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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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北齐疯帝

553年十月,文宣帝再伐契丹。身为一国之君的高洋“亲逾山岭,为士卒先”,“露头袒膊,昼夜不息,行千余里,唯食肉饮水,壮气弥厉。在君主身先士卒的鼓舞下,此次与契丹之战,一直打到渤海之边,方鸣金收兵,俘虏士卒十万之众,得牲畜十万余头后用兵突厥,大溃其军,直追至朔州之北,逼其送上降书顺表,方才罢息。

从552年以后,文宣帝高洋北击库莫奚、东北逐契丹、西北破柔然,西平山胡。南取淮南,势力一直延伸到长江边,这时北齐的国力达到鼎盛。

554年,少数民族山胡作乱,高洋领骑兵前去征伐。齐军势如破竹,连连得胜,荡平了石楼山。凡是山胡族的男子,只要在13岁以上,全被高洋杀死,妇女与儿童皆被赏给各级将领,充作奴隶。

战乱中,白骨堆积成为荒山,受苦的终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鲜血滋长了高洋的傲气与血性,抑制于心底深处的残忍与暴虐一点一点被牵引出来。

她是看着他的脚步从沉稳走向虚浮,看着他从一个任贤纳谏的好君王变成一个滥杀无辜的疯子。她懂他,却无力挽救他。她惟有陪在他的身边,当他喝得伶仃大醉之时,当他心情狂躁不安之时,当他痛哭无助之时,她就那样静静地抱着他,企图给他一点力量,企图让他坚持下去。

自柔然一战后,他会经常头痛不已,痛的时候性情暴烈,连斩数人。

他时常说,她是他最信任的人,却又时常怀疑她、猜忌她。山胡一战后,高洋下令将重伤的齐军士兵挖出五脏六腑,逼迫士兵吃掉,一时之间惹得齐军上下怨声载道,人心惶惶。随后,梁朝大军来犯边界,高洋派兵南下,支援徐嗣微,企图一举击退陈霸先,却被梁军夜袭烧尽粮草,后淮洲刺史柳达摩前来解围,却再次大败,无奈柳达摩死守城门,企图与梁议和,高洋闻之大怒,派人斩杀柳达摩后命令齐国大都督萧轨调集10万大军南下报仇,未料此次战役,徐嗣微与其弟于乱军之中被斩首示众,齐国大都督萧轨也被活捉,后被杀害,而北齐10万大军全部覆没。

消息传来时,高洋正在饮酒作乐。他闻言不怒,反而大笑,“败了!好个徐嗣微!好个萧轨,十万大军竟全军覆没!”众人刚闻此战报,皆惶然不知所措,却不敢停下舞步乐音,触怒于他,只见他头发散乱,衣襟半开,手拿酒壶仰头喝了一口,似笑非笑地望着通报战况的公公,道,“禀告者有功,朕,赐你一死。”

来人双腿战栗不止,往下一跪,连声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陛下,上党王殿下和简平王殿下求见。”

“宣。”

高洋七弟上党王高涣与三弟简平王高浚进来,他们望着那人被拖走,面色也凝重起来,后跪下行礼道,“陛下……”

“何事?”

“臣弟闻齐梁一战中,齐军大败,如今国内人心惶惶,军内军心不稳。臣弟认为陛下应停止饮酒作乐,及时商议对策才是。”高浚率先道,作为高欢第三子,本不受高欢所喜爱,然而其聪慧勇敢,逐渐获取父亲高欢的宠爱,其长相俊美,为人正直。

高洋恍若未闻,阴冷一笑,笑得高浚与高涣心里直颤。然而高浚却毫不畏惧,跪在地上直视高洋。

“高浚,你好大的胆子!”高洋摔下酒壶,白玉摔碎在地,四分五裂,他站起身来,舞女乐师跪于一地,高涣低头不语,身体颤抖,高浚虽面露惧色,却也倔强,“臣弟不敢。”

“不敢,你有何不敢的!”高洋冷冷一笑,“朕的坏话你都已说过了!”他一步一步走至高浚面前,却转而望向身体颤抖、脸色苍白的高涣,“七弟,朕问你一个问题。”

“啊?是,是——”高涣未料到高洋转变之快,连忙称是,高洋随手抽出一个侍从的宝剑,高涣瞬间热血上涌,大脑一片空白,高洋用着自己的衣袖擦拭着宝剑,“高涣,你认为何物最黑?”

