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情断义绝 (上)
转眼已到七月底,离高湛离开晋阳已有数十天了,她心里始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若离开,高邵德怎么办?难道叫他与自己一起走吗?他为堂堂皇族血脉,高洋之子,怎能与自己过着颠沛流离、东躲XZ的日子?
再忍一忍吧。
等邵德再大一点,再大一点,说不定就会有实力带自己离开这个地方。
她只觉得自己悲哀,一生为何活得如此身不由己。是要为命运抗争一把,还是这样得过且过、背负万世唾骂地活着?绍儿若知道自己与高湛之间的事,又会怎样看待自己呢?
她忍不住掩面而泣。
“娘娘,太原王殿下来了。”
“母后”她慌忙擦去脸上的眼泪,高邵德走了进来,唤了一声,露出笑容,“母后,儿臣终于可以见到你了!”
他之前多次求见都不被允许进入,如今母后总算主动派人召见他,这令他十分欣喜。他大步走过来抱了一下她,却见到她脸上犹带泪痕,眼圈泛红,“母后,您怎么哭了?谁欺负您了?”
她笑了一下,擦净泪痕,“没有,没哭,母后是见到绍儿太高兴了。”
“母后这么想绍儿为何绍儿多次求见母后都不允呢?”高邵德露出疑惑和担忧的神色,“母后,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十五岁的高邵德在她身边坐下来,“儿臣很思念母亲。”高邵德拉过她的手,眼神天真澄澈,认真地开口,“母后,我快成年了。等我成年有封地了,母后愿意随我去封地吗?”
她一怔,凝视着高邵德,心里一酸,哽咽于喉,高邵德握紧她的手,“到时候,儿臣一定好好孝敬母后。”
她的泪水又忍不住落下,滴在高邵德的手背上,高邵德眼睛也开始泛红,他不是没有听到过那些传闻,他不是不知道母亲正忍受着多大的委屈和屈辱,可他也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因为他太小,因为他不够强大,所以父皇会死,所以兄长会死,所以母亲被迫承欢他人的塌下。所以,他要忍。
她一把抱住高邵德,哽咽道,“对不起”她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可是再多的对不起也无法挽回一切,无法改变高殷的死,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高邵德眼圈泛红,却没有落下泪来,只是紧抿着苍白的唇默然无语,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覆下一小片阴影,如沾染了露水的蝶翼一般微微颤抖。
两人过了许久才收拾好情绪,高邵德第一次在昭信宫用餐,她发现高邵德又长高了一些,脸上始终带着明亮的笑意,似乎一如从前,他一边说着一些趣事一边做出夸张的动作,逗的她笑声不止。这个孩子如同开心果一样驱散着她心底的忧伤,令她心情愉悦了不少。
高邵德刚离开,娄太后的侍女却突然来到昭信宫,召她一见。这是自高殷出殡后,她第一次见到娄昭君,而距那时过去已有将近半年了。
殿内有些沉闷阴暗,娄昭君坐在案几旁不知正在抄写着什么,瘦弱的身躯带有一股威严的气势,令人感到无端地畏惧与尊敬。这是个不简单的女人,这是她嫁入高府时看见娄昭君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第一句话。她行了一礼,“家家。”
娄昭君抬眸望了她一眼,不冷不淡地道,“坐吧。”
她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旁,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心渐渐没有了那份不安和惶惑,反倒变得镇定下来。
殿内檀香缭绕,安静地可以听见风吹过檐角作响的声音,这一切,仿佛是在预示着什么。
娄昭君的声音突然打破安静的环境,显得有些突兀。“太原王找过哀家。”
她转头望向娄昭君,露出迷惘的神色,娄昭君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笔,继续说道,“高洋之死,与你有关,是吗?”
她神色一怔,身子变得僵硬起来,殿内的空气似乎变得凝固起来,她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冰封结冻,娄昭君放下笔,望见她的神色,轻叹一声,“高洋之事已经过去了,哀家也不再追究了。”
“哀家不喜你,可哀家亦有愧于你。哀家已经失去了五个儿子了,如今只剩下老九一个了。人人都说哀家好福气,是北齐最尊贵的女人,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生子六个,四子为帝。可谁能够明白哀家心底的苦楚。”她这才发现娄昭君的乌发中掺杂了许多的白发,容颜亦不复当初的年轻,脸上一条条皱纹沟壑,仿佛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不愿意他毁于女色,我亦不愿你毁了他,令他留下千世骂名。”娄昭君道,她望过来的眼神中仍带着淡淡的锐利与威严,“你可明白哀家的意思?”
