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八卷 清安寺开棺续前缘
诗曰:
闻说氤氲使,专司夙世缘。
岂徒生作合,惯令死重还。
顺局不成幻,逆施方见权。
小儿称造化,于此信其然。
话说人世婚姻前定,难以强求,不该是姻缘的,随你用尽机谋,坏尽心术,到底没收场。及至该是姻缘人,虽是被人扳障,受人离间,却又散的弄出合来,死的弄出活来。从来传奇小说上边,如《倩女离魂》,活的弄出魂去,成了夫妻;
如《崔护谒浆》,死的弄转魂来,成了夫妻。奇奇怪怪,难以尽述。
只如《太平广记》上边说,有一刘氏子,少年任侠,胆气过人,好的是张弓挟矢、驰马试剑、飞觞蹴鞠诸事。交游的人,总是些剑客、博徒、杀人不偿命的亡赖子弟。一日游楚中,那楚俗习尚,正与相合。就在那一班儿意气相投的人,成群聚党,如兄若弟往来。有人对他说道:“邻人王氏女美貌,当今无比。”刘氏子就央座中人为媒,去求聘他。那王家道:
“虽然此人少年英勇,却闻得行径古怪,有些不务实,恐怕后来惹出祸端,误了女儿终身。”坚执不肯。那女儿久闻得此入英风义气,倒有几分慕他,只碍着爹娘做主,无可奈何。那媒人回去复了刘氏子,刘氏子是个猛烈汉子,道:“不肯便罢,大丈夫怕没有好妻!愁他则甚?”一些不放在心上。又到别处闲游了几年,其间也就说过几家亲事,高不凑,低不就,一家也不曾成,仍旧到楚中来。
那邻人王氏女虽然未嫁,已许下人了。刘氏子闻知也不在心上。这些旧时朋友见刘氏子来了,都来访他,仍旧联肩叠背,日里合围打猎,猎得些獐鹿雉兔,晚间就烹炮起来,成群饮酒,没有三四鼓不肯休歇。
一日打猎归来,在郭外十余里一个林子里,下马少憩。只见树木阴惨,境界荒凉,有六七个坟堆,多是雨淋泥落,尸棺半露,也有棺木毁坏,尸骸尽见的。众人看了道:“此等地面,亏是日间,若是夜晚独行,岂不怕人!”刘氏子道:“大丈夫神钦鬼伏,就是黑夜,有何怕惧?你看我今日夜间,偏要到此处走一遭。”众人道:“刘兄虽然有胆气,怕不能如此。”
刘氏子就在古墓上取墓砖一块,提起笔来,把同来众人名字多写在上面,说道:“我今带了此砖去,到夜间我独自送将来。”
指着一个棺木道:“放在此棺上,明日来看便是。我送不来,我输东道,请你众位;我送了来,你众位输东道,请我。见放着砖上名字,挨名派分,不怕少了一个。”众人都笑道:
“使得,使得。”说罢,只听得天上隐隐雷响,一齐上马回到刘氏子下处,又将射猎所得,烹宰饮酒。
霎时间雷雨大作,几个霹雳,震得屋宇都是动的。众人戏刘氏子道:“刘兄,日间所言,此时怕铁好汉也不敢去。”刘氏子道:“说那里话?你看我雨略住就走。”果然阵头过,雨小了,刘氏子持了日间墓砖出门就走。众人都笑道:“你看他那里演帐演帐,回来捣鬼,我们且落得吃酒。”果然刘氏子使着酒性,一口气走到日间所歇墓边,笑道:“你看这伙懦夫!
不知有何惧怕,便道到这里来不得。”此时雷雨已息,露出星光微明,正要将砖放在棺上,只见棺上有一件东西蹲踞在上面。刘氏子摸了一摸道:“奇怪!是甚物件?”暗中手捻捻看,却像是衣衾这类裹着甚东西。两手合抱将来,约有七八十斤重。笑道:“不拘是甚物件,且等我背了他去,与他们看看,等他们就晓得,省得直到明日才信。”他自恃膂力,要吓这班人,便把砖放了,一手拖来,背在背上,大踏步便走。
到得家来,已是半夜。众人还在那里呼红叫六的吃酒,听得外边脚步响,晓得刘氏子已归,恰像负着东西走的。正在疑惑间,门开处,刘氏子直到灯前,放下背上所负在地。灯下一看,却是一个簇新衣服的女人死尸。可也奇怪,挺然卓立,更不僵仆。一座之人猛然抬头见了,个个惊得屁滚尿流,有的逃躲不及。刘氏子再把灯细细照着死尸面孔,只见脸上脂粉新施,形容甚美,只是双眸紧闭,口中无气,正不知是甚么缘故。众人都怀惧怕道:“刘兄恶取笑,不当人子!怎么把一个死人背在家里来吓人?快快仍背了出去!”刘氏子大笑道:“此乃吾妻也!我今夜还要与他同衾共枕,怎么舍得负了出去?”说罢,就裸起双袖,一抱抱将上床来,与他做了一头,口对了口,果然做一被睡下了。他也只要在众人面前卖弄胆壮,故意如此做作。众人又怕又笑,说道:“好无赖贼,直如此大胆不怕!拼得输东道与你罢了,何必做出此渗濑勾当?”
