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没有认出孙建国的张三,终究心软了,他一口一口地喂他。
孙建国的头耷拉在张三的大腿上,借着灶台里的火光,孙建国的脸上,渐渐将淤黑隐去,泛起红光。
张三将碗里最后的一点汤喂进孙建国嘴里,将他重新放在破床上,自己来到灶台前,舀起一碗开水边吹边喝。
张三心里在想,这个叫花子能来到这里,已经算是和自己有缘了,今晚不能将他赶走,明天再说吧……
一碗水喝完,他找了一根木棍,从里面顶住窑洞的门,靠在温暖的灶台旁,闭上了眼睛。
往事历历,在这片方圆百里不见人烟的荒野里,随着夜风的造访,抠的人心焦躁,挠的眼眶灼烧。
人生至味是孤独。
七大洋八大洲,此时游弋着一条蓝子鱼,独行着一只信天翁。晚风滑落,旷日积晷,星河鹭起。非兰因,已结絮果。
渐渐地,斑斓的星辰挤进门缝,自九天之外,于张三诉说喃喃心事。
他会意地笑了。
将夜色抱紧。
孙建国在关键时候,没有将张三的好梦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在破床上支起半个身子,目光从张三身上,移到门缝进来的浮沉上,尘埃借着笔直的阳光,翩翩起舞,像银河里的陨石,碰撞,逃离。
“活了?”
张三身子没动,鄙夷的口气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似的。
“谢……谢谢……”
孙建国深知,自己又欠了张三一条命。
“起来!出去!”
张三竟然虎啸龙吟般的吼了起来,随着吼声,张三扶着灶台站起身,冲着孙建国吼:“出去!”
脸涨的铁青。
说实话,张三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破床的人,以为自己进了阎罗店,黑黢黢的孙建国,正用空无一物的眼神盯着自己,随时准备索命。
他用吼声证明自己的存在。
孙建国怕了,他以为张三认出了自己。
他颤颤巍巍地往床下挪动。
手一扶空,便趴在了地上。
“我得把你拖到下面的枯井里埋了……索命鬼……”张三说着,上前拎起他,荡起一路尘烟,没几步就扔到了窑洞外面。
“滚……还想让我养活你?”
孙建国依然棉絮一般躺在窑洞前面的土地上,阳光刺得他周身舒服。
张三骂骂咧咧地回到窑洞,将破床上的一干垃圾抱出来,扔到孙建国身上。
“快走,否则我真的把你扔井里……活埋……”
他又转身回到窑洞,再没有搭理孙建国,找到自己先前的破扫帚,专心地打扫起卫生来。
孙建国艰难地爬起来,趁张三不注意,溜到里面,舀起缸里的水就是一顿狂喝。
张三瞧见了,倒也没阻止他,看着他喝完水,笑嘻嘻地说:“喝饱了就走吧,我这里确实什么也没有,你到别的地方讨饭去吧。”
孙建国抹了一把胡须上的水,朝着张三摇摇头。
“啊?不走?我把你真扔井里埋掉呢?”张三吓唬他,脸上还带着笑。
孙建国望着张三灿烂的笑容,想起他们在监狱里,张三也是这么笑着,抽着他的烟,说着赵玥。
孙建国哭的时候,鼻涕眼泪一把抓。
张三从包袱里又摸出一块白面饼,扔到孙建国怀里:“你吃完帮我去打水,把缸里打满,我就再给你一点吃的,你可以走到镇上去。”
一缸水快满的时候,孙建国被张三在半路上堵住了。
“水放下。跟我抬东西走!”张三远远地用土块砸向孙建国,吆喝着。
孙建国被砸了个正中,他听到张三叫他,便小心翼翼地将这半桶水放在一棵树下,朝张三走过去。
“看到没?那间破屋子?”张三兴奋地对孙建国喊:“里头有个宝贝呢!”
孙建国似乎也被张三兴奋的情绪感染了,他顺着张三手指的方向看,原来是一间坍塌了半边的房子。
“我记得这家里有个柜子呢,果然,被我挖出来了,哈哈哈……”说话间张三已经跑到了塌房子跟前:“快点过来,帮我把它弄到窑里去。”
灰头土脸的张三,远看像个小土匪。
孙建国站着没动。
“你过来啊!”张三声音里透着不耐烦。
孙建国还是没动。
张三几乎是连蹦带跳地跑到孙建国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他妈住我窑洞,吃我的东西,让你帮个忙咋了?”
说着,就把他连拎带拽弄到破房子前面。
“看到没?松木大衣柜,百年不朽啊!”张三对孙建国说:“我前面扛着,你后面给我抬。”
“会压死人的……”孙建国终于说话了,尽管有些沙哑。
“哎呦,你会说话呀,以为你是个哑巴呢!”
“这柜子……少说也二百多斤……”孙建国话没说完,就后悔了。
果然,张三煞有兴致地来到他跟前。
“你哪儿来的?听着不像叫花子?”
孙建国蹲在地上,不准备回答。
咋回答呢?
你我恩怨太深,如今委地成尘,我该如何回答?