她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哀家会送你去静安寺,高湛回来,哀家会说这一切都是本宫做主,与你毫无干系,有哀家在,他也不敢动绍儿。现在,本宫只问你一句,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真的能够离开吗?真的能够全身而退吗?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定定地望着娄昭君,她应该相信吗?可是曾经高殷退位时她也曾让高演不动高殷的性命,高演那么孝顺之人也违背了母命杀了她的殷儿,她想到这些,便想到高殷,年仅十七岁的高殷死去的样子。她的心开始窒窒地疼痛,一阵一阵几欲喘不过气来。这些痛楚重重地击打下来,驱散了对娄昭君的同情与怜悯。她乌黑的眼眸带些空洞、安静地凝视着娄昭君。娄昭君感觉到了她情绪上的变化,收回了目光,“哀家知晓你因济南王之事始终怨恨哀家。倘若你不愿意,那就罢了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时间都凝固。她的声音终于在微暗的环境中轻而清晰地响起,“我愿意。”
562年八月,高归彦退兵邺城,紧闭信都城门,负隅抵抗。当时信都城拥兵四万,又为守势,高归彦从一开始并不害怕,没过几天,他才发现城内人心日益溃散。一打听才知道高湛早已派遣都官尚书封子绘快马加鞭先期赶赴信都。这封子绘原是冀州人,其祖父、父亲两代为冀州刺史,在当地深得人心,于是封子绘每日骑马于信都城外巡视,大做城内官民的思想工作,引得官兵和市民纷纷出城投降,日夜不绝。等到段昭、娄叡的大军赶到时,信都城内早已是人心离散、溃不成军,成为毫无抵抗力的一盘散沙了。
段昭、娄叡大军一举攻入城内,高归彦于交津被追兵抓获,捉回了邺城,三日后,高归彦子孙十五口,皆被问斩。
高湛在邺城城墙上鼓舞君心,巡视高归彦动向之时,她已坐了出宫的马车,被秘密送至了静安寺,高湛率着亲信快马加鞭赶回邺城之时,她已在静安寺待了数十日。
静安寺建在高高的山上,沿着石路蜿蜒而下,便是清澈流淌的小溪。寺庙被树掩映着,从山下望去,只能望到高耸的檐角划破树翳微微显露出来。静安寺前为兰苑,后是竹林,环境清幽,清晨,她会去山下清澈的小溪洗衣,看着朝阳从天边缓缓升起,渐渐涂染着湛蓝的天空,下午,她随着老尼坐在佛堂里念经,晚上,她站在高楼,望着明月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发出皎洁明亮的光,周围是璀璨闪耀的星光。那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溪,在明月的照射下发出银色的光芒,细碎美丽。
在静安寺,她仍旧能够看到那一轮月光洒在皇城的金檐玉瓦之上,如同给皇城披上了一层轻盈的薄纱,是那样朦胧、典雅,又遥不可及。
她还会回到那个地方吗?
她有时脑海里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又会浮现那日高湛含笑骑在马上、阳光在他脸上雀跃的模样。只是她的心也从未有过的安静,那种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那种远离世俗自由自在的感觉,超过了她偶尔的思念,甚至超越了对高邵德的牵挂。
她以为高湛会因为皇室尊严、自己名声和娄昭君而做出妥协,从此遗忘她,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高湛会不顾一切、不顾一切地来到静安寺。
在小溪边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看到他满脸疲惫、胡子拉碴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情绪,那种情绪仿佛在心底压抑了很久,迅速地、喷发出来。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手里的衣服滑落下去,重重地砸在水里,溅起一片水花,如同砸在她平静无波的心湖上。
高湛慢慢走了两步,冲到她面前,红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她,有欣喜有激动,有克制不住的情绪,可是也有愤怒,阴霾。他没有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而是紧紧握住了她的肩膀,“李祖娥!我不是让你等我回来!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高湛的眼泪就那样沿着脸颊流淌下来,“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来到这个鬼地方!”他一把扯掉她头上的尼帽,她一头青丝洒下,散落在肩上,高湛这才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那种感觉令她窒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可是当我回去的时候,我却见不到你!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多生气吗?!你知道吗?!”