刘氏子凭众人自说,只是不理,自睡了,众人散去。
刘氏子与死尸睡到了四鼓,那死尸得了生人之气,口鼻里渐渐有起气来,刘氏子骇异,忙把手摸他心头,却是温温的。刘氏子道:“惭愧!敢怕还活转来?”正在疑虑间,那女人四肢兀自动了。刘氏子越吐着热气接他,果然翻个身活将起来,道:“这是那里?我却在此!”刘氏子问其姓名,只是含羞不说。
须臾之间,天大明了。只见昨夜同席这干人有几个走来道:“昨夜死尸在那里?原来有这样的事。”刘氏子且把被遮着女人,问道:“有何异事?”那些人道:“原来昨夜邻人王氏之女嫁人,梳妆已毕,正要上轿,忽然急心疼死了。未及殡殓,只听得一声雷响,不见了尸首,至今无寻处,昨夜兄背来死尸,敢怕就是?”刘氏子又大笑道:“我背来是活人,何曾是死尸!”众人道:“又来调喉!”刘氏子扯开被与众人看时,果然是一个活人。众人道:“又恶来奇怪!”因问道:“小娘子谁氏之家?”那女子见人多了,便说出话来,道:“奴是此间王家女。因昨夜一个头晕,跌倒在地,不知何缘在此?”刘氏子大笑道:“我昨夜原说道是吾妻,今说将来,但是我昔年求聘的了。我何曾吊谎?”众人都笑将起来道:“想是前世姻缘,我等当为撮合。”
此话传闻出去,不多时王氏父母都来了,看见女儿是活的,又惊又喜。那女儿晓得就是前日求亲的刘生,便对父母说道:“儿身已死,还魂转来,却遇刘生。昨夜虽然是个死尸,已与他同寝半夜,也难另嫁别人了,爹妈做主则个。”众人都撺掇道:“此是天意,不可在违!”王氏父母遂把女儿招了刘氏子为婿,后来偕老。可见天意有定,如此作合。倘若这夜晚不是暴死、大雷,王氏女已是别家媳妇了。又非刘氏子试胆作戏,就是因雷失尸也有何涉?只因是夙世前缘,故此奇奇怪怪,颠之倒之,有此等异事。
这是个父母不肯许的,又有一个父母许了又悔的,也弄得死了活转来,一念坚贞,终成夫妇。留下一段佳话,名曰《千秋会记》。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贞心不寐,死后重谐。
这本话乃是元朝大德年间的事。那朝有个宣徽院使叫做孛罗,是个色目人,乃故相齐国公之子。生自相门,穷极富贵,第宅宏丽,莫与为此。却又读书能文,敬礼贤士,一进公卿间,多称诵他好处。他家住在海子桥西,与佥判奄都刺、经历东平王荣甫三家相联,通家往来。宣徽私居后,有花园一所,名曰杏园,取“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之意。那杏园中花卉之奇,亭榭之好,诸贵人家所不能仰望。每年春,宣徽诸妹诸女,邀院判、经历两家宅眷,于园中设秋千之戏,盛陈饮宴,欢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设宴还答,自二月末至清明后方罢,谓之“秋行会”。
于时有个枢密院同佥帖木儿不花的公子,叫做拜住,骑马在花园墙外走过。只闻得墙内笑声,在马上欠身一望,正见墙内秋千竞就,欢哄方浓。遥望诸女,都是绝色。拜住勒住了马,潜身在柳阴中,恣意偷觑,不觉多时。那管门的老园公听见墙外有马铃响,走出来看,只见这一个骑马郎君呆呆地对墙里觑着。园公认得是同佥公子,走报宣徽,宣徽急叫人赶出来。那拜住才撞见园公时,晓得有人知觉,恐怕不雅,已自打上了一鞭,去得运了。
拜住归家来,对着母夸说此事,盛道宣徽诸女个个绝色,母亲解意,便道:“你我正是门当户对只消遣媒来说亲,自然应允,何必望空羡慕?”就央个媒婆到宣徽家来说亲。宣徽笑道:“莫非是前日骑马看秋千的?吾正要择婿,教他到吾家来看看。才貌若果好,便当许亲。”媒婆妇报同佥,同佥大喜,便叫拜住盛饰仪服,到宣徽家来。
宣徽相见已毕,看他丰神俊美,心里已有几分喜欢。但未知内蕴才学如何,思量试他,遂对拜住道:“足下喜看秋千,何不以此为题,赋《菩萨蛮》一调?老夫要请教则个。”拜住请笔砚出来,一挥而就。词曰:
红绳画板柔荑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要争高,更将裙系牢。牙床和困睡,一任多钗坠。推起枕来迟,纱窗月上时。
宣徽见他才思敏捷,韵句铿锵,心下大喜,吩咐安排盛席款待。筵席完备,待拜住以子侄之礼,送他侧首坐下,自己坐了主席。饮酒中间,宣徽想道:“适间咏秋千词,虽是流丽,或者是那日看过秋千,便已有此题咏,今日偶合着题目的。不然如何恁般来得快?真个七步之才也不过如此。待我再试他一试看。”恰好听得树上黄莺巧啭,就对拜住道:“老夫再欲求教,将《满江红》调赋《莺》一首,望不吝珠玉,意下如何?”拜住领命,即席赋成,拂拭剡藤,挥洒晋字,呈上宣徽。词曰:
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悄,曲屏时听笙簧细,爱绵蛮柔舌韵东风,愈娇媚。幽梦醒,闲愁泥。残杏褪,重门闭。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又栖?心迢递。
宣徽看见词翰两工,心下已喜,及读到末句,晓得是见道理情,暗藏着求婚之意。不觉拍案大叫道:“好佳作!真吾婿也!老夫第三夫人有个小女,名唤速哥失里,堪配君子,待老夫唤出相见则个。”就传云板请三夫人与小姐上堂。当下拜住拜见了岳母,又与小姐速哥失里相见了,正是秋千会里女伴中最绝色者。拜住不敢十分抬头,已自看得较切,不比前日墙外影响,心中喜乐不可名状。
相见罢,夫人同小姐回步。却说内宅女眷,闻得堂上请夫人、小姐时,晓得是看中了女婿。别位小姐都在门背后缝里张着看,见拜住一表非俗,个个称羡。见速哥失里进来,私下与他称道:“可谓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也。”合家赞美不置。拜住辞谢了宣徽,回到家中,与父母说知,就择吉日行聘。礼物之多,词翰之雅,喧传都下,以为盛事。
谁知好事多磨,风云不测,台谏官员看见同佥富贵豪宕,上本参论他赃私。奉圣旨发下西台御史勘问,免不得收下监中。那同佥是个受用的人,怎吃得牢狱之苦?不多几日生起病来。原来元朝大臣在狱中有病,例许提请释放。同佥幸得脱狱,归家调治,却病得重了,百药无效,不上十日,呜呼哀哉,举家号痛。谁知这病是惹的牢瘟,同佥既死,阖门染了此症,没几日就断送一个,一月之内弄个尽绝,止剩得拜住一个不死。却又被西台追赃入官,家业不够赔偿,真个转眼间冰消瓦解,家破人亡。
宣徽好生不忍,心里要收留拜住回家成亲,教他读书,以图出身。与三夫人商议,那三夫人是个女流之辈,只晓得炎凉世态,那里管甚么大道理?心理怫然不悦。原来宣徽别房虽多,惟有三夫人是他最宠爱的,家里事务都是他主持。所以前日看上拜住,就只把他的女儿许了,也是好胜处。今日见别人的女儿,多与了富贵之家,反他女婿家里凋弊了,好生不服气,一心要悔这头亲事,便与女儿速哥失里说知。速哥失里不肯,哭谏母亲道:“结亲结义,一言订盟,终不可改。
儿见诸姊妹荣盛,心里岂不羡慕?但寸丝为定,鬼神难欺。岂可因他贫贱,便想悔赖前言?非人所为。儿誓死不敢从命!”
