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叠咏体探赜
《诗经》是中国最古老的一部诗歌总集,从其体式上说,除采取四言句式以外,最显著的一个特色,就是它的大多数诗篇都采取了叠咏体的形式。所谓叠咏,或称重章复沓,或称章节回环,是指一首诗由多章构成,各章之间的字句基本相同,只对应地变换少数几个字词,反复咏唱。这种形式构成了《诗经》特有的语言风格和不可替代的特殊艺术魅力。
《诗经》中的作品,虽然都是入乐的,但其性质、来源不一。据统计,这种叠咏体的形式在305篇中占了一半以上,但多集中在《国风》和《小雅》部分,而这两部分主要是民歌,可知所谓叠咏体,主要体现的是民间作品的特色。
关于这种体式的来源和形成,前人曾有过探讨,也有过争议。如在20世纪20年代顾颉刚先生曾著文称《诗经》中的作品虽有的是民间歌谣,但都是已经成为乐章的歌谣,不是歌谣的本相,“凡是歌谣只要唱完就算,无取乎往复重沓。惟乐章则因奏乐的关系,太短了觉得无味,一定要往复重沓的好几遍”。意思是说,这种往复重沓的叠咏体,已非是民间歌谣的原貌,而是在入乐时根据乐章的需要创编而成。这一说法也曾受到质疑,如魏建功先生以《歌谣表现法之最要紧者——重奏复沓》为题,认为现存《诗经》中所表现出的复沓体形式,歌谣中往往也有,不是乐师根据乐章的需要而“申述”成的。关于这个问题,从实际情况看,应该说这种叠咏体的诗歌体式原本在民谣中就存在的,但具体到《诗经》中的作品,由于入乐时的需要,已经过乐师们的某种整理、改编,恐怕也是事实。至于哪些是民谣的原式,哪些是由于乐章的需要而经过加工、改编,时至今日已难以彻底分辨了。但这对于我们已不十分重要,正如我们虽然知道现存《诗经》中的作品都是入乐的,是用来配乐歌唱的,但由于乐谱已失,古音难现,若要从音乐的角度论其得失,评其高下,已经失去依傍。我们今天所面对的文字文本,乃是它的歌词,是一部可供诵读而又影响深远的诗歌作品。我们今天所要研究的是作为诗歌作品的这一体式的形态特征,及其所具有的艺术效果。
作为民谣也好,作为乐章也好,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回环往复的形态呢?我们知道,民歌民谣一般都是民间男女在生活中有感而发,即兴而歌的作品,一般思想内容比较单一,形式也较简短,有时为了抒情达意的需要,往往就会采取短章而重复的方式。更由于它是口头之作,也只有如此,才便于记诵和流传。待这些民间作品被收集而谱曲入乐的时候,乐师们一方面会吸收、模仿这一原有形态;另一方面,也会根据音乐艺术本身的特点和要求,加以改编和创制。可以设想,有不少诗乃是由于演奏和歌唱的需要,而由乐师加以艺术处理,使其歌唱的时间延长,从而着意地采取了回环往复的叠唱形式。如果从乐理上讲,音律的对位反复,使主旋律不断地反复出现,也是音乐效果所要追求的。这就是《诗经》中的民间作品和入乐短章每多出现叠咏体的重要缘故。
如上所述,民谣徒歌有它本身的特点,而在入乐过程中,这些特点又会被增强,或有所变化。即在词、乐的合成过程中,乐师们或适应词来制曲,或根据曲来用词,会产生互动性的影响。正是由于这种情况,在同是反复回环的叠咏体中,也出现了多元化的不同类型。大致说来,可分为纯叠咏式和叠咏加独立章式两种类别,而在这两种类别中,还有多种不同的类型。
(一)二章叠咏式
箨兮箨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箨兮箨兮,风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郑风·箨兮》)
属于这类体式的尚有《召南·小星》、《邶风·式微》、《王风·君子于役》以及《小雅·鹤鸣》等,有近40篇。
(二)三章叠咏式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召南·鹊巢》)
属于这类体式的尚有《周南·芣苡》、《魏风·伐檀》、《秦风·蒹葭》、《曹风·蜉蝣》以及《小雅·彤弓》等近80篇,是纯叠咏诗中所占比例最多的。
(三)四章叠咏式
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鸤鸠在桑,其子在梅。淑人君子,其带伊丝。其带伊丝,其弁伊骐。
