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极尽歪曲之能事:《奉天靖难记》
《奉天靖难记》四卷,不著撰人名氏,纪明成祖初起至即位事。书中称成祖为“今上”,又称仁宗为“太子”、高煦为汉王、高燧为赵王,可知该书应写成于册立太子、分封二王的永乐二年(1404)四月后。将该书与《明太祖实录》相较,该书应为较早出者,最晚的时间无过于永乐十六年(1418)十月。[45]从该书的内容来看,应该是永乐朝臣子所为,或在朱棣直接授意下所撰亦未可知。该书严重地歪曲历史,编造史实,《四库全书》编者对之深有讥评:“其于懿文太子及惠帝,皆诬以罪恶,极其丑诋,于王师皆斥为贼。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称其语多诬伪,殊不可信。按建文元年十一月,成祖战胜白沟河,上惠帝书,并移檄天下,军中仓促,语多可笑,《姜氏秘史》所载,最得其真。是书于上惠帝书,颇有删润,而移檄则置之不录,其文饰概可见矣。”[46]所评极是。
该书作为记录“靖难之役”的第一部史书,它所确立的书法原则在相当程度上主导了明前中期的历史编撰。这些书法原则是:①不用建文年号。朱棣即位诏书以建文四年为洪武三十五年,该书秉承朱棣旨意,不书建文年号,建文四年分别以三十二年、三十三年、三十四年、三十五年等呼之,这当然用的是洪武纪年。②不承认建文帝的皇帝身份,直呼“允炆”。不仅该书在进行一般的历史陈述时称“允炆”,如“允炆矫遗诏嗣位”,“允炆语黄子澄曰”[47]等,而且朱棣与人谈话,说到建文帝时亦称“幼冲”,如谓“幼冲不思祖宗陵寝为重”[48],“不意幼冲信任奸回”等[49];谕则称“幼主”,制造出朱棣似从未承认建文帝身份的印象。也许作者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替代之词,朱棣当年给朝廷的书信只得仍称为“上书”。但对上书的对象,则绝口不提,本来无可避免地要涉及的对建文帝的称呼,也一概删去,而直述其事。③称官军为贼。如谓燕军“夜半至雄县,围其城,贼众始觉”[50],“乃率大军列阵而进,遥见贼军欢动,上曰:‘贼乱而嚣,可以击也。’”[51]按封建的政治伦理原则,以建文帝为首的朝廷是具有正统性、合法性的一方,朱棣一方才为叛贼。称官军为贼,纯粹是颠倒黑白。该书做这种处理,是表明不承认建文帝的历史地位。④目齐、黄辈为“奸臣”。无论是朱棣本人还是手下将士,均将辅佐及忠于建文帝的大臣,统称为“奸臣”。如“朱能等复泣曰:‘今幼主昏蒙,奸臣执柄,谋害宗藩,图危社稷”,朱棣第一次上书也谓:“不幸我皇考宾天,奸臣用事,跳梁左右。”⑤将朱棣起兵反叛的行为称为“靖难”,该书的书名就叫《奉天靖难记》。上述五大书法原则,长时间主导着明代建文史的编撰。
从内容上来说,该书罔顾事实,达到令人惊讶的地步。
第一,以极恶浊的语言,肆意诬蔑建文帝一方。
懿文太子早殁,本与朱棣构不成利害冲突,但其作为建文帝之父,也在被攻击之列,“初,懿文太子所为多失道,忤太祖意,太祖尝督过之,退辄有怨言。常于宫中行咒诅,忽有声震响,灯烛尽灭,略无所惧。又擅募勇士三千余,东宫执兵卫”。又言太子见失太祖宠,就在兄弟之间挑拨离间,构陷燕王有想做天子之意。
对建文帝的攻击尤甚,首先是捏造建文帝“矫遗诏嗣位”,且不守孝道。