宣徽虽也道女儿之言有理,怎当得三夫人撒娇痴,把宣徽的耳朵掇了转来,那里管女儿肯不肯,别许了平章阔阔出之子僧家奴。拜住虽然闻得这事,心中懊恼,自知失势,不敢相争。
那平章家择日下聘,比前番同佥之礼更觉隆盛。三夫人道:“争得气来,心下方才快活。”只见平章家,拣下吉期,花轿到门。速哥失里不肯上轿,众夫人、众姊妹各来相劝。速哥失里大哭一场,含着眼泪,勉强上轿。到得平章家里,傧相念了诗赋,启请新人出轿。伴娘开帘,等待再三,不见抬身。攒头轿内看时,叫声:“苦也!”原来速哥失里在轿中偷解缠脚纱带,缢颈而死,已此绝气了。慌忙报与平章,连平章没做道理处,叫人去报宣徽。那三夫人见说,儿天儿地哭将起来,急忙叫人追轿回来,急解脚缠,将姜汤灌下去,牙关紧闭,眼见得不醒。三夫人哭得昏晕了数次,无可奈何,只得买了一副重价的棺木,尽将平日房奁首饰珠玉及两番夫家聘物,尽情纳在棺内入殓,将棺木暂寄清安寺中。
且说拜住在家,闻得此变,情知小姐为彼而死。晓得柩寄清安寺中,要去哭他一番。是夜来到寺中,见了棺柩,不觉伤心,抚膺大恸,真是哭得三生诸佛都垂泪,满屋禅侣尽长吁。哭罢,将双手扣棺道:“小姐阴灵不远,拜住在此。”只听得棺内低低应道:“快开了棺,我已活了。”拜住听得明白,欲要开时,将棺木四周一看,漆钉牢固,难以动手。乃对本房主僧说道:“棺中小姐,原是我妻屈死。今棺中说道已活,我欲开棺,独自一人难以着力,须求师父们帮助。”僧道:
“此宣徽院小姐之棺,谁敢私开?开棺者须有罪。”拜住道:
“开棺之罪,我一力当之,不致相累,况且暮夜无人知觉。若小姐果活了,放了出来,棺出所有,当与师辈共分;若是不活,也等我见他一面。仍旧盖上,谁人知道?”那些僧人见说共分所有,他晓得棺中随殓之物甚厚,也起了利心。亦且拜住头时与这些僧人也是门徒施主,不好违拗,便将一把斧头,把棺盖撬将开来。只见划然一声,棺盖开处,速哥失里便在棺内坐了起来。见了拜住,彼此喜极。拜住便说道:“小姐再生之庆,真是冥数,也亏得寺内僧助力开棺。”小姐便脱下手上金钏一对及头上首饰一半,送与僧人,剩下的还值数万两。
拜住与小姐商议道:“本该报宣徽得知,只是恐怕有变。而今身边有财物,不如瞒着远去,只央寺僧买睦漆来,把棺木仍旧漆好,不说出来。神不知,鬼不觉,此为上策。”寺僧受了贿,无有不依,照旧把棺木漆得光净牢固,并不露一些风声。
拜住遂挈了速哥失里,走到上都寻房居住,那时身边丰厚,拜住又寻了一馆,教着蒙古生数人,复有月俸,家道从容,尽可过日。夫妻两个,你恩我爱,不觉已过一年,也无人晓得他的事,也无人晓得甚么宣徽之女、同佥之子。
却说宣徽自丧女后,心下不快,也不去问拜住下落。好些日不见了他,只说是流离颠沛,连存亡不可保了。一日旨意下来,拜宣徽做开平尹,宣徽带了家眷赴任,那府中事体烦杂,宣徽要请一个馆官做记室,代笔札之劳。争奈上都是个极北夷方,那里寻得个儒生出来?访有多日,有人对宣徽道:“近有个士人,自大都挈家寓此,也是个色目人,设帐民间,极有学问,府君若要觅西宾,只有此人可以充得。”宣徽大喜,差个人拿帖去,快请了来。
拜住见了名帖,心知正是宣徽,忙对小姐说知了。穿着整齐,前来相见。宣徽看见,认得是拜住,吃了一惊,想道:
“我几时不见了他,道是流落死亡了,如何得衣服济楚,容色充盛如此?”不觉追念女儿,有些伤感起来,便对拜住道:
“昔年有负足下,反累爱女身亡,惭恨无极。今足下何因在此?
曾有亲事未曾?”拜住道:“重蒙垂念,足见厚情。小婿不敢相瞒,令爱不亡,见同在此。”宣徽大惊道:“那有此话!小女当日自缢,今尸棺见寄清安寺中,那得有个活的在此闻?”
