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元善见之死
她从高澄房里出来时,高湛就站在门外,十二岁的他面庞稚嫩,看似天真。他仰头望向她,眼眸漆黑平静,隐隐带些关切,她却无暇顾及。
她神色苍白,狼狈不堪从他身旁走过,只听得他轻轻唤了一句,“二嫂……”她脚步一顿,却听见屋内高澄的声音传来,“九弟。”
她不再回头,踉跄而去。高湛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远去,苍白而美丽的容颜带着极致的美感,她仿佛都城枝头盛放的灼艳之花,薄弱又倔强。
她满带伤痕而归,推开那扇门时,她看到高洋的脸,冷静而自持,她脚下一软,高洋冲过来紧紧地拥住她,身体微微颤抖,良久才道了一句,“阿娥,你再忍忍,我必杀他!”
她的心终究不够硬,他隐忍而又狠厉的话仿佛于他心底注入一股暖流,冰封住的心缓缓炸裂开来,满身伤痕的她伏在他怀里痛哭不已。
为何男人的权势之争,女人却要加倍受辱?
549年,似乎是东魏极不寻常的一年。
四月,颖川之战中,东魏名将慕容绍宗跳水而亡,五月,侯景控制梁朝,梁朝帝王萧衍薨。
七月,东魏帝王元善见不堪忍受高澄的掌控,与侍讲荀济、礼部郎中元谨、长秋卿刘思逸、华山王元大器、淮南王元宣洪、济北王元徽等人密谋诛杀高澄。他们假装在宫内花园造土山,秘密挖掘地道通向高澄的居住地,准备杀掉高澄。当地道挖掘到皇宫外城的千秋门时,却被守门人听到动静,立即向高澄禀告。高澄大怒,连夜进宫质问元善见,“陛下为何要谋反?臣父子忠心为国,何时亏负过陛下?”
元善见冷笑一声,毫无畏惧回道,“自古以来,只有臣反君,何来君反臣?你自己要反,又何必来指责我?你要弑君叛逆,看你的时间!”
年轻的帝王早已憋不住一腔的怒火,他再也忍受不住做一个傀儡皇帝,再也受不了高氏一族的狂妄嚣张。
高澄一愣,哑口无言,连忙磕头痛哭并摆酒谢罪,回到府邸时却已暗下杀心。
那日他原本喝了些酒,跌跌撞撞进入她的房内,她大为惊恐想夺门而出时已被他箍住了身子,他一脚将门踹上,房内侍女皆惊恐而出,她哭喊道,“高洋,高洋——”
高澄反手甩了她一耳光,将她压至床上,低声狠厉地道,“你喊你的傻子夫君,你喊破了喉咙,他可敢进来?”他紧紧握住她洁白如玉的下颔,“这天下迟早是我高澄的,他元善见、他高洋算什么东西?李祖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与元善见之间那点事,可惜了,他元善见、东魏的皇帝,也只能老老实实做我高澄手中的傀儡,而高洋,你的丈夫,你企望他来保护你,你企望一个傻子来保护你,不觉得可笑吗?”高澄声音又低又狠。
恐惧一点涌上她的心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安静地湮没在枕上。高澄撕开她的衣裳,炙热的呼吸缠绕在她的脖颈处,她转过头,看到窗外一袭暗影静静地站在那合欢树下,一动也未动。
她的手刚碰到桌台上的剪子,便听见府邸传来混乱的声音,有人敲门,又快又急,“齐王,齐王,陛下在宫内花园造土山、挖地道,欲通此处,刺杀于您!”高澄听到此话,早已顾不上她,一把推开衣衫不整的她,见到她手中的剪子,大怒狠狠扇她一掌,“贱婢!”
