如果他自己就不是那个理想化的时代……如果永恒没有向他敞开大门,那么,就让他消失在茫茫人海,等待他的成长。是永恒把相似性赋予了所有时代、地域、进程、有生命和无生命的形体,是永恒连接了时间,以今天的浮游形态从时间的不可思议的模糊和无限中升腾,并被柔韧的生命之锚抓住,让现在这个点成为从过去走向未来的通道,并代表了这一个钟头的时间之波,代表了这一波的六十个美丽儿女之一[8]……不过对于诗歌、任何作品或作品里的角色,还有最后的考验。有先见之明的诗人会为自己作出未来几个世纪的规划,判断在时间变迁后的执行人和执行情况。他的作品会挺过这些变迁吗?它们还会不倦地坚持下去吗?将来同样的风格、类似的才情会像现在这样叫人满意吗?难道不会出现新的科学发现,或是思想、鉴赏和行为达到更高的水平而使他和他的作品受到轻视吗?难道千百年的进程愿意为了他的缘故而左右绕道?他在入土后很久很久是否还被人爱戴?小伙子们会常常想起他吗?姑娘们会常常想起他吗?中老年人会想起他吗?

一首伟大的诗将为世世代代所共有,为一切阶层、各种肤色的人们所共有,为一切部门和派别所共有,为一个女人就像为一个男人那样、为一个男人就像为一个女人那样所共有。对于一个男人或女人,一首伟大的诗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是否有人幻想过他终于能在某种适宜的权威之下坐下来,他能有理由满意地休息,他能大彻大悟了吗?最伟大的诗人不会带来这样的终点……他不会带来停止,不会助长肥胖和安逸。他在行动中表明他的风格。他抓住了谁,他就紧紧抓住那个人进入以往从未到达过的生活领域……此后不得休息……他们看到的空间和难以言喻的光辉,使他们以往生活的地方和光照成为死寂的真空。他的伙伴看到了群星的诞生和运行,懂得了其中的一个含义。现在从混乱与混沌中将有一个人升华而出……年长的鼓励年青的,教他……他们两人将一同出发,毫无畏惧,直到新世界适应了它的轨道,泰然观览那些群星的小轨道,疾速飞过没有终点的圆环,永远不再休闲。

很快就不会有更多牧师了。他们的使命完成了。他们可以等待一阵儿……也许一代或两代人……逐渐消失。一种优秀的人将取代他们的位置……各种思想体系和新思想的鼓吹者将整个地取代他们的位置。一种新的秩序将会出现,他们将是人类的牧师,每个人将是他自己的牧师。在他们的庇护下建造的教堂将是男男女女们的教堂。通过他们自己的神性,新的思想体系和新一代的诗人将成为男男女女和所有事物和事件的解释者。他们将从今天的实物中、从既往和未来的征兆中找到他们的灵感……他们将不屑去维护不朽、上帝、完美的事物、自由、精致的美和灵魂的真相。他们将在美国崛起,并从世界各地得到响应。

英语特别有助于庄严的美国式表达……它足够强健,有足够的弹性和丰满。它坚实的底子是一个历尽世事变迁而从不缺乏政治自由观念的民族,这种观念是一切自由精神的主导,它从一些更加讲究、更加鲜明、更加微妙、更加优雅的语言中吸收了词汇。它是一种有耐力的强大语言……它是常识的语言。它是那些既自豪又忧郁的民族、一切有追求的民族说的话。它是一种被挑出来的语言,去表达成长、信念、自尊、自由、公正、平等、友好、丰富、智慧、果敢和勇气。它是一种能最恰当地表达难以表达的东西的工具。