高涣睁大眼睛,惶恐不已,“臣……臣弟不知。”

高洋把弄着手里明晃晃的剑,嘴角始终噙着一缕冷笑,令人毛骨悚然。高涣眼睛直愣愣地望着那把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锋利地削掉自己的脑袋,冷汗早已从额间滚滚落下,心魄都被吓至九霄云外去了。

她这时进来的时候便是看见了这一幕,高洋面前跪着两个惨无人色的亲兄弟,她心里仍旧会有几分震动,勉强笑道,“陛下。”

从前在高府,她虽见过他们数面,却也无甚交集往来。如今深居后宫,更是数月难见一面,除了那次,她意外落水,高浚与高涣出手相救,才使她捡回一命,由此她的内心始终怀有一份感激之心。

高洋望见她来,并无太大反应,只是突然一下拿剑拍在高涣的脸上,高涣僵了身子,额上汗珠密布,她忍不住与高浚同时开口,“陛下。”可是刚一开口,她便知道她做错了,高洋望了她两眼,再将目光移回高涣脸上,拍了两下,笑道,“七弟何必如此害怕?”他一把丢掷剑柄,放声大笑,而高涣却一把瘫倒在地上。

高洋背对着他们走了几步,“快些滚!滚慢了朕宰了你们!”高涣与高浚这才谢恩连忙退去。

高洋转过身,见她仍站在原地,便迈着酒步走过来,将头靠到她的肩膀上,“阿娥,你刚可是想为高涣与高浚求情?”

还未等她回答,高洋又道,“你可忘记了,昔日他们如何欺辱于我?”

她默然,她岂会不知,昔日高洋装傻,有时涕出。浚常责其左右,何因不为二兄拭鼻,并嘲笑不已。他们也时常戏弄于他,为他取各种各样的绰号,他皆一一承受。她伸手抱住他的头,给予无声的慰藉,高洋低声道,“阿娥,齐军十万,全军覆没,我们败了!”他声音中透出几分阴狠、狂躁,“我想杀人,想杀了那些南梁军,想灭了梁,想要天下都对我高洋俯首称臣。可是,我越想,就越达不到。我是不是不是阿娥心底的好君王了?”

她默然,如今的他,饮酒作乐,沉溺美色,暴虐狂躁,滥杀无辜,可是她却始终恨不起来了,她甚至觉得这样的他很可怜,高洋一把推开她,双眸赤红,“你以后不要来了,不要来了!”他转过身踉跄往上走,“朕不想看见你”他在离她数十尺的地方站定,恶狠狠地望着她,“朕也害怕,哪天会杀了你。”

她走出昭阳殿后,看到高浚与高涣正转过回廊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什么人,宰相杨愔脸色难看地走过来,望见她行了一礼,往内殿走去,她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三弟,七弟。”

“皇后娘娘……”高浚与高涣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娘娘——”高浚忍了又忍,长揖一礼到底,她望了望四周,“简平王有何话就直说吧。”

蓝色纱蔓扬起,三人身影若隐若现。高浚深呼吸一口,“那臣弟就直说了。自柔然一战后,陛下意志消沉,不仅日夜纵乐,东魏皇室子女、元氏、安德公主皆被奸淫杀害,而且陛下滥杀无辜、不理朝政,已经引起了朝野上下的不满与惶恐。臣弟知娘娘乃贤淑之人,陛下又极为尊重敬爱娘娘,还望娘娘以江山社稷为重,多多劝诫陛下,切勿因为害怕祸及自身而充耳不闻。”

这一番话可谓是极大的不尊不敬,而她却并不十分愤怒,高浚所说属实,高洋滥杀暴虐,而身为北齐皇后的她,又怎会不受谴责。昔日高澄欺辱于她,高洋将仇报于高澄之妻元氏身上,那元氏何其无辜她又岂会不知?高洋日日饮酒作乐,她的劝诫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见她面露黯然,沉默不语,高浚自知话说得过重,施以一礼道,“臣弟放肆,还请娘娘恕罪。只是臣弟知晓娘娘乃通情达理之人,定会体恤臣弟这一番心意,臣弟也是为了陛下好,臣弟之命死不足惜,只望天下安,黎民免受战争之苦,免受暴虐之苦。”

此番话虽是用平静的语气说出,却令她为之动容,她点了点头,高浚与高涣再次行礼,“臣弟告退。”

未料高涣与高浚一转身,纱蔓却被人掀起,高湛站在三人面前,唇角含笑,“三哥说得可真慷慨激昂啊!”