允炆矫遗诏嗣位,忘哀作乐,用巫觋以桃茢祓除宫禁,以硫酸水遍洒殿壁,烧诸秽物以辟鬼神。梓宫发引,与弟允熥各仗剑立宫门,指斥梓宫曰:“今复能言否?复能督责我否?”言讫皆笑,略无戚容。政事一委权奸,悉更太祖成法,注意诸王,遂成不轨之谋矣。
更诬蔑建文帝生活腐朽堕落,倚信阉竖,用语尤其污秽不堪,令人不忍卒读:
时诸王坐废,允炆日益矫纵,焚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御容,毁后宫,掘地五尺,大兴土木,怨嗟盈路,淫佚放恣,靡所不为。遣宦者四出,选择女子,充满后宫,通夕饮食,剧戏歌舞,嬖幸者任其所需,谓其羊不肥美,辄杀羊以厌一妇之欲。又作奇技淫巧,媚悦妇人,穷奢极侈,暴殄天物,甚至亵衣皆饰以珠玉锦绣。各王府宫人有色者,皆选留与通。常服淫药,药燥性发,血气狂乱,御数老妇不足,更缚牡羊母猪与交。荒耽酒色,昼夜无度,及临朝,精神昏暗,俯首凭案,唯唯数事而已。宫中起大觉殿,于内置轮藏。出公主与尼为徒,敬礼桑门,狎侮宗庙。尝置一女子于盒以为戏,谓为时物,舁入奉先殿荐新,盒开聚观,大笑而散。倚信阉竖,与决大事,凡进退大臣,参掌兵马,皆得专之。陵辱衣冠,毒虐良善,御史皆被捶挞。纪纲坏乱,构成大祸。自是灾异叠见,恬不自省。夜宴张灯荧煌,忽不见人。寝宫初成,见男子提一人头,血色模糊,直入宫内,随索之,寂无所有。狐狸满室,变怪万状,遍置鹰犬,亦不能止。他如日赤无光,星辰无度,慧扫军门,蛊惑守心犯斗,飞煌蔽天,山崩地震,水旱役疠,连年不息,锦衣卫火,武库自焚,文华殿毁,承天门灾,虽变异多端,而酗乐自如。[52]
用上述语言描绘建文帝,猥亵,轻浮,非一般的谩骂攻击、人身侮辱可比,正如一面镜子,与其说伤害了被攻击者,毋如说照出了骂人者本人的污浊心灵。
该书于辅佐建文帝的大臣,如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不但从政治上进行打击,视为“奸臣”,还竭力从道德上进行否定,如一代儒宗、刚烈正义的方孝孺被诬蔑成贪生怕死、摇尾乞怜者,“时有执方孝孺来献,上指烟焰处谓方孝孺曰:‘今日使幼君自焚者,皆汝辈所为也,汝死有余辜。’方孝孺稽首祈哀乞怜,遂命收之”[53]。这是试图从人格形象上败坏诸臣,从而否定他们所从事的事业的合理性。
第二,美化朱棣,为他篡位开脱。
按照封建的伦理道德,篡位是滔天大罪,罪不容诛,但朱棣不想落此骂名。他当上皇帝后,当务之急就是为自己洗清篡位的恶名,把自己打扮成合理合法的皇位继任者。为此,该书做了以下几件事:
(1)宣扬嫡子身份,以显示即帝位的正当性。书中第一卷开宗明义就说:“今上皇帝,太祖高皇帝第四子也。母孝慈高皇后,生五子,长懿文皇太子,次秦王,次晋王,次今上皇帝,次周王也。”又记举事时,朱棣对将士训话,自称:“我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
(2)为朱棣编造祥瑞,寓意朱棣做皇帝为天意。“今上皇帝初生,云气满室,光彩五色,照映宫闼,连日不散。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心异之,独钟爱焉。”“上容貌奇伟,美髭髯,举动不凡。有善相者见上,私谓人曰:‘龙颜天表,风资日章,重瞳隆准,真太平天子也。’”[54]起兵后,更是有若神助。如三十一年十一月与李景隆战于白河。虽已至冬,但流水潺潺,大军不得渡河。是日,大雪初停,“上默祷曰:‘天若助我,河冰即合。’是夜起营,次报至曰:‘河冰已合。’于是挥师毕渡。诸将进贺曰:‘昔光武中兴汉室,滹沱河冰合。今殿下剪除奸雄,以安社稷,亦复如是。天之相助,同符千载。’上曰:‘命之将兴,岂人所知?惟听于天尔。’”[55]“初,允炆起兵时,有道士谣于途曰:‘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上帝畿。’已忽不见,人不知其所谓。至是上即位,方知其言验云。”[56]凡如此类,无非欲说明朱棣做皇帝是天命而已。