他低吼的声音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她的心竟染上了一层心疼,她的眼泪不知不觉从眼角滑落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只是不由自主,不由自主地难过。
“你告诉我,不是你想离开的是不是?是母后逼迫你的是不是?”她一把推开高湛,踉跄退了几步,捂住唇眼泪簌簌落下,高湛道,“李祖娥,你看着我!你看着我!”他大吼一声,她抬起盈盈泪目,哀愁的凝视着高湛,高湛紧紧地望着她,“是不是母后逼迫你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是如此在意她的答案,他只是想要她的一句不是而已啊。哪怕她说的是谎话,他也可以欺骗自己,她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他。
一定是的,一定是太后。不知过了多久,高湛终究是软下心来,走过去一把牵起她的手,“对不起,是朕太生气了。你不知道朕千里加鞭从邺城赶回昭信宫却没有见到你,朕有多着急,无人知道你的下落,母后也不告诉朕,朕这几日,夜难寝,食无味,知道你的消息,朕马上就赶过来了。朕高兴,可是朕也生气。”他将她抱进怀里,“朕生气,朕真的很生气。朕生气的想杀人,可是朕又怕你知道了不高兴。”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越说越委屈,说到最后他将脸埋进她雪白的颈窝处,低低地道,“祖娥,不要离开我了好吗?”
他的泪水沾染在她的肌肤上,一寸一寸地灼烧着她的心,她微微动了动唇,那个字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们回去”高湛牵起她的手,她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高湛一怔,慢慢地,他脸上的柔情缓缓消散,变得苍白冰冷起来,“你不愿意?”
她垂下头来,内心又开始犹豫不决,站在高湛身后的和士开面露几分焦急与担忧的神色,而他的内心是担心她会说出一些不应该说出来的话,让高湛受伤。他很清楚高湛对她的感情,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动了深情,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到如今高湛二十五岁,整整十三年,高湛的情感从未改变过。
可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担心高湛用情越深、伤得越深,这两人,一人清冷、一人痴情,一人躲避,一人逼迫,只会让两人的情感进入死胡同。
而帝王其实不应如此多情,高湛如此这般已成为了他国的笑话,亦会在后世留下千古骂名。
“李祖娥,你说话!”高湛见她沉默不言,怒气更甚,她抬起眸瞥了他一眼,这才缓缓地道,“你走吧。”她神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与冷淡,可是无人知晓她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与疼痛,“还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妾背负红颜祸水的名声无关紧要,倘若连累陛下背负那千古骂名、断送大齐江山,妾惟有一死。”她望了望周围的山水,继续道,“何况,妾已习惯了这里的日子了。”
“谁跟你说这些话的?谁说你是红颜祸水?!是母后吗?”高湛握紧她的手腕,冷笑道,“惟有一死?是吗?呵呵,那就先让那太原王替你到前面去探探路吧!朕这就下旨,赐太原王死——”
“你只会用绍儿威胁我吗?”果然,她听到太原王三个字的时候,那副淡漠的表情马上就不复存在了,“高湛!你除了会威胁我你还会做甚么?!”
“呵,做甚么?”她的讥讽刺痛着他的心,他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往随后赶来的车队走去,“等下你就知道了!”
一室旎猗风光。
她醒来之时,昭信宫里已不见高湛的影子。她被宫女扶进浴池中,吻痕于雪白的肌肤上如绽放的花朵,似乎在昭告着所有人高湛对她的一夜恩宠。她倚在池边望着轩窗旁插着的梅花绽放,身后的宫女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着背,看着青紫的印记布满了雪白的身体,不由也露出了心疼的神情,“娘娘,您需不需要上些药?”