鸤鸠在桑,其子在棘。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鸤鸠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国人。正是国人,胡不万年。
(《曹风·鸤鸠》)
属于这类的集中已经不多,《国风》中仅此一篇,《小雅》中有《蓼萧》、《钟鼓》、《瓠叶》三篇。《鲁颂》中有《》一篇。
五章叠咏式,《国风》无,《小雅》中有《南山有台》一篇,《大雅》中有《凫鹥》、《民劳》二篇。(文繁不引)
除上述叠咏式外,还有以叠咏为基础兼有独立章的混杂体式。如:
(一)前二章叠咏,末章独立式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虽然如燬,父母孔迩。
(《周南·汝坟》)
属于这类的尚有《周南·葛覃》、《召南·采蘩》、《邶风·新台》、《齐风·东方未明》以及《小雅·苕之华》等。
(二)首章独立,后二章叠咏式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水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娶妻,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娶妻,必宋之子?
(《陈风·衡门》)
此外,还有前三章叠咏,后一章独立式,如《邶风·燕燕》;有前一章独立,后三章叠咏,如《周南·卷耳》。更有四章诗中,前二章叠咏,后二章独立,如《小雅·杕杜》;中二章叠咏,前后二章独立,如《曹风·候人》等等,文繁不俱引。但从总体来看,这种叠咏掺杂独立章的诗篇数量不是太多,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或出于诗的内容相对比较复杂,纯用置换少许字的重章难以完全表现(重章叠句只便于第一人称的抒情,而且词义的容量有限),从而补用非叠咏章予以申说或补充。如前边所引《汝坟》、《衡门》二诗,其一前、一后的非叠咏的独立章,就带有这样性质。又《邶风·燕燕》是一首送别诗,前三章以双燕飞飞起兴,均写对远离者的留恋不舍和依依别情;而末章则是夸赞其品德如何美好,兼述劝勉之意,带有叙述性,故而换用了独立章。另外,也与歌词的性质有关,如《齐风·鸡鸣》是一首男女情人对话的诗,前二章男女对答时出现叠咏,末章则是女子表态婉劝的话,词义不再对应,故而出现了独立章。当然,作为乐章,在这种情况下也必会有旋律的变化。
总的看来,《诗经》中叠咏体诗歌,主要集中在民歌并民歌短章中,这与短章民歌含意的单纯性、口头性,偏重于抒情性有关。民歌多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在某一特定的场合,即兴而发的作品,因此其体制往往较简短。简短,在达意上会受到限制,从而需要多章反复,增加某些词义,以取得完整达意的目的。同时,由于它的口头传唱性,只有多利用叠句(完全相同句子的重出)和重章,才便于记忆和传唱。另外,民歌有感而发的浓郁抒情性,也需要靠一唱三叹的反复,以达到充分发泄的目的。除此之外,叠咏体的产生,与民间经常流行的对歌形式(倡和、问答体)也有密切关系。从民歌的产生和上古习俗来看,民歌多产生于集体活动之中或彼此对答交流之中,很少有沉思默想的独白。例如在群体的劳动中,或伐木,或采集,有人触景生情,兴发而唱,就会引起有同感的同伴们的接语而歌,由于受到起始者思想感情、语句、格调的启发和限制,后续者就会很自然地以复沓的形式相承相接,从而出现所谓重章叠句的情况。从歌词内容来看,可以设想像《魏风·伐檀》、《周南·芣苡》和《魏风·十亩之间》等歌,就是在集体劳作中产生的。一群伐木者感到劳动的艰辛,又想到自己终年的劳动果实,竟被一群自命为“君子”者们掠夺一空,从而心中充满不平,一时怒火中烧,相递而歌。一群妇女,在山地田野从事采集活动,看到采获物(芣苡)越来越多,心中充满欣喜,于是互相你倡我和地唱了起来。一群采桑女们,在一天的繁重劳动结束之后,于桑田内外,用歌声互相招呼,相约一起归去。像这样一些小诗,都是在互相交流、倡和、对语中产生的,无形中在形式上也就有了规定性,即以首唱者的首章为模式,相递重章叠句而歌。