高澄顾不得许多,怒然离去。
她被扇得脑袋作响,伏在床头许久还未曾缓过来。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子于昏昏沉沉中被人扶起,抬眸一看,却是眉眼稚嫩的高湛,他拿起薄被盖住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打来一盆水,神情认真地擦去她嘴角的血痕。
她只怔怔看着窗外仍旧一动也未动的身影,眼泪从眼角滑落,她看着他的身影站在那棵合欢树下,那是他们一起种下的合欢树,可是,他却只站在那里,看着她在屋内受尽折辱。夜晚的寒气缓缓浸入骨髓,浸入心脏,她听见她用嘶哑的声音缓缓开口,“叫他进来。”
高湛一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里便已明白。他将锦帕放入水中,走了出去,好一会儿,高洋推门而入,离床头几步远站定。
她说,“我不想说别的,我只想求你一事。”
高洋垂眸站立,良久才道,“你说。”
“保住元善见。”
高洋抬眸,忍不住的震惊。她的眼眸却变得平静无波,她的面庞没有一丝表情,她的心底却为他眸底的震惊与一丝受伤而生了快意。他既然可以如此狠心,她为何不可以伤他?何况,她也是真的忧心元善见。
高澄之狠,远非元善见所料。
看到高洋的神情,她想大笑,却抑不住地落泪,她将脸埋进掌心痛哭起来。高洋默然看着哭泣的她,缓缓道,“我答应你。”
三日后,高澄囚东魏帝元善见于含章堂,烹杀旬济等人于市。
同年八月底,高澄在北城东柏堂遇刺而亡,消息传至高府,高澄之母娄昭君大恸,昏厥在地。高洋在城东赶来,封锁消息,秘不发丧。几日后,消息泄露,朝野一片混乱。
高澄遇刺之事传至东魏帝王元善见耳内,元善见大喜,却未想到高洋狠厉更甚其兄。高洋一改之前的痴傻之态,一边指挥卫队、搜捕刺客余党,一边亲理朝政,使得大小之事、井然有序。
高洋安慰其母时,她看见高洋脸上虽是悲痛,眼底却满是冰冷之色。娄昭君素来较为疼爱长子,望见高洋,痛骂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我就知道你是装的?可是你为什么要下此狠手?他是你大哥啊!他是你亲生兄长?”
高洋垂眸站立,她忍不住拉住娄昭君,“家家——”
“我的澄儿,我的澄儿——”高澄自幼聪颖过人,能言善辩,十岁时曾独自出马为高欢招降高敖曹。十一岁时以高欢特使的身份两次去洛阳朝觐孝武帝元修。十五岁便伴随父亲高欢南征北战,他不仅是高欢最倚重的世子,也是母亲娄昭君除去六子高演外最为骄傲的儿子。而高洋从小丑陋粗苯,自是不得母亲的疼惜。只是母亲娄昭君的此番行为,确实也狠狠地伤了他的心。
她安抚了娄昭君小憩一会,走出房间却看到高洋安静地站在庭院外面,他的背影从来都是这样的安静而隐忍,融于夜色之中,越发显得苍凉而孤寂。她知道此时正是高洋的关键之期,高澄一死,此时的高氏臣僚基本对二十三岁的高洋持轻视态度。她从房里拿出一件外裳披至高洋身上,“天气转凉了,你也要保重身体。”
高洋转过头来,低头望向她,她看到高洋的眼睛很明亮,从未有过的明亮,同时泪光也在他眼里慢慢闪动,她还来不及看清里面的复杂情绪,便被高洋一把搂进怀里,他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紧的令她喘不过气来,只听见他的低语,低沉中仍旧掩饰不住的狂喜,“阿娥,阿娥——”他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她的名字,却不说任何内容,渐渐地,她感觉自己的肩处传来湿润的触感,他的酸楚也一路蔓延至她的心底深处,她的眼眶不由的湿润,而她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年轻的东魏帝王元善见的影子。
她的心绪复杂,抬眸望去,只见年幼的高湛站在不远处的回廊,静静地望着他们。他稚嫩的半边面庞掩映在黑暗中,投下一片阴影。
549年十月,高洋以咸阳王坦为太傅,潘相乐为司空。十一月,吐谷浑遣使来邺城朝贡。南朝梁的齐州刺史茅灵斌、德州刺史刘领队、南豫州刺史皇甫慎等都献城归附。
十二月,东魏帝元善见封高洋为丞相、齐王。高洋摆脱了高澄的阴影,终于在东魏大放光彩,此时东魏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高欢的次子——昔日丑陋粗苯的高洋是如何稳重的控住朝局政事,使得昔日臣僚目瞪口呆、心悦臣服。再也无人敢轻视于他。
她却能清楚地看见他日益膨胀的野心。他为人之下数二十年,早已不甘心为人之下。
终于,550年五月,高洋领军十万逼迫东魏帝元善见主动禅位,高洋遂登基称帝,年号天保,国号齐,东魏亡。
十月,高洋携皇后李祖娥入晋阳宫,朝见皇太后。十二岁的高湛进爵为长广王,授任尚书令,不久又兼任司徒,升迁为太尉。东魏废帝元善见搬出皇宫,受封中山王。
那日她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看着元善见的车马一步步远去,看着善见在她的世界里、一步步地越走越远。
秋风萧瑟,冬季临近,风卷起枯叶回旋而落,她成了北齐帝王的皇后,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与轻松。天下分裂、战乱频繁,民不聊生,她并不奢求权势富贵,惟一求得,便是所爱之人一生平安喜乐。
高湛来到她的身边,“皇嫂原来在这里。”他露出笑容,“皇嫂在看什么?”