她恍若未闻,宫女叹息一声,“娘娘,您也别怪陛下,陛下是因为太爱您了。您不知道他……”
她听着不知不觉就听不见了,好像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了,她来到一个很黑的地方,那个地方很黑很冷,慢慢地,她的眼前出现了一道光,可那束光里站着一个俊朗的少年和天真的少女,少女坐在秋千上,少年身着金色锦袍,贵气明艳,他推了一把少女的秋千,看着秋千载着欢乐的少女荡漾到半空中,唇角上扬露出开心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眸亮晶晶的,春色在两人眼眸之间摇曳。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生怕惊扰到这样一副美好的画卷,慢慢地,她的眼泪就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原来一直藏在她心中的,始终是那一段短暂而又欢乐的时光。
元善见,元善见,她在心里一遍遍的喊着这个名字,却怎么也唤不出口。
少年将视线投过来,笑容明亮,她仿佛看到他的眼眸由温暖变得哀伤,他的身体在阳光下慢慢变得透明,一点一点消散。
她想要大叫,却没有声音。她想要跑去抱住他,却怎样也迈不动步伐。她想要嚎啕大哭,却只能无声的流泪。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不要走——
元善见——
她的身体好像被人绑住,她的身体好像被人紧紧地抱住,紧紧地压在身下,她的灵魂失去了意识,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地下蔓延到她的身上,将她困在冰冷狭窄的空间里。
你是个肮脏的女人——
你被高澄糟蹋,你承欢高湛身下,你甚至怀了他的孩子,你害死自己的夫君,你的孩子也因你而死——
你是个放荡的女人——
肮脏的女人——
你不配做高家人,你不配进高氏一族的陵寝,你不配成为高洋的妻子,不配做北齐的皇后——
高洋、高殷、高澄出现在她的左右,高洋面目狰狞,满脸恨意,高澄一脸得意的大笑,高殷的脸上满是失望。
高洋带着怨恨冰冷的语气道,“你这个狠毒的女人,肮脏的女人,亏我如此信任你,你却如此对待我,你这样的女人能得到什么好的下场?!”
高澄大笑,带着嘲讽恶毒的语气,“真可怜啊。”
高殷紧抿着苍白的唇,一句话没有说,却是最令人感到绝望与痛楚。
高洋的话与高澄的笑声、高殷的神色交织在一起,缠紧她的心,高洋紧紧地抓住她,一脸怒气地问道,“你是不是爱上他了?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她一直摇头说不,却没有声音,可高洋还是紧紧地抓住她,圆瞪着血红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问,直到他的眼睛里渗出血,高殷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漂亮的眼睛里带着冰冷怨恨的光。
殷儿,殷儿——她试图去抓高殷的衣角,高殷却一步步退后,终于,他站在离她最远的地方,一字一句的开口道,“别碰我,脏!”
她被高洋一把推倒在地上,高殷的身影渐渐消散在明亮的光束中,一如元善见。高澄大笑而去,她用尽最大的力气站起来向高殷跑去,“不要走——”
那声凄厉的声音撕裂安静的世界,她睁开眼睛,突然从床上坐起来。
“娘娘,您怎么了?”
她怔了三秒,窒息般的疼痛才从胸腔里涌上来,逼得她透不过气来。
别碰我——脏。
脏。
她捂住脸,奔溃大哭。
“娘娘,娘娘,您别情绪太激动了,您之前险些小产,好不容易才保住胎,若伤了胎气,可怎么办……”
“你说什么?!”宫女的一席话如同五雷轰顶打在她的头上,她哭声骤停,呆怔地望着宫女,“你说什么?”
“娘娘,您已经有喜在身了”一位宫女面露喜色地道。
“有喜了……”她竟然怀了高湛的孩子么,呵……她竟然怀了高湛的孩子,她竟然怀了孽种!她此时只觉得羞愤交加,满腔怒火与羞耻都发泄在这个还未成形的生命上。
“是的,娘娘,已经有两个月了呢。娘娘可切莫如此激动了……娘娘,您要做什么?娘娘……”
那些宫女看她一把掀开锦被,赤足径直走下床,似乎在找着什么,心里都暗想着不好,若是受了风寒,伤了胎气,自己还不因此丢了小命。皇上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照顾好娘娘,这若有个差池可怎么办,宫女们心里暗暗叫苦,紧跟身后一脸恳求与担忧,“娘娘,您需要什么叫奴婢们找便好了,您这样不行的,奴婢求您了,让陛下知道奴婢们肯定就完了,娘娘!”