拜住道:“令爱小姐与小婿实是夙缘未绝,得以重生。今见在寓所,可以即来相见,岂敢有诳!”宣徽忙走进去与三夫人说了,大家不信。拜住又叫人去对小姐说了,一乘轿竟抬入府衙里来,惊得合家人都上前争看,果然是速哥失里。那宣徽与三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且抱着头哭做了一团。哭罢,定睛再看,看去身上穿戴的,还是殓时之物,行步有影,衣衫有缝,言语朋声,料想真是个活人了。那三夫人道:“我的儿,就是鬼,我也舍不得放你了。”
只有宣徽是个读书人见识,终是不信。疑心道:“此是屈死之鬼,所以假托人形,幻惑年少。”口里虽不说破,却暗地使人到大都清安寺问僧家的缘故。僧家初时抵赖,后见来人说道已自相逢厮认了,才把心话一一说知。来人不肯便言,僧家把棺木撬开与他看,只见是个空棺,一无所有。回来报知宣徽道:“此情是实。”宣徽道:“此乃宿世前缘也!难得小姐一念不移,所以有此异事。早知如此,只该当初依我说,收养了女婿,怎见得有此多般?”三夫人见说,自觉没趣,懊悔无极,把女婿越看待得亲热,竟熬他在家中终身。
后来速哥失里与拜住生了三子。长子教化,仕至辽阳等处行中省左丞;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厮,俱为内怯薛带御器械。教化与忙古歹先死,黑厮直做到枢密院使。天兵至燕,元顺帝御清宁殿,集三宫皇太后太子同议避兵。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谏道:“天下者,世祖之天下也,当以死守。”顺帝不听,夜半开建德门遁去,黑厮随入沙漠,不知所终。
平章府轿抬死女,清安寺漆整空棺。
若不是生前分定,几曾有死后重欢!
第九卷 刘翠翠长恨情难圆
诗云: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四句乃是白乐天《长恨歌》中之语。当日只为唐明皇与杨贵妃七月七日夜,在长生殿前对天发了私愿:“愿生生世世得为夫妇!”后来马嵬之难,杨贵妃自缢;明皇心中不舍,命鸿都道士求其魂魄。道士凝神御气,见之玉真仙宫,道是“因为长生殿前私愿,还要复降人间,与明皇做来生的夫妇。”
所以白乐天述其事,做一篇《长恨歌》,有此四句。盖谓世间惟有愿得成双的,随你天荒地老,此情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说一个不愿成双的古怪事,做个得胜头回。宋时,唐州比阳有个富人王八郎,在江淮做大商,与一个娼妓往来得密。相与日久,胜似夫妻。每要娶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妻子,甚是不得意。既有了娶娼之意,归家见了旧妻时,一发觉得厌憎。只管寻是寻非,要赶逐妻子出去。那妻子是个乖巧的,见不是头,也就怀着二心,无心恋着夫家。欲待要去,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积攒得些私房,未好便轻易走动。其时身畔有一女儿,年只数岁,把他做了由头,婉辞哄那丈夫道:“我嫁你已多年了;女儿又小,你赶我出去,叫我那里去好?我决不走路的。”口里如此说,却日日打点出动的计较。
后来王生竟到淮上,带了娼妇回来。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赁一所房子,与他一同住下。妻子知道,一发坚意要去了,把家中细软尽情藏过;狼犺家伙什物多将来卖掉。等得王生归来,家里椅桌多不完全;箸长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样,访知尽是妻子败坏了,一时发怒道:“我这番决留你不得了,今日定要决绝!”妻子也奋然攘臂道:“我晓得到底容不得我。只是要我去,我也在去得明白。我与你当官休去!”当下扭住了王生双袖,一直嚷到县堂上来。知县问着备细,乃是夫妻两人彼此愿离,各无系恋。取了口词,画了手模,依他断离了。
家事对半分开,各自度日。妻若再嫁,追产还夫。所生一女,两下争要。妻子诉道:“丈夫薄幸,宠娼弃妻,若留女儿与他,日后也要流落为娼了。”知县道他说得是,把女儿断与妻子领去,各无词说。出了县门,自此两人各自分手。
王生自去接了娼妇,到家同住。妻子与女儿另在别村去买一所房子住了。买些瓶罐之类,摆在门前,做些小经纪。他手里本自有钱,恐怕丈夫他日还有别是非,故意妆这个模样。
一日,王生偶从那里经过,恰好妻子在那里搬运这些瓶罐。王生还有些旧情不忍,好言对他道:“这些东西能进得多少利息,何不别做些什么生意?”其妻大怒,赶着骂道:“我与你决绝过了,便同路人。要你管我怎的!来调甚么喉嗓。”王生老大没趣,走了回来,自此再不相问了。
过了几时,其女及笄,嫁了方城田家。其妻方将囊中蓄积搬将出来,尽数与了女婿,约有十来万贯,皆在王家时瞒了丈夫所藏下之物。也可见王生固然薄幸有外好,其妻原也不是同心的了。
后来王生客死淮南,其妻在女家亦死。既已殡殓,将去埋葬。女儿道:“生前与父不合,而今既同死了,该合做了一处,也是我女儿每孝心。”便叫人去淮南迎了丧柩归来,重复开棺,一同母尸,各加洗涤,换了衣服,两尸同卧在一榻之上,等天明时辰到了,下了棺,同去安葬。安顿好了,过了一会,女儿走来看看,吃了一惊:两尸先前同是仰卧的,今却东西相背,各向了一边。叫聚合家人多来看着,尽都骇异。
有的道:“眼见得生前不合,死后还如此相背。”有的道:“偶然那个移动了,那里有死尸会掉转来的?”女儿啼啼哭哭,叫爹叫娘,仍旧把来仰卧好了。到得明日下棺之时,动手起尸,两个尸骸仍旧多是侧眠着,两背相向的。方晓得果然是生前怨恨所臻也。女儿不忍,毕竟将来同葬了。要知他们阴中也未必相安的。此是夫妇不愿成双的榜样,比似那生生世世愿为夫妇的差了多少!