张三见他不说话,心想先让他把柜子帮忙抬窑里再说。
于是又将他拉起来了:“不说算求,帮我抬柜子。”
孙建国站在半截子陷入土里的柜子后面,看着张三脸红脖子粗地在一头使劲晃动,晃半天也没见动静。
“找棍子撬吧。”孙建国说。
张三抹了一把汗,看了孙建国一眼,没说话。
古埃及人怎样将巨石搬到金字塔的,张三和孙建国就是怎样将沉重的柜子搬到了窑洞里。
张三特地烧了一锅水,施舍了两块馍馍给孙建国,他自己则端着碗,里头竟然飘着几块茶叶,蹲在那里喝的有滋有味。
“吃完喝完,你就走吧,我实在没有啥能给你的了。”
张三说。
孙建国不能再沉默了,他看得出来,张三铁了心地赶他走。
“我不走,我在地里种了土豆。”
“啥?”
“我在外面地里种了土豆。”
“种了个屁!”
孙建国低头没看张三,张三放下碗跑出去察看,不一会儿,就进来了。
“哪里来的土豆种子?”张三又端起碗,继续喝茶。
“我走了一天一夜的路,到别人地里捡的。”
“你倒是会过日子!”张三看了一眼孙建国:“你没地方去了?”
“是。”
“看你帮我的份上,你暂时住这里吧。赶紧吃完,和我再找个门板,给你搭个床。”张三心软了,因为,对于一个没地方去的人,这个地方便是天堂了。
俩人不紧不慢地将旧村子又洗劫了一遍,能用的不能用的七零八碎地堆满了窑洞。
孙建国累的有些头晕,他坐在刚搭好的床上,听张三说:“我说……我没有啥吃的了,包袱里……也就是一些种子了,明天,你和我一起打兔子,这个季节,老天爷不会让人饿死的……对了,你做把梯子,梯子会做吧?”
“会……没工具可是……”
“用草搓绳子绑!”
“做梯子干什么?”孙建国有些纳闷。
“扯蛋……”张三笑了。他想起自己以前,生吞鸟蛋的样子。
为了掏鸟蛋,从崖上摔下来,眼角的伤疤,至今横刀立马,然而每每触及,想到的还是那个午后,从内心填满的幸福。
想起那个女孩,也是如此。
张三的心,狠狠地抖了一下。
孙建国很想问他,为何又回到这里,外面的世界,难道也不善待于他?
这个可怜的孩子!
张三清澈的眸子里,弥漫了一层薄雾。孙建国似乎知道了什么,他出了窑洞的门,对张三轻声地说:“我去做梯子……”
我去忙了,你好好写作业。
我去忙了,你好好呆着。
我去忙了,一会就回来。
……
这是一个父亲,经常对孩子说的话。
张三好久,好久都没听到了。
他望着孙建国佝偻着身子,钻出窑门,泪水就悄悄流满了整个脸颊。
他忍着不去想赵玥。
可他,忍不住。
旅行回来的赵玥,已然步入了自己的生活轨道,上班下班,约会吃饭,一切安然。
她有时,会无端地头疼,去医院检查,也无济于事,老赵头暗地里讲了几回迷信,作用也不大。
河畔的风将柳枝吹绿的一天,赵玥开车来到李伟峰上班的国威建筑门口。
她等他下班。
婚纱照里,李伟峰笑的灿烂,因为,上次的旅行,趁着赵玥睡着,他已经将种子播进了赵玥的田野里,正值春季,万物复苏。
老赵头早已把家里关于张三的一切东西,一股脑儿打包丢进了垃圾桶。他再也不想让这个丧小子,纠缠自己的心肝宝贝了。
赵玥有次也问过老赵头,她常读的一本书去了哪里?
老赵头撒谎自己买给收废品的了,赵玥也没有追究,因为反复无常的呕吐感,已经折磨的她只记得卫生间的方向。
老赵头打电话给准女婿,李伟峰赶来,老赵头指着刚从卫生间吐完出来的赵玥。
李伟峰羞涩地摸摸脑袋,老赵头顿时明白了,只问了一句:“婚礼啥时候?”
“下周……下周……”
宾客满堂,赵玥竟然遏制住了呕吐,穿梭于推杯换盏中,她偶尔会扫视整个宴席,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再找寻什么。
鲜花,酒香,礼炮轰鸣。
新北市的达官显贵几乎倾巢出动。
国威建筑老总秦梓荣胸前别着一朵鲜艳的红花,笑的像个孩子。当年瑞图区白敬玉白大书记握住他的手的时候,秦总恰到好处的在他耳边祝福:“真心祝白副市长,前程锦绣!”
白敬玉哈哈一笑,捶了他一拳:“就你消息灵通。”
又俯在他耳边:“下个月才下调令,你孙子给我低调点。”
秦梓荣点点头,笑容更加灿烂。
张三潜伏在野兔洞口,聚精会神地等待的时候,野兔突然冲进笼子,瞪着发红的眼睛,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张三怅然地盯着笼中兔,想松手。
孙建国恶狗扑食般扑了过来,掐住了野兔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