她的目光落在放在角落里一根又长又粗的棍子,她冲过去拿起棍子,径直就往自己的肚子上打去,幸而这个时候,有个宫女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那根棍子,那棍子狠狠打在宫女的手臂上,顿时青了一大块,“皇上驾到——”
她恍若未闻,一把推开所有阻拦她的宫女,满腔的恨意已经占据了她所有的理智,“我不要生下这个孽种——”高湛一进昭信宫,这句话便清清楚楚地传进了他的耳中,再看到她拿着棍子胡乱挥舞的样子,已是心里大怒,他大步上前一把抢下她手里的棍子,重重地扔到了地上,既而一把抱起她,干净利落地扔到了床上,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身体已被锦被包裹住,他双手撑在她的两边,满脸怒气地望着她。
虽说是扔,却不轻不重,他还是舍不得。他本是满腔怒火,可是望见她苍白清丽的容颜,他的怒火一点一点熄灭,他的愤怒在她冰冷仇恨的目光中慢慢消散。
两人目光对视了许久,连殿内的空气都凝固了。跪了一地的宫女更是大声都不敢出。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她,还有腹中的孩子若有丝毫差池,朕会让你们所有人,生不如死。”
所有人发着抖,战战兢兢地答道,“是……”
他望了一眼她,“若朕的孩子有丝毫差池……”他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道,“朕会让高绍德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在你面前。”
朱雀殿内,和士开正在和胡皇后握槊,而此时的高湛却没有那么高涨的热情来喝彩,他坐在胡皇后的身边,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胡皇后见平日能使高湛兴奋欢乐的游戏都无法吸引他了,她与和士开对视一眼,柔软的身体半倚到高湛的身上,眼睛却望着和士开娇声道,“你看我们的陛下,叫我们来握槊却看都不看一眼。”她眼波一转,“听说那皇后嫂嫂有喜了,陛下想必应该很开心才是,怎么反倒愁眉苦脸的?”
高湛轻笑一声,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略有醉意地道,“朕开心,朕哪里不开心了?朕开心的很,朕开心的很!”
“她有了朕的子息,这是朕梦寐以求的事情,朕怎会不开心?”
他笑着低语,听来却令人觉得苦涩。和士开的脸上露出一缕心疼,可是胡皇后的眼里更多的却是嫉恨,“那陛下有没有想过,她若是生下了陛下的孩子,那孩子是什么身份呢?”
高湛摇着酒杯,若有所思,胡皇后见此也不顾和士开的眼色阻拦,继续道,“难道陛下还能认她腹中的孩子做皇子或公主不成?”
“怎么不可以了?”高湛眸色朦胧,语气却慢慢冷下来,胡皇后心里早已按捺不住,此时也顾不上高湛的脸色与语气,“陛下,她是文宣皇后!再怎样,她终究不是您的女人,文宣帝已逝三年,文宣皇后却怀有子嗣,若是生下这个孩子,不仅会令整个皇室蒙羞,还会令我们北齐为他国耻笑……”
“闭嘴!”高湛狠狠将杯子摔在地上,满脸怒气地道,“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朕的事情指手画脚!”
“皇上息怒!”
和士开见此连忙来做和事佬,胡皇后却不管不顾,反而提高了声音,“陛下,臣妾是为了陛下好,为了北齐好,倘若那李祖娥愿意死心塌地跟着陛下也就好了,可她是真心的吗?陛下以为她真是被迫去了静安寺吗?臣妾那日都听到了,是她亲口说的愿意,她早就想要离开陛下了,陛下何必自欺欺人?”
“闭嘴!”高湛被和士开拦着,加上半醉,脚步虚浮,不然早就忍不住满腔怒气一掌打过去了,胡皇后的每一个字都深深戳进他的心里,令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更加鲜血淋漓,他拿起桌上的杯盏便朝胡皇后掷了去,胡皇后一闪,杯盏从她身旁擦过,砸在身后的亭柱上,四分五裂。
“你再说一句朕马上废了你!”
杯盏摔碎的清脆声音和高湛冷如寒雪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胡皇后愣在那里,和士开率先回过神来,“娘娘,陛下醉了,来人——送娘娘回含光殿,你们给陛下去准备醒酒汤。”
和士开扶着醉醺醺的高湛进入朱雀内殿,胡皇后呆呆地看着高湛的身影,眼泪簌簌留下,为了那个女人,你竟对我如此吗?高湛——
和士开扶高湛在床上躺下,高湛闭了一下眼睛,过了一会淡淡地道,“士开,头疼。”
和士开坐到床上,体贴的揉着他的太阳穴,然后问道,“陛下可好些?”
高湛轻轻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又道,“我没醉。”
和士开还未开口,但高湛一句话传过来吓得他心脏都停了半拍,“我想废后。”
“陛下?”他忍不住惊叫,“陛下,废后之事万万不可”高湛闭着眼睛,没有答话,和士开犹疑地开口,“其实皇后娘娘所问的,臣也想知道。若李皇后生下一子,陛下当如何处置?难不成陛下因此想废胡立李?”