而今说一个做夫妻的被拆散了,死后精灵还归一处,到底不磨灭的话本。可见世间的夫妇,原自有这般情种。有诗为证:
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后图他共穴藏。
信是世间情不泯,韩凭冢上有鸳鸯。
这个话本,在元顺帝至元年间。淮南有个民家姓刘,生有一女,名唤翠翠。生来聪明异常,见字便认,五六岁时便能读诗书。父母见他如此,商量索性送他到学堂去,等他多读些在肚里,做个不带冠的秀才。邻近有个义学,请着个老学究,有好些生童在里头从他读书。刘老也把女儿送去入学。
学堂中有个金家儿子,名叫金定,生来俊雅,又兼赋性聪明,与翠翠一男一女,算是这一堂中出色的了。况又是同年生的。
学堂中诸生多取笑他道:“你们两个一般的聪明,又是一般的年纪,后来毕竟是一对夫妻。”金定与翠翠虽然口里不说,心里也暗地有些自认。两下相爱。金生曾做一首诗赠与翠翠,以见相慕之意。诗云:
十二栏杆七宝台,春见到处艳阳开。
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来一处栽。
翠翠也依韵和一首,答他诗云:
平生有恨祝英台,怀抱何为不肯开。
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栽。
在学堂一年有余。翠翠过目成诵,读过了好些书。以后年已渐长,不到学堂中来了。
十六岁时,父母要将他许聘人家。翠翠但闻得有人议亲,便关了房门,只是啼哭,连粥饭多不肯吃了。父母初时不在心上。后来见每次如此,心中晓得有些尴尬,仔细问他,只不肯说。再三委曲盘问,许他说了出来,必定依他。翠翠然后说道:“西家金定,与我同年。前日同学堂读书时,心里已许下了他。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决不去嫁别人的!”父母听罢,想道:“金家儿子虽然聪明俊秀,却是家道贫穷,岂是我家当门对户!”然见女儿说话坚决,动不动哭个不住,又不肯饮食,恐怕违逆了他,万一做出事来,只得许他道:“你心里既然如此,却也不难,我着媒人替你说去。”刘老寻将一个媒妈来,对他说女儿翠翠要许西边金家定哥的说话。媒妈道:“金家贫穷,怎对得宅上起?”刘妈道:“我家翠小娘与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学,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许他。”媒妈道:“只怕宅上嫌贫不肯。既然肯许,却有何难?老媳妇一说便成。”媒妈领命竟到金家来说亲。金家父母见说了,惭愧不敢当,回复媒妈道:“我家甚么家当敢去扳他?”媒妈道:“不是这等说!刘家翠翠小娘子心里一定要嫁小官人,几番啼哭不食。别家来说的,多回绝了。难得他父母见女儿立志如此,已许下他,肯与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贫来推辞,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缘,亦且辜负那小娘子这一片志诚好心。”金老夫妻道:“据着我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小娘过。只是家下委实贫难,那里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应承不得。”媒妈道:“应承由不得不应承,只好把说话放婉曲些。”
金老夫妻道:“怎的婉曲?”媒妈道:“而今我替你传去,只说道:‘寒家有子,颇知诗书。贵宅见谕,万分盛情,敢问婚娶诸仪,力不能办。是必见亮,毫不责备,方好应承。’如此说去,他家晓得你每下礼不起的,却又违女儿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将就了。”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劳周全则个。”
媒妈果然把这番话到刘家来复命。刘家父母爱女过甚,心下只要成事,见媒妈说了金家自揣家贫,不能下礼,便道:“自古道:‘婚姻论财,夷虏之道。’我家只要许得女婿好,那在财礼!但是一件,他家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里,只怕难过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里做个赘婿,这才使得。”媒妈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说。这是倒在金家怀里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
千欢万喜,应允不迭。遂凭着刘家拣个好日,把金定招将过去。凡是一应币帛羊酒之类,多是嫁自备过来。从来有这话的:“入舍女婿只带着一张卵袋走。”金家果然不费分毫,竟成了亲事。只因刘翠翠坚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只得曲意相从了。当日过门交拜,夫妻相见,两下里各称心怀。
是夜翠翠于枕上口占一词,赠与金生道:
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辞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事调《临江仙》)
金生也依韵和一阕道:
记得书斋同笔砚,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浅笑深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后有谁亲?(调同前)
两人相得之乐,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鸳鸯之游碧沼,无以过也。
谁料乐极悲来!快活不上一年,撞着元政失纲,四方盗起。盐徒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沿海一带郡县尽所陷。部下有个李将军,领兵为先锋,到民间掳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闻说刘翠翠之名,率领一队家丁打进门来。看得中意,劫了就走。此时合家只好自顾性命,抱头鼠窜,那个敢向前争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拥着去了。金定哭得个死而复生。欲待跟着军兵踪迹寻访他去,争奈元将官兵北来征讨,两下争持,干戈不息,路断行人。恐怕没来由走去,撞在乱兵之手死了,也没说处。只得忍酸含苦,过了日子。
至正末年,张士诚气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吴两浙,直拓至两广益州,尽归掌握。元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议招抚。士诚原没有统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满足,也要休兵。
因遂通款元朝,奉其正朔,封为王爵,各守封疆。民间始得安静,道路方可通行。金生思念翠翠,时刻不能去心。看见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寻访。收拾了几两盘缠,结束了一个包裹,来别了自家父母。对丈人母道:“此行必要访着妻子踪迹,若不得见,誓不还家了。”痛哭而去。