十八岁的高湛已褪去了年幼时脸上的稚嫩,剑眉星目,俊朗英挺,风度翩翩。他嘴角噙笑,眸底却不见丝毫温度,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笑着行了一礼。

“九弟。”高涣与高浚心里一惊,对视一眼,高涣了解高浚的性子,便还不等高浚说话,忙道,“我们先走了。”

“怎么,我来了,你们就要走了?”高湛冷笑道,“有何话,当着我,你们还不敢说吗?怕我告诉陛下吗?”

高浚本就看不惯高湛素日总在高洋面前煽风点火,此时见他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也不顾高涣的阻拦,凭着耿直的性子也冷笑一声道,“不能说的可太多了。怕又被奸人添油加醋,告至圣上面前,无罪怕也是有罪了!长广王若有这份闲心,还不如用到如何劝诫陛下呢!哼,七弟,我们走!”

“你——”高湛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看着高涣、高浚扬长而去。高湛一转头,看着她已经转身走了很远,满腔的怒气只得压下,越发屈辱,他犹豫的神色一闪而过,终究还是追了上去。

“皇嫂与他们暗中来往,就不怕皇兄知道?”他目光灼灼,转而将矛头对准她。整整四年,他们未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如今能与她说话,却是因为看到她与高涣、高浚两人在一起,他心里恨不得马上杀了高涣、高浚两人。

她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又想起了元善见死时他说的话,而他刚刚咄咄逼人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她轻叹了一口气,未作答,也未回答,反而加快了步伐,往后宫走去。

“你连一句话都不愿再与我说吗?”高湛愤怒不已,咬着牙低语一句后狠狠一拳打在坚硬的木廊上。“李祖娥!”

她回到寝殿,脑海中一直在回想高浚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她为高洋有这样的兄弟而心生欣喜与希望,可是她又因此而担忧他们的命运。北齐有能之人并不在少数,丞相杨愔,简平王高浚,典御史李集,尚书右仆射、侍中高德政,魏郡丞崔叔瓚,可是李集因上书规劝高洋,把高洋比作古代暴君桀、纣,以刺激高洋自我反省,高洋大怒,将谏书撕碎,将他用绳子捆成粽子样,扔进河里,等其呛够水再拽上来,周而复始,李集始终不屈服,高洋耗尽耐心,腰斩示众。后黄河一岸发生蝗灾,高洋问崔叔瓚何故致蝗,崔叔瓚因说“土功不时,蝗虫为灾,大兴土木,而又不循时令,致蝗灾。”而被拔光头发,身浇大粪,扔出了殿。高德政多次进谏,闻高洋有杀意,故装病在家,高洋得知其装病之事,怒不可遏,令大力士刘桃枝砍去高德政三个脚趾头,后又驾临高府,正看见高德政之妻拿出家中所有珍宝准备去托人求情,高洋抓个正着,一边把玩珍宝,一边酸溜溜叹息:“我御府犹无是物!”于是,高德政与其妻儿皆惨遭杀害。

她并未亲眼见过高洋杀人的样子,却时常看见他满眼杀气、愤怒狂躁的样子。曾经的高洋,举止沉稳而从容,即使容貌不如高家其他子弟出色,望久了也令人安心踏实。刚当上帝王时的高洋,意气风发,雄心勃勃,南令梁朝不敢轻举妄动,北令契丹、柔然俯首称臣,西令山胡闻风丧胆,与此同时,改革币制,施行均田令,兴建学堂、完善律法。可如今的高洋,大多数是酒气醺醺,喜怒无常,难道,帝王做久了才会变成这样吗?而高涣与高浚这般直言相谏的结果会换来同样的下场吗?

后来高洋面露愁容走进她的寝殿,无意间聊起他在为一事忧心,原来有相士预言道,高氏家族会被一个黑色东西灭掉,高洋问了许多人何物为世界最黑,一人说,漆最黑。他在她的怀里喃着“漆”字,而后沉沉睡去。即使睡着了,也能看到他仍旧蹙着眉角,极不安稳的样子,他蜷缩在她的怀中,仿佛一个孩子。

而后,他突然惊醒,“漆——七——”她心里本就想着“漆最黑”是何意,刚好想到高涣排行第七,心里惊诧不已,而他已经不等她开口说话,便好似癫狂了般,衣裳也未穿,发也未束,厉声道,“宣上党王,宣高涣马上给我滚进宫!”他急冲冲地冲出殿,她呆了片刻,骤然间什么也明白了,冷静下来忙写了一张纸条,唤来侍女,“你去紫陌桥,等上党王进宫,便将这个交给他。”