在令人窒息的气息中,和士开屏住呼吸等了十几秒,高湛却发出轻轻的笑声,令和士开二丈摸不到头脑,高湛笑了很久,睁开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和士开道,“朕是开玩笑的。”
他转过身去,“此事朕自有主张。朕累了,想休息。”
和士开只有应声退下,出了朱雀殿却看见胡皇后还站在那里,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娘娘为何还在这里?”
胡皇后眼圈泛红,竟生了几分楚楚可怜的神韵,“皇上跟你说了什么吗?他是不是想要废了我,是不是还想立那李祖娥?”
和士开摇摇头,“娘娘你别担心,陛下那只是醉话、气话。”
胡皇后却紧紧抓住和士开的衣袖,“士开,帮帮我,我不能让那贱人生下这个孩子……”
和士开连忙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娘娘休要胡说。”他顿了顿,缓缓道,“李皇后之子不仅要生下来,还要平安地生下来。”
和士开见胡皇后一脸的迷惘,往前走了几步,轻声道,“娘娘随我来。”
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朱雀殿。
一月的风声吹动竹叶,穿梭在竹林之中,飒飒作响。
阴沉的云覆盖了整片天际,沉沉压在远处青黛色的山峰上,显出一股山雨欲来的气势。
“娘娘,天气寒冷,您的身子又重了,小心受凉。”
宫女绿猗走过来将轩窗关上,这时的雨已经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一股冷气袭进来。
“娘娘,太原王求见。”
她微怔,摇了摇头示意不见。宫女领命而下,可高绍德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而是想要闯入昭信殿,他大声唤道,“母后——母后——”
声声母后在她的心底泛起了涟漪,心开始抽痛起来,她一只手扶在案边,手指泛青,另一个手抚触着高高隆起的腹部,神色苍白恍惚。
“母后,您为什么不见儿臣——母后——你不想儿臣吗?你不要儿臣了吗?母后——”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紧抿着唇,宫女绿猗见此,忙出了内殿,“殿下,娘娘身体不适,您不能这样吵闹,您赶快回去吧!”
高绍德却不管不顾,推了绿猗便要往内殿走,无奈被高湛特命的太监拦住,他负气绕到轩窗外,站在雨中,“母后——今日你若是不见儿臣,儿臣就站在这外面等到你出来为止!”
时间仿佛静止了,她透过轩窗可以看见高绍德站在雨中的身影,绿猗撑伞还未开口相劝,他已重重地推开绿猗,暴虐地道,“滚开——”
她的整个身子都已经颤抖了起来,她想要冲出殿内将她的儿子搂进怀里,她想看一看他是不是又变化了,可是她不能,也不敢。
她不能这个样子出现在高绍德面前,她害怕看到他鄙夷失望的眼神,害怕听到他冰冷失望的话语。
她不能,她不能。
她捂住唇,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泪水顺着脸颊,流过手背,滴落在精致的白玉案上。
雨水铺洒而下,模糊了轩窗,也模糊了高绍德倔强站立的身影。
“母后——你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你怀了九叔的孩子,所以你才不敢见我!母后!你回答我!”
高绍德的嘶吼声穿透雨幕,重重砸进她的心窝。
“你告诉我,你回答我!你是不是有了孽种,你是不是怀了他的孽种?!”
“啊——”高绍德在雨中愤怒地嘶吼,如同一头发疯的野兽,“啊——你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孽种,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绍儿……”这是她五个月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好像都不是她的声音了。
“你知道父皇是为什么会死吗?根本就是他日日在父皇的酒里动了手脚,下了慢性毒药,他知道父皇嗜酒,他让父皇发疯发狂,不然父皇怎么可能失去理智,你皇兄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皇兄为什么会死吗?母后你知不知道,六叔为什么突然就召皇兄回到晋阳,赐死皇兄,是他,是他放出谣言,是他跟六叔说邺城有天子气,是他害死了皇兄,母后你怎么可以有他的孩子,你怎么可以留下他的孽种!”