路由扬州过了长江,进了润州,风餐水宿,夜住晓行,来到平江。听得路上人说,李将军见在绍兴守御。急忙赶到临安,过了钱塘江,趁着西兴夜船到得绍兴,去问人时,李将军已调在安丰屯兵了。又不辞辛苦,问到安丰,安丰人说:
“早来两日,也还在此,而今回湖州驻扎,才起身去的。”金生道:“只怕到湖州时,又要到别处去。”安丰人道:“湖州是驻扎地方,不到别处去了。”金生道:“这等,便远在天边,也赶得着。”于是一路向湖州来。算来金生东奔西走,脚下不知有万千里路跑过来。在路上也守了好两个年头,不能够见妻子一见,却是此心再不放懈。于路没了盘缠,只得乞丐度日;
没有房钱,只得草眠露宿。真正心坚铁石,万死不辞。
不则一日,到了湖州。去访问时,果然有个李将军开府在那里。那将军是张王得力之人,贵重用事,势焰赫奕。走到他门前去看时,好不威严。但见:
门墙新彩,棨戟森严。兽面铜环,并衔而宛转;
彪彤铁汉,对峙以巍峨。门阑上贴着两片不写字的桃符,坐墩边列着一双不吃食的狮子。虽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间富贵家。
金生到了门首,站立了一回,不敢进去,又不好开言。只是舒头探脑,望里边一望,又退立了两步,踌躇不决。正在没些起倒之际,只见一个管门的老苍头走出来,问道:“你这秀才有甚么事干?在这门前探头探脑的,莫不是奸细么?将军知道了,不是耍处。”金生对他唱个喏道:“老丈拜揖。”老苍头回了半揖道:“有甚么话?”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
前日乱离时节,有一妹子失去,闻得在贵府中,所以不远千里寻访到这个所在,意欲求见一面,未知确信,要寻个人问一问。且喜得遇老丈。”苍头道:“你姓甚名谁?你妹子叫名甚么?多少年经?说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将出来,回复你。”
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说着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刘,名唤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识字通书。失去时节,年方十七岁。。
算到今年,该有二十四岁了。”老苍头点点头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个小娘子姓刘,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岁。
识得字,做得诗,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专房之宠,不比其他。你的说话,不差,不差。依说是你妹子,你是舅爷了。你且在门房里坐一坐,我去报与将军知道。”苍头急急忙忙奔了进去。金生在门房等着回话不提。
且说刘翠翠自那年掳去,初见李将军之时,先也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不肯随顺。李将军吓他道:“随顺了,不去难为你合家老小;若不随顺,将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与丈夫家里,只能勉强依从。李将军见他聪明伶俐,知书晓事,爱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举,百顺千随。翠翠虽是支陪笑语,却是无不思念丈夫,没有快活的日子。心里痴想:“缘分不断,或者还有时节相会。”争奈日复一日,随着李将军东征西战,没个定踪,不觉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将军见老苍头来禀,说有他的哥刘金定在外边求见。李将军问翠翠道:“你家里有个哥哥么?”翠翠心里想道:
“我那得有甚么哥哥来?多管是丈夫寻到此间,不好说破,故此托名。”遂转口道:“是有个哥哥,多年隔别了,不知是也不是,且问他甚么名字才晓得。”李将军道:“管门的说‘是甚么刘金定。’”翠翠听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晓得是丈夫冒了刘姓来访问的了!说道:“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见他。”李将军道:“待我先出去见过了,然后来唤你。”将军吩咐苍头:“去请那刘秀才进来。”苍头承命出来,领了金生进去。李将军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厅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将军受了礼,问道:“秀才何来?”金生道:
“金定姓刘,淮安人。先年乱离之中,有个妹子失散。闻得在将军府中,特自本乡到此,叩求一见。”将军见他仪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动颜色道:“舅舅请起。你令妹无恙,即当出来相见。”旁边站着一个童儿,叫名小竖。就叫他进去传命道:
“刘官人特自乡中远来。叫翠娘可快出来相见!”起初翠翠见说了,正在心痒难熬之际,听得外面有请,恨不得两步做一步移了,急趋出厅中来。抬头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碍着将军眼睁睁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认。只得将错就错,认了妹子,叫声:“哥哥!”以兄妹之礼在厅前相见。看官听说,若是此时说话的在旁边一把把那将军扯了开来,让他每讲一程话,叙一程阔,岂不是凑趣的事。争奈将军不做美,好像个监场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里。金生与翠翠虽然夫妻相见,说不得一句私房话,只好问问:“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泪从肚里落下罢了。
昔为同林鸟,今作分飞燕。
相见难为情,不如不相见。
又昔日乐昌公主在杨越公处见了徐德言,做一首诗道: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
今日翠翠这个光景颇有些相似。然乐昌与徐德言,杨越公晓得是夫妻的。此处金生与翠翠只认做兄妹,一发要遮遮饰饰,恐怕识破,意思更难堪也。还亏得李将军是武夫粗卤,看不出机关,毫没甚么疑心,只道是当真的哥子,便认做舅舅,亲情的念头重起来。对金生道:“舅舅既是远来,道途跋涉,心力劳困,可在我门下安息几时。我还要替舅舅计较。”
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来与舅舅穿了,换下身上尘污的旧衣。又令打扫西首一间小书房,安设床帐被席,是件整备,请金生在里头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寻出机会与妻子相通。今见他如此认帐,正中心怀,欣然就书房里宿了。只是心里想着妻子就在里面,好生难过。
过了一夜,明早起来,小竖来报道:“将军请秀才厅上讲话。”将军相见已毕,问道:“令妹能认字,舅舅可通文墨么?”