年幼的他已经有了极为出色的容貌与气质,不笑时神情沉静深远,笑起时眉眼弯弯,很是温暖善良。她微微一笑,高湛问道,“皇兄如今成了皇帝,皇嫂应该很开心吧?”
她一怔,继而轻轻点头,摸了摸他的头,“九弟,我只希望我爱的人都可以好好的。”
“那我是吗?”高湛盯着她的眼眸,“我算是皇嫂爱的人吗?”
她愣了一下,笑了起来,看着他天真稚嫩的脸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九弟,你是我的亲人。”
她转身离开阁楼,高湛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阁楼上,然后转过头来,目光落在远处长长的车马上。
一轮夕阳,缓缓沉没。
551年正月,南朝梁湘东王萧绎遣使朝贡。二月,太尉彭乐谋反,伏诛。三月,襄城王高淯薨,高洋下诏南梁的湘东王萧绎为梁的使持节、假黄钺、相国,建梁台,总百揆。南朝梁交州刺史李景盛、梁州刺史马嵩仁、义州刺史夏侯珍洽、新州刺史李汉等一起以其州县归附北齐。四月,梁王萧绎遣使去北齐朝贡。闰四月,室韦又遣使朝贡。北齐政权愈发稳固。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二月。十二月的邺城,下起了大雪。她清晨推开门的时候,便看到外面的世界白茫茫的一片,冷气迎面而来,“家家,家家,下雪了——下雪了!”
她为高洋生的长子高殷已有六岁,已被册封为皇太子,次子高邵德也有三岁。此时高殷欢快地跑在雪地里,高邵德也跑在哥哥的屁股后面。“小儿,雪好看吗?”她刚欲说话,高洋便出现在宫内庭院,悄悄地从后面一把抱起玩雪玩的不亦乐乎的高邵德,问道。
她行了一礼,“陛下。”
高邵德被高洋举起来,发出欢乐天真的笑声。六岁的高殷虽然聪慧过人,却不太得他的喜爱,他反而更疼爱年幼的小儿高邵德。
看着父子俩的笑容,她不禁也露出笑容,牵起高殷柔声道,“外面天冷,陛下请入殿吧。”
高洋抱着高邵德走进殿来,高邵德用稚嫩的声音道,“家家认为雪好看。”高洋望了她一眼,笑着逗怀里的高邵德道,“这是你家家认为的,你呢?”
高邵德天真地答道,“儿臣自然也喜爱这雪景,下雪时儿臣便可以和哥哥、家家一起做雪人,堆雪球,父皇要和我们一起吗?”
高洋笑了,看着这天真稚气的小儿,心里的烦扰被驱散不少。
那场雪,接连下了许久。
十二月初十那日,她亲手做了点心,给高洋送去,却在殿外听见高湛清楚地道,“臣已派人控制中山国与中山府,即使元善见死讯传出,也绝不会引起太大波澜。宴席上一切知情者,臣弟已悉数杖杀。元善见喝的是慢性毒酒,待他回到中山府,毒性一发,世人所知的,只会是暴毙而亡。”
他的声音天真中透着阴狠,令她浑身发冷。她手里的杯盏骤然坠地,砸得粉碎。这时她才知道,高洋从未打算放过元善见,高洋与高湛出来时,只看到她单薄瘦弱冲出殿外的身影。
她冲到殿外,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只望见天地皆是一片白茫茫。她脚下一软,已瘫坐在雪地里,漫天白雪洒在她的头上、身上。
551年,大雪纷飞的十二月,中山王元善见于府邸喷出鲜血,挺拔的身躯骤然倒下,他挣扎坐到案桌旁,忍住腹内剧痛,写下绝笔诗一首,随后俯于案上,缓缓闭上了眼睛,血,于他的唇角流淌而下,染红了玉案上那方白色的精美锦帕。雪花落在碧色纱窗上,送来冰凉彻骨的寒气。
只见锦帕上秀丽的字迹在凉薄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风临水泽楼,霜锁碧纱窗。坐醒停著笔,梦惊少年郎。珠颜颦玉立,罗袖款生香。月明牵影入,悔将意相藏。空怀天下志,恨无张子房。十年帝王路,一朝谱凄凉。花亡随逝水,江山更迭乱。雪深埋白骨,吹恨到洛阳。”
时年,二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