而在男女爱情中,用互相问答的对唱来交流、抒情,更是古代普遍的习俗。诗中的《郑风·箨兮》就是记述男女相邀倡和的诗篇;《郑风·溱洧》也记述了男女游春嬉戏时的对答之词;《郑风》中的《女曰鸡鸣》和《齐风·鸡鸣》,则是夫妇之间的互相对答。这种普遍的对歌形式,应该说也是《诗经》叠咏文体的重要渊源。当然,需要说明的是,经过采集而入乐的《诗经》作品,多已经过改编或重制,有的被删节,如《郑风·箨兮》只收女之“倡”,未录男之“和”;《卫风·木瓜》只记男之“和”,未录女之“倡”。还有的则似乎被压缩改写,如《溱洧》就是有叙有对,由第一人称而变为了旁观者记叙。这说明《诗经》中现存的作品,虽有民间歌词为蓝本,但在编制入乐过程中,已经过乐师按乐谱的需要(当时“以声为用”,重声不重词),或出于其他什么目的,而被删改重编过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乃是经过“删诗书,定礼乐”(非必孔子或孔子一人所为)之后的乐章之词。但其源于民歌的叠咏形式,还是被大量保留了下来,成为我们研究上古诗歌艺术特征和成就的文本。
如前所述,叠咏体的主要特征,就是联章叠句,只更换少许字,反复咏唱。而《诗经》对复沓形式的运用又是灵活多样的。在章法上除上面已谈到的诸多类型外,在换词取义上也有诸多不同的手法,如:
(一)各章抒写的内容一致,用所变换的字,表示时间、物态、情感程度的递进
《王风·黍离》是一曲流浪者陈述忧思的歌。他久羁行旅,流落他乡,心中忧苦,处处受人冷遇,得不到理解,在无奈中只好叩问苍天。(一说是西周大夫闵周室衰亡的诗)歌凡三章: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三章复沓,只更换了6个字,依次用稷的“苗”、“穗”、“实”的生长变化,表示时间的持续和变迁;写到忧情时,又用“摇摇”(心中无所适从)、“如醉”(醉酒一般精神烦乱、恍惚),“如噎”(如咽喉塞物,窒息难忍),表示忧愁与日俱增,愈发沉重。又《王风·采葛》是写情人相思的诗,三章依次用“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和“三秋”、“三岁”,表示怀人情绪的日久弥笃。又如有名的《周南·芣苡》一诗: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之。
三章换6个字,分别用“采”、“掇”、“捋”,写采集动作的由快到慢;又用“有”、“袺”、“”,写收获物的由无到有,由少到多。通过各章有层次的递进,而使诗意达到完满的表达。这种重章递进的手法,在《诗经》叠咏体诗中,用的是十分普遍的。
(二)每章抒写的内容一致,所变换的字,起着铺叙和扩展内容的作用
《郑风·将仲子》写一个女子因害怕家人和礼俗的干预,而婉拒情人前来幽会: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诗中所置换的字,“逾里”(《诗集传》:“二十五家所居为里。”)、“逾墙”、“逾园”,是写由远及近,由外入内。列举“畏我父母”、“畏我诸兄”、“畏人之多言”,则是说明她所受到的多方面的压力。再如《召南·驺虞》,是一首赞颂狩猎官高强本领的诗。诗凡二章,前章称“一发五”,后章称“一发五”。(《毛传》:“豕牝曰”,即指母猪;“一岁曰”,是指小猪)两章换字而咏,意在互补,以说明无论兽之公母、大小,均可一发而中,充分表现出虞者武艺之高强。又如《秦风·无衣》,是一首充满爱国热忱的军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每章开首,都用设为问答的句式,来表现奋起从军、慷慨互助的精神。“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是说当时军情紧急,征衣不能齐备,但说这没什么要紧,我与你可以同穿一件战袍。而在叠咏中,先说“袍”,次说“泽”(同“襗”,内衣),再说“裳”(战裙),其意是在申说内外、上下衣物,都可以与战友共。在说到整备军器时,首章说“戈矛”,次章说“矛戟”,三章说“甲兵”,通过分章列举,而表现修整全部武装设备。这种将同类事物分别放置于各章之中,需要合起来了解,才能见其整体的意思。再如《齐风·卢令》一诗:
卢令令,其人美且仁!