金生道:“小生在乡中以儒为业,那诗书是本等,就是经史百家,也多涉猎过的,有甚么不晓得的勾当?”将军喜道:“不瞒舅舅说,我自小失学,遭遇乱世,靠着长枪大戟挣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宠任,趋附我的尽多。日逐宾客盈门,没个人替我接待,往来书札堆满,没个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烦。
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书达礼,就在我门下做个记室,我也便当了好些,况关至亲,料舅舅必不弃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里头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浅薄,不称将军任使,岂敢推辞。”将军见说大喜。连忙在里头去取出十来封书启来,交与金生道:“就烦舅舅替看详里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为这些难处,而今却好了。”金生拿到书房里去,从头至尾,逐封逐封备审来意,一一回答停当。将稿来与将军看。将军就叫金生读一遍。就带些解说在里头。听罢,将军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里要说的话。好舅舅,是天送来帮我的了。”从此一发看待厚得甚厚。
金生是个聪明的人。在他门下,知高识低,温和待人。自内至外没一个不喜欢他的。他又愈加谨慎,说话也不敢声高。
将军面前只有说他好处的。将军得意自不必说。却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寻个空,便见见妻子,剖诉苦情;亦且妻子随着别人已经多年,不知他心腹怎么样了?也要与他说个倒断。”谁想自厅前一见之后,再不能够相会。欲要与将军说那要见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来,反为不美。私下要用些计较通个消息,怎当得闺阁深邃,内外隔绝,再不得一个便处。
日挨一日,不觉已是几个月了。时值交秋天气,西风夜起,白露为霜。独处人房,感叹伤悲,终夕不寐。思量妻子翠翠这个时节,绣围锦帐,同人卧起,有甚不快活处?不知心里还记念着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凄,时刻难过?乃将心事作成一诗道:
好花移入玉栏干,春色无缘得再看。
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
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
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团!
诗成,写在一张笺纸上了,要寄进去与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但恐怕泄漏了风声。生出一个计较来。把一件布袍拆开了领线,将诗藏在领内了,外边仍旧缝好。叫那书房中伏侍的小竖来,说道:“天气冷了。我身上单薄。这件布袍垢秽不堪,你替我拿到里间去,交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补一补,好拿来与我穿。”再把出百来个钱与他道:“我央你走走,与你这钱买果儿吃。”小竖见了钱,千欢万喜,有甚么推托,拿了布袍一径到里头去,交与翠翠道:“外边刘官人叫拿进来,付与翠娘整理的。”翠翠晓得是丈夫寄进来的,必有缘故,叫他放下了,过一日来拿。小竖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着身的衣服,我多时不与他缝纫了!”眼泪索珠也似的掉将下来。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时,今日特地寄衣与我,决不是为要拆洗,必有甚么机关在里面。”掩了门,把来细细拆将开来。刚拆得领头,果然一张小小字纸缝在里面,却是一首诗。翠翠将来细读。一头读,一头哽哽咽咽,只是流泪。读罢,哭一声道:
“我的亲夫呵!你怎知我心事来?”噙着眼泪,慢慢把布袍洗补好。也做一诗缝在衣领内了。仍叫小竖拿出来,付与金生。
金生接得,拆开衣领看时,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诗。金生试泪读其诗道: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
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
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
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
金生读罢其诗,才晓得翠翠出于不得已,其情已见。又想:“他把死来相许,料道今生无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伤心,终日郁闷涕泣,茶饭懒进,遂成痞鬲之疾。
将军也着了急,屡请医生调治。又道是:“心病还须心上医。”你道金生这病可是医生医得好的么?看看日重一日,只待不起。里头翠翠闻知此信,心如刀刺。只得对将军说了,要到书房中来看看哥哥的病症。将军看见病势已凶,不好阻他,当下依允。翠翠才到得书房中来。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见了。
可怜金生在床上一丝两气,转动不得。翠翠见了十分伤情,噙着眼泪,将手去扶他的头起来,低低唤道:“哥哥!挣扎着!
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说罢泪如泉涌。金生听得声音,撑开双眼,见是妻子翠翠扶他,长叹一声道:“妹妹,我不济事了,难得你出来见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里了,也得瞑目。”但叫翠翠坐在床边,自家强抬起头来,枕在翠翠膝上,奄然长逝。
翠翠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报与将军知道。将军也着实可怜他,又恐怕苦坏了翠翠,吩咐从厚殡殓,替他在道场山脚下寻得一块好平坦地面,将棺木送去安葬。翠翠又对将军说了,自家亲去送殡。直看坟茔封闭了,恸哭得几番死去叫醒,然后回来。自此精神恍惚,坐卧不宁,染成一病。李将军多方医救。翠翠心里巴不得要死,并不肯服药。辗转床席,将及两月。一日,请将军进房来,带着眼泪对他说道:“妾自从十七岁上抛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他乡,眼前并无亲人,只有一个哥哥,今又死了。妾病若毕竟不起,切记我言,可将我尸骨埋在哥旁边,庶几黄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乡孤鬼,便是将军不忘贱妾之大恩也。”言毕大哭。将军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闲事萦心,且自将息。说不多几时,昏沉上来,早已绝气。将军恸哭一番。念其临终叮嘱之言,不忍违他,果然将去葬在金生冢旁。可怜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双,亏得诡认兄妹,死后倒得做一处了!