一记惊雷仿佛配合着所有人的心境和情绪应声响起,闪电映亮了半片天际,大雨倾盆而下。
站在雨中的高邵德嘶吼着、哭泣着,愤怒着,也无力着。她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玉案上,颤着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您以为他是真心爱您的吗?您以为您生下他的孽种您就可以永受荣宠吗?可是您忘了,他只不过是为了报复父皇,他只是想要玩弄您,他那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怎么会有心,怎么会有感情?这个孽障将成为高家永远的耻辱,将会成为整个北齐的耻辱您知道吗?您知道吗?”
她的手抚上隆起的肚子,感受着那个生命在她的身体里跃动,她的眼泪滴落在手背,腹中胎儿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心情,动的越发厉害,伴随着一阵一阵的痛楚。
“知道我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吗?因为我就是想让他看着她最爱的女人在我身下辗转承欢、欲仙欲死,我就是要让你痛苦、让你后悔、让你内疚一辈子!”
“若朕的孩子有丝毫差池,朕会让高绍德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在你面前!”
“他只不过是为了报复父皇,他只是想要玩弄您!”
“别碰我——脏!”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黑暗的梦境里,发不出声音,动弹不了,高邵德的声音还继续穿透雨幕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将她的心砸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您是不是爱上他了?母后你是不是爱上他了?母后您打算一辈子都不见我了吗?母后您现在真的是为了我吗?”
“不要说了!”她捂住耳朵,“不要说了,求你不要说了,求求你,绍儿。”
“殿下,求您快回去吧。”
“滚开——”
“家家”高邵德直直地跪下来,淋透的身体在雨中溅起一地水花,“倘若您执意生下这个孽种,那么,从今以后,您再也无我这个儿子了。”
他说罢,重重地、缓慢地往地上磕了三个头,雨水模糊了他的面容,分不清泪水雨水,却能够感受漆黑眼眸里的湿润与冰冷。
他站起身,决绝地、踉跄地往外走去。
“不要——不要走——”她看到高邵德的背影远去,痛彻心扉地撑起身子往外跑去,“绍儿——不要走!”她穿过屏风帷影,推开身旁宫女的阻拦,不顾一切地朝高邵德跑去。
在她打开内殿宫门的那一刻,高邵德已走到昭阳殿大门口,她跑到内殿门口的那一刻,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想说,不要离开母亲,母亲只有你了啊——
可是在看到他背影的那一刻,这些话都哽在喉咙里,化作无尽的泪。
高邵德在大门打开时候脚步停了一瞬,过了几秒,终是没有回头,在她的视线里、在大雨瓢泼中远去。
她腹中的胎儿仿佛也感染到了这尖锐而痛楚的情绪,在里面躁动不安起来,那一阵阵腹部收缩的痛楚,排山倒海而来。
她紧紧地抓着廊柱,大口大口地呼吸,汗珠从额间滚滚滴落下来,她感受着那个孩子,它迫不及待想要离开她的身体,降临人世,她感受着宫缩带来的每一分疼痛,这些疼痛远远比不上高绍德的一番话。她感受到大片大片的热流涌出她的身体,顺着大腿而下。
“娘娘,娘娘!”宫女见到地上汇集了一滩血,纷纷大叫起来,绿猗湿透着身体跑过来,“快扶娘娘进去,娘娘这是要生了。”众人纷纷将她扶进去躺下,绿猗急促而镇定地安抚着她,“娘娘,没事的,太医奴婢早已吩咐人去请了,稳婆马上也会到了,陛下马上也会到的!”绿猗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道,“娘娘,不要怕。”
而她的身体似乎早已与灵魂脱离,她的眼神恍惚而执着地望着轩窗外面,“绍儿……”她呼吸急促,神情苍白,声音轻如羽翼,“不要走——不要走——”
“绿猗姐姐,秦太医、胡嬷嬷、陆嬷嬷、令嬷嬷来了……”太医和三位稳婆急冲冲地走了进来。
高湛带着来到昭信宫的时候,和士开和胡皇后也正好来到殿外,雨还未歇,他不等侍从掀开辇帘,撑好伞,便带着一脸的焦急径直从辇上跳下来,侍从反应稍慢,和士开撑着伞快步走过来一把推开笨拙的侍从,替高湛挡住雨,快步跟上他的步伐往里走去。此时稳婆已经进去接生,太医焦急地站在外面,见到高湛,众人纷纷跪下,“拜见皇上——”
“她情况怎么样?”高湛顾不上衣襟头发半湿,担忧而急切地问道。
“回陛下,娘娘的情况……不容乐观”太医道,“娘娘受了极大的刺激,导致见红,此时胎儿不足八个月,恐怕——不仅胎儿有危险,娘娘的生命也会有危险——”
“你说什么?!”高湛一只手提起太医的衣襟,满脸狰狞,“刺激——什么刺激——”他重重往太医身上一推,望向宫女,“什么刺激?谁?谁来过昭信宫?朕不是说了谁都不许见她,谁让她受了刺激?!”