卢重环,其人美且鬈!
卢重,其人美且偲!
这诗写一个女子赞美她所钟情之人。她所爱的人是位猎人,猎人带有猎犬,因而由犬及人,听到猎犬环铃声(卢,《毛传》:“田犬。”令令,指猎犬颈下系的环铃声),而想到所爱男子的美好。首章言“仁”(仁爱,心肠好),次章言鬈(头发卷曲秀美),三章言“偲”(大胡子),是从不同侧面来赞美所爱之人的德貌双全。虽各章分咏,实际需要合而解之,来领会整体的含意。
(三)每章抒写的内容一致,但限于篇章句数或字数,往往前章句意未完,需要通过叠咏在后章补足之
如《魏风·伐檀》,首章言“坎坎伐檀兮”,次章言“坎坎伐辐兮”,三章言“坎坎伐轮兮”。如分章来看,首章言砍伐檀木,可通;而次章言砍伐“车辐”、“车轮”,则讲不通。实际上后二章是指伐檀以为辐、伐檀以为轮的意思。这样情况,乃是通过叠咏,后章补足前章之意,有着句意上的关联。又如《小雅·鹤鸣》,凡二章,首章末句言“他山之石,可以为错(磨石)”,次章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雕磨玉石)”。“为错”、“攻玉”虽置于两章之中,实际上所要表达的只是一句话的意思,即“他山之石可以为错而攻玉”,是通过叠咏,来补足全句的句意。
(四)每章抒写的内容一致,所置换的字为同义词或近义词,诗意始终如一,只起着尽兴发挥感情的作用
如《鄘风·相鼠》是一首揭露统治者丑行,责骂其寡廉鲜耻的诗: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三章所咏无非是骂那些无耻之徒,连老鼠都不如,还不如死掉的好。三章章义并无什么变化,只是诗人怀着莫大的仇恨,似乎骂上一句,骂上一遍并不解恨,只有一口气骂下去,才快意,它正表现了情感的迸发和强烈。又如《卫风·木瓜》,是写一对情侣相互赠物以结永好的诗,全诗三章,首章是: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下面各章,只把所投之物置换为“木桃”、“木李”;所回报之物置换为“琼瑶”、“琼玖”,其义并无变化,只是反复强调彼此之间的美好情意而已。
《诗经》作品中的叠咏体及其各类样式,既与它作为民歌的口头性有关,也与它作为入乐的歌词性质有关。另外,《诗经》作品产生的时代早,是短小的四言句式,从而词语的容量受到较大的限制。钟嵘在其《诗品序》中,曾评论“四言”说:“每苦文繁而意少”,是说一个很简单的意思,也要用多句来表达。这当也是促使它构成多章叠咏的原因之一。
总的看来,叠咏是《诗经》作品的一个重要特色。这种重复中有变化,变化中又有重复的章法,无形中使全诗产生出一种整体的节奏感;并在回旋反复的咏叹中,使主题突出,又起到充分抒发感情的作用,比起其他诗歌体式,别具一种朴素之风,有兴味悠长之美。
(选自《古典新论》,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原载《诗经研究丛刊》第一辑,学苑出版社,200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