高涣半夜得召,心中忐忑不安地走至紫陌桥时,一侍女冲撞到他身上,连忙磕头谢罪,恍惚中他的手心已被塞进一张纸条,打开一看,望见那句,“陛下要杀你,快走!”他心里一惊,冷汗已出了大半身,望见不远处的使者,心一横,拔出剑一刀插进了毫无准备的使者身体里,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未过多久,她前去昭阳殿,正好听见高湛的声音传出来道,“如今高涣已被臣弟的人擒住,天师言,灭高者,漆也,高涣排行第七,且面色黢黑,定是他无疑。若非陛下及时领悟,这高涣早就逃之夭夭了。若非他无谋逆之心,何须深夜杀掉使者,逃出邺城,定是心怀不轨,做贼心虚。”

高洋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一脸怒容,“把他带到大牢!给我用大刑!我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不要让他轻易死了!也不要让他容易活着!”

“是。”高湛脸上露出几分狡黠的神色,又道,“陛下,臣弟认为,这谋逆之事,上党王一人是做不来的,他性格过于懦弱,只怕背后……”

“背后什么?说!再吞吞吐吐的朕杀了你!”

“这齐国谁人不知上党王高涣与简平王高浚要好,上党王谋逆,简平王岂能脱得了干系?”

她站在殿外,听见此话,心一沉,说出这番话的竟然是高湛,她从未想过高湛会狠毒到这种地步,她的手缓缓握紧。她垂眸冷静了一下,转身走了几步,却望见薛贵嫔款款走了过来,笑靥如花。

她素来不愿与高洋其他宠妃有何接触,平日见到也是绕道而行,可有些女子,就是仗着自己的宠爱为所欲为,素日连她也不大放在眼里。上次落水之事,便与这薛贵嫔脱不了干系,可她不愿引起纷争,才告诉高洋是不小心才失足掉下去的。她不愿再与薛贵嫔有正面接触,转身欲走,薛贵嫔却主动迎了上来,仍旧笑意盈盈,“皇后娘娘”她语气香软,“皇后姐姐怎么不进去啊?”她眼波流转,还不等她开口,便自言道,“莫非,是陛下不愿见姐姐?也是,陛下特意派人去玉香阁召了臣妾呢,这里啊,娘娘就不要操心了,臣妾会替姐姐好好照顾陛下的。”

她心生疲惫,也不再理,只是转身欲走,薛贵嫔却更加大胆,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手腕,她甩开薛贵嫔的衣袖,薛贵嫔却大叫一声,跌坐到地上,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姐姐,你为何要推我?我脚好痛”她楚楚可怜地吩咐着身边的侍女,“你快去告诉陛下,我脚扭伤了,走不了了,好疼啊!”

“我,我没推你!”她看着薛贵嫔睁眼说瞎话,那个侍女刚走了几步,便看见高湛走了出来,“干什么?”

侍女瞥见高湛眼底的寒气,浑身哆嗦,可想到薛嫔的手段,只有硬着头皮低声道,“皇后娘娘推了薛嫔娘娘,薛嫔娘娘扭伤了脚走不了了。”

“脚走不了了?”高湛唇角噙起一缕笑,他瞥了一眼沉默淡然的她,垂眸望着坐在地上的薛贵嫔,寒气绽开,“陛下刚正为贵嫔娘娘之事发大火呢,倘若贵嫔娘娘不怕的话,尽可进去。”

薛贵嫔也不装了,瞬间站了起来,颤着声音道,“何……何事?”

高湛沉默了一会,走了两步,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道,“高岳之事。”

薛嫔的脸上很清晰的涌现了恐惧不安的神情,高湛微微翘起唇角道,“不过陛下刚服用了安神丸,已经睡下了,娘娘此时若不去打扰,说不定陛下过几日便忘了。”

薛嫔微微一愣,望了一眼默然站着的她后对身旁侍女道,“多谢长广王提醒,我们走!”

她看着薛贵嫔惶然离去,心里正想着高湛对她说了什么,高湛便走了几步,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拿出一张纸,立在她的面前,她心底一惊,这正是她派人交给高涣的那一张,她不明白高湛想做什么,眼前这个她看着长大的男子,早已不复年幼时的天真模样,他眸底的寒凉与隐忍之气比起高洋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动了动唇,高湛缓缓道,“不要再插手朝野之事。”他将纸折叠好,拿起她的手,将纸放入她的掌心,“皇嫂,你救不了的。”

他的声音冰冷,手指冰凉,寒得就像那一年十二月的大雪,他抬眸望向她的时候,陌生而可怕。

她抽出手,后退一步,眼眸泛起微凉的光芒,半响,她才道,“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步落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