众位宫女皆是战战兢兢,浑身颤抖,高湛抽出剑一剑便抹了一个人的脖子,鲜血喷溅在众人的身上,也在他金色的锦袍上染上一片暴戾的红色,宫女纷纷尖叫跪着往后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告诉朕——谁来过!!!”
“陛下绕命,太原王,太原王来过……”
“高绍德!”他怒火中烧,怒吼一声,“来人——”和士开见他如此,连忙道,“陛下,陛下,现在最要紧的是娘娘啊……”
此时她的一声凄厉的喊叫传出殿外,高湛扔掉手里的剑,门正好被稳婆打开,“陛下,参见陛下——”陆嬷嬷脸上全是汗水,却是十分镇定,冷静而快速地道,“陛下是要保孩子还是娘娘,两个可能只能保住一个了。”
“什么叫只能保一个?啊?都保,丢了任何一个朕要灭你九族?!”高湛道,“和士开,给朕将宫内所有的稳婆都找过来!”
“陛下,尽量保住娘娘吧。”和士开道,“陛下还年轻。”
和士开说此话也是极其大胆了,而高湛却听了他的话没有发火,只是瞪了他一眼,抬脚大步往内殿走去,稳婆刚说了一句,“陛下不能进……”她话还未说完便被高湛一脚踹到一边,高湛如一阵风一样的冲了进去,和士开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在了外面,意味深长地望了身后满脸幸灾乐祸的胡皇后一眼。
高湛掀开纱蔓,便看到她微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床面都被鲜红的血染红。众人一遍又一遍地道,“娘娘,用力,用力啊——”,可是她一动不动,只有通过还在起伏的胸膛和微弱的呼吸才判断出她还活着。众人见高湛进来皆是吓了一跳,他不管不顾地冲到床边,握住她冰冷的手,“阿姊,我来了。”
“阿姊,我来了。”他将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庞上,“阿姊,阿姊,你用力好不好,你用力我们的孩子就能出来了,阿姊,我爱你,我爱这个孩子,我不想失去你们!”
他害怕地几乎语无伦次,连声音都在颤抖。
她轻声呻吟了一声,他露出几分欣喜,“阿姊,我说了,一定会将这个孩子视如珍宝的,阿姊——”
“高……高湛。”她睁了睁眼睛,轻轻地唤了一声,高湛连忙贴过脸,“阿姊,我在,阿姊,用力,阿姊。”
她的脸上似乎浮现了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凝视着高湛,“高湛……”她轻轻启唇,“我不会……帮你生孩子的……”她很满意看到高湛脸上期待褪却、神色变得苍白的样子,她用虚弱地声音道,“我这一辈子——都恨你,永远——”
她的声音很轻,高湛的手捏紧,他苍白着脸,眼神冰冷起来,他俯下身握紧她的肩膀,指甲掐进她的肉里,隐忍着怒气,大声地、一字一句道,“生下这个孩子,朕让你离开。若是孩子死了,朕会让所有的李家人——都为她陪葬,而高绍德——朕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娘娘,用力啊——深呼吸,深呼吸——”稳婆急的满头是汗。
她望了高湛一眼,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稳婆惊喜地道,“再用力——娘娘。”,不知过了多久,她整个人似乎都泡在了水里,她的意念开始涣散的时候,正在这时一声微弱的啼哭在殿内响起,“生了生了”,稳婆惊喜的声音也唤醒了久久失神发怔的高湛。
稳婆将孩子抱至高湛的面前,“恭喜陛下,是一位美丽的小公主。”
高湛看了一眼,情不自禁地抱过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刚出生的婴儿,皱巴巴的,可他却不觉得丑。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抱着,不知不觉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这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却是他心爱女人为他生下的孩子。
他的眼泪滴在婴儿脸上,从婴儿脸上滑落下来,婴儿的脸动了一下,闭着眼睛,唇角微翘,似乎是在微笑。他凝视着这小小的生命,脸上流露出几丝柔情,这是他的女儿,他会把一切、把最好的都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