(3)描写朱棣聪明仁义,符合儒家圣王的标准。“上文武才略,卓越古今。勤于学问,书一览辄记。六经群史,诸子百家,天文地志,无不该贯。日延名儒,讲论理致,自旦达暮不休。言辞从容,简明典奥,谦虚处己,宽人爱人,意豁如也。任贤使能,各尽其才,英贤之士,乐于为用。下至厮养小卒,咸得其欢心。暇则阅武骑射,便捷如神,虽老将自以为不及。每料敌制胜,明见千里,赏罚号令,不爽而信。用是威震戎狄,虏人帖服,不敢近塞。修明文物,力行节俭,故国内无事,上下咸和,年谷累丰,商旅野宿,道不拾遗,人无争讼。每出亲访民间疾苦,抚循百姓,男女老少皆爱戴焉。度量恢廓,规模宏远矣。”
(4)太祖属意于燕王,欲传位于他。谓朱棣刚出生时,因有异兆,“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心异之,独钟爱焉”。就藩燕府后,因屡立边功,父皇对其寄予厚望,谓“异日安国家,必燕王也”。懿文太子所为失道,“太祖闻之,语孝慈高皇后曰:‘朕与尔同起艰难,以成帝业,今长子所为如此,将为社稷忧,奈何?’皇后曰:‘天下事重,妾不敢与知,惟陛下审之。’太祖曰:‘诸子无如燕王最仁孝,且有文武才,能抚国家,吾所属意。皇后慎无言,恐泄而祸之也。’有潜以告太子者,太子乃日夜伺察太祖”。洪武二十五年(1392)“四月丙子,太子薨。太祖愈属意于上矣。一日,召侍臣密语之曰:‘太子薨,诸孙少不更事,主器必得人,朕欲建燕王为储贰,以承天下之重,庶几宗社有所托矣。’学士刘三吾曰:‘立燕王,置秦、晋二王于何地?且皇孙年已长,可立以继承。’太祖遂默然。是夜,焚香祝于天曰:‘后嗣相承,国祚延永,惟听于天尔。’”太祖在刘三吾劝解下,虽勉强立了允炆为皇太孙,但对燕王仍是念念不忘,“先是,太祖病,遣中使召上还京,至淮安,允炆与齐泰等谋,矫诏令上归国,太祖不之知。至是病革,问左右曰:‘第四子来未?’无敢应者,凡三问,言不及他,逾时遂崩”。谓太祖临终前召燕王,隐含欲传位于燕王之意。
(5)将燕王起兵说成是无预谋的、迫不得已的自救行为,定性为“靖难”,打着“遵祖训,清君侧”的旗号,赋予燕王的行为以合法性与正当性。如攻占北京后,朱棣对全体将士宣称:“今幼主嗣位,信任奸回,横起大祸,屠戮我家。我父皇、母后创业艰难,封建诸子,藩屏天下,传续无穷,一旦残灭,皇天后土,实所共鉴。《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今祸迫予躬,实欲求生,不得已也。义与奸邪不共戴天,必奉行天讨,以安社稷。天地神明,照鉴予心。”[57]这种对战争性质的定调,一直影响着明代的建文史籍编撰。
(6)该书记载建文帝的结局,谓燕师渡江后,“允炆欲出迎,左右悉散,惟内使数人而已,乃叹曰:‘何面目复相见耶?’遂阖宫自焚。上见宫中烟起,急遣中使往救,至已死矣,出其尸于火中”。“壬申,命有司备礼葬允炆,上辍正朝三日。”[58]此为建文焚死说的最早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