没有哪种伟大的文学,也没有哪种风格类似的行为、演说、社交、家政、公共机构、雇佣关系,或行政细则、陆海军的细则,或立法精神、法庭、治安、教育、建筑、歌曲、娱乐、年青人的服装,能够长期逃避美国标准那敏感而热情的直觉。这些东西要么就过去了,要么就立足、保留下来,不管人们嘴上是不是说,每个自由男女的心里都为之震动,产生质疑:它和我的国家相一致吗?受它控制带不带屈辱的性质?它有利于这些由兄弟们和相互爱着的人们组成的庞大、团结,比旧模式更豪迈,比所有的模式都丰富的不断成长的社团吗?它是新从地里长出来的,从海里取出来的,供我此时此地享用的吗?我知道凡适合我——一个美国人的,也必定适合每一个人和整个国家,他们都是我的一部分。它适合吗?或者它和普遍的需要无关?或者它出自处于特殊阶段的不发达社会的需要?或者出自被现代科学和社会形态压倒的老式乐趣的需要?它是否公开宣称完全承认自由、根除奴隶制是与国家生死攸关的?它有助于养育一个身材结实性感的男人,还有一个女人作他完美独立的伴侣吗?它会改进风俗习惯吗?它有利于培养共和国的年青人吗?它易于和众多孩子的母亲的乳房泌出的香甜乳汁相融合吗?它也具有那种老而常新的克制和公正无私吗?它是否怀着同样的爱看待末生子?看待正在长成的人?看待误入歧途的人?看待那些除了自己的力量、对一切外界的攻击力都蔑视的人?

从别的诗里提炼出来的诗或许将会过时。胆小鬼当然要被淘汰。活力和伟大的期望只能由富有活力和伟大的行为来满足。那大批磨光了棱角的批评、应景和斯文的作品都打了水漂,留不下什么记忆。美国满怀镇静和善意准备迎接那些捎过话的来访者。他们受欢迎的理由不是智力。有才能的人、艺术家、善创造的人、编辑、政治家、饱学之士……他们无不受到欣赏……他们各得其所、各行其职。国家的灵魂也履行它的使命。没有什么伪装能逃过它……没有什么伪装能瞒得住它。它什么都不拒绝,它允许一切。它只能迎合那同它一般优秀和与它同类的民族。当一个人具有构成第一流国家的品质时,他也就如同这个国家一样出色。最庞大、最富有、最自豪的国家的灵魂不妨去迎合它的诗人们的灵魂。征兆是灵验的。不必害怕它会出错。如果一方是真实的,另一方也真实。一个诗人的凭证在于他的祖国亲切吸纳了他,如同他也吸纳了祖国。

注释:

[1]在《草叶集》的前言和诗里,常出现没有定语的小写的“灵魂(soul)”,在不同的段落或诗篇有不同的所指,而以惠特曼本人的“灵魂”或惠特曼心中至高无上的精神归属居多。全书脚注除特殊说明外,均为译注。

[2]在《草叶集》(包括前言)里,常用“西方(West)”一词指美国,而欧洲则为东方;在本处主要指古希腊、古罗马的著作。

[3]1776年7月4日,北美13个英国殖民地的代表在其参加的大陆会议上宣告脱离英国,成为独立的国家,即美利坚合众国。英国不承认美国独立,8月派军登陆纽约长岛,七年后美国赢得独立战争的胜利。1789年11月,美国大陆会议通过了名为《邦联条例》的《美国宪法》。

[4]“告密者和血钱”,指《圣经》中所述犹大出卖耶稣后得到的赏钱。参阅“未收入和被拒绝的诗”——《血钱》。

[5]此句内容出自《圣经》。“灵魂”和“一个清白无助的人”均指耶稣,“圣餐”指耶稣被捕前的最后的晚餐,“言行”指犹大出卖耶稣的言行。

[6]原文为“prudence”,含谨慎、精明、节俭、深谋远虑等意,由于没有一个中文词具有如此多的含义,所以在不同句子里,分别译为智慧、精明、聪明等词。

[7]闪米特人(semitic),主要指犹太人。惠特曼本人并无犹太血统,故在此意义不明。在1856年作的长诗《在蓝色的安大略湖畔》里,有几乎完全相同的句子,不同处是“semitic”改为“seminal”(生殖的、有潜力的之意)。

[8]指一小时的六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