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南海四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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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高山仰止

人不能在都市里居住太久。太久了就会被满街满巷里窜动的浮华气焰、迷糊灵性堵塞胸怀,错把一些人按另一些人的意愿堆砌的塔楼大厦,当作了伟大与崇高。

还有一个简单的理由:走出都市,人的心情会好起来的。

当我沿着久违了的西河,走向那座高山时,夏日的清风就开始浸润着那干渴的灵魂。风是从那座高山上落下来的,沿着林隙与沟壑,穿过瀑布与流泉,然后顺着河谷一点点地将砂岩吹成卵石,又将卵石抚成细纱,接着便在那个叫石头嘴的小镇旁边轻轻地呼唤着我们。我们要去的那座山,在这里已非常清晰了。它是大别山的主峰,叫天堂寨,如今又叫吴家山森林公园。望见它的那一瞬间,我们突然沉默下来,连随行的几个孩子也停止了嬉闹,所有的脸庞迎着奔来胸怀的西河,齐齐地将目光转向左侧。落暮时分,那片山太大太高了,高高大大的雄姿这时给予人的是更多的神秘。对这样的神情我很熟悉,五岁时我曾在镇外的河滩上对不远处的大山做过许多次仰望,那种光屁股满地跑着不知羞的时候,我能想什么,无非是那里有老虎、豹子、灵猫、香獐和娃娃鱼等。我相信那时自己一定有过要爬上那托地擎天的大山的念头,就像我现在想的一样。

我们沉默得越来越深,大山的神秘也就越来越深。车灯亮着两只热情的眼睛,一进森林公园大门,就替我们发现一只站在路中央的乖得像小孩一样的果子狸。接下来当然是大人小孩的一片欢呼,那声音从山谷里返回后,便多了几分雄浑。如果没有夜色,这就同第二天在路边一条条山溪里发现许多的小娃娃鱼的情形一样。高山的灵魂是不会改变的,无论何时何地。就像给我们带路的那个年轻的林工,在上山和下山的途中,大方地推开一扇扇虚掩着的家门,从容地找出茶水给我们喝了,又依样将那些门掩好,还说用不着道谢。山里的一切都是一样,谢与不谢都不影响它的品格。

还不到半夜,住处就被绵绵不尽的林涛淹没了。涛声忽远忽近、忽强忽弱,禁不住心潮起伏,隐隐约约地真有些漂泊浮荡的感觉。黑漆漆的山野有时也会出现短暂的空寂,就像停了电的城市。没有电的城市夜晚,率先消失的是许许多多的奢侈,紧接着就会是那些本来就不靠谱的矫情。站在住处的阳台上,不管有无林涛掠过,分明什么也看不见的视野里,一切都实实在在地浮现在眼前,是林涛让高山在暗淡无光的夜晚凝聚成亘古不变的形象。遥不可及的山的轮廓线上,一处瞭望塔微缩成钻石般的亮点,在这样心情下,它几乎是整座大山,整座森林公园的全部所在。

沉默还在弥漫着,原以为天亮了,阳光普照下森林和山会有它的别样沸腾。哪怕是七月流火、八月流金,依然搅不动化不开稠墨泼就有意无言的山水画卷。或许山也在印证心静自然凉的古训,沉默之中,习习凉风不时送来些许躲在远处的秋意。

仰望高山我才明白,沉默也是一笔无与伦比的财富。

一步一步地,大家都在向上走,向山上走。锦被铺成的天堂云雾,天池一般的九座井泉,以及神奇神妙的石鼓,这些都是跋涉者的得意之处。那挂天瀑、登天梯、啸天狮、观日台,还有龙门峡、鹰嘴岩等等,却是峻险难越。有人问,待爬上山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这话一直无人回答。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大家心里都明白,即使是站上眼前的大别山峰巅,也还会觉得近处或远处尚有更高的山峰。这是我们在别处攀登主峰的体验,天堂寨也不例外,踏上那海拔一千七百二十九米的高度,明知是制高点,可对面的那道山峰似乎比脚下的更高。

一九九六年九月一日于汉口花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