已后国朝洪武初年,于时张士诚已灭,天下一统,路途平静。翠翠家里淮安刘氏有一旧仆到湖州来贩丝绵。偶过道场山下,见有一所大房子,绿户朱门,槐柳掩映。门前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打扮,并肩坐着。仆人道大户人家家眷,打点远避而过,忽听得两人声唤,走近前去看时,却是金生与翠翠。翠翠开口问父母存亡,及乡里光景,仆人一一回答已毕。仆人问道:“娘子与郎君离了乡里多年,为何到在这里住家起来?”翠翠道:“起初兵乱时节,我被李将军掳到这里;后来郎君远来寻访,将军好意,仍把我归还郎君,所以就侨居在此了。”仆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书带去,报与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知下落,终日悬望。”
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领了这仆人进去,留他吃了晚饭,歇了一夜。明日将出一书来,叫他多多拜上父母。仆人谢了,带了书来到淮安,递与刘老。
此时刘金两家久不见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
忽见有家书回来,问是湖州寄来的,道两人见住在湖州了,真个是喜从天降。叫齐了一家骨肉,尽来看这家书。原来是翠翠出名写的,乃是长篇四门之书。书上写道:
伏以父生母育,难酬罔极之恩;夫唱妇随,夙著三从之义。在人伦而已定,何时事之多艰!曩者汉日将倾,楚氛甚恶,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封豕长蛇,互相吞并;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于乱离,乃至瓦全于仓猝。驱驰战马,随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飞,思故国而三魂屡散。良辰易迈,伤青鸾之伴木鸡;怨耦为仇,惧乌鸦之打丹凤。虽应酬而为乐,终感激以生悲。夜月杜鹃之啼,春风蝴蝶之梦,时移事往,苦尽甘来。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王敦开阁而放妓。蓬岛距当时之约,潇湘有故人之逢。自怜赋命之屯,不恨寻春之晚。章台之柳,虽已折于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
将谓瓶沈而簪折,岂期璧返而珠还。殆同玉箫女两世姻缘,难比红拂妓一时配合。天与其便,事非偶然。煎鸾胶而续断弦,重谐缱绻;托鱼腹而传尺素,谨致叮咛。未奉甘旨,先此申复。
读罢,大家欢喜。刘老问仆人道:“你记得那里住的去处否?”仆人道:“好大房子!我在里头歇了一夜,打发了家书来的,怎不记得?”刘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会一会他夫妻来。”
当下刘老收拾盘缠,别了家里,一同仆人径奔湖州。仆人领至道场山下前日留宿之处,只叫得声:“奇怪!”连房屋影响多没有,那里说起高堂大厦?惟有些野草荒烟,狐踪兔迹。茂林之中,两个坟堆相连。刘老道:“莫不错了?”仆人道:“前日分明在此,与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饭,苕溪中鲜鲫鱼,乌程的酒。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怎会得错?”
正疑怪间,恰好有一个老僧杖锡而来。刘老与仆人问道:
“老师父,前日此处有所大房子,有个金官人同一个刘娘子在里边居住,今如何不见了?”老僧道:“此乃李将军所葬刘生与翠翠兄妹两人之坟,那有甚么房子来?敢是见鬼了?”刘老道:“见有写的家书寄来,故此相寻。今家书见在,岂有是鬼之理!”急在缠袋里摸出家书来一看,乃是一幅白纸。才晓得果然是鬼,这里正是他坟墓。因问老僧道:“适间所言李将军何在?我好去问他详细。”老僧道:“李将军是张士诚部下的,已为天朝诛灭。骨头不知落在那里了?怎得有这样坟土堆埋呢,你到何处寻去?”刘老见说,知是二人已死,不觉大恸。
对着坟墓道:“我的儿,你把一封书赚我千里远来,本是要我见一面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们却潜踪隐迹,没处追寻,叫我怎生过得!我与你父子之情,人鬼可以无间,你若有灵,千万见我一见,放下我的心罢!”老僧道:“老檀越不必伤悲!
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时得相见。老僧禅舍去此不远。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间露立不便,且到禅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与他讨个消息回你,何如?”刘老道:“如此极感老师父指点。”遂同仆人随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禅舍中,老僧将素斋与他主仆吃用,收拾房卧,安顿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刘老进得禅房,正要上床,忽听得门响处,一对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仔细看来,正是翠翠与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转,说不出话来。刘老也挥着眼泪,抚摸着翠翠道:
“儿,你有说话只管说来。”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乱兵。
忍耻偷生,离乡背井。叫天无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弃,特来相访;托名兄妹,暂得相见。隔绝夫妇,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儿亦继没。犹喜许我附葬,今得魂魄相诊。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儿与金郎生虽异处,死却同归。儿愿已毕,父母勿以为念!”刘老听罢,哭道:“我今来此,只道你夫妻还在,要与你们同回故乡。今却双双去世,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归去,迁于先垄之下,也不辜负来这一番。”翠翠道:“向者因顾念双亲,寄此一书。今承父亲远至,足见慈爱。故不避幽冥,敢与金郎同来相见。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迁骨之命,断不敢从。”刘老道:“却是为何?”翠翠道:“儿生前不得侍奉亲闱,死后也该依傍祖垄。只是阴道尚静,不宜劳扰。况且在此溪山秀丽,草木荣华,又与金郎同栖一处。因近禅室,时闻妙理。不久就与金郎托生,重为夫妇。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说了抱住刘老,放声大哭。寺里钟鸣,忽然散去。刘老哭将醒来,乃是南柯一梦。老僧走到面前道:“夜来有所见否?”刘老一一述其梦中这言。老僧道:“贤女辈精灵未泯,其言可信也。幽冥之事,老檀越既已见得如此明白,也不必伤悲了。”刘老再三谢别了老僧。一同仆人到城市中,办了些牲醴酒馔,重到墓间浇奠一番,哭了一场,返棹归淮安去了。
至今道场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为佳话。此乃生前隔别,死后成双,犹自心愿满足,显出这许多灵异来,真乃是情之所钟也。有诗为证:
连理何须一处栽,多情只愿死同埋。
试看金翠当年事,愦愦将军更可哀。
第十卷 轻佻女私奔落风尘
香径留烟,蹀廊笼雾,个是苏台春墓。翠袖红妆,销得人亡国故。开笑靥夷光何在,泣秦望夫差谁诉?叹古来倾国倾城,最是蛾眉把人误。丈夫崚嶒侠骨,肯靡靡绕指,醉红酣素。剑扫情魔,任笑儒生酸腐。女虽相如绿绮闲挑,陋宋玉彩笺偷赋。
须信是子女柔肠,不向英雄谱。
右调《绮罗香》吾家尼父道:“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正为少年不谙世故,不知利害,又或自矜自己人材,自奇自家的学问,当着鳏居消索,旅馆凄其,怎能宁奈?况遇着偏是一个奇妙女,娇吟巧吟,入耳牵心;媚脸娇姿,刺目挂胆,我有情,他有意,怎不做出事来?不知古来私情,相如与文君是有终的,人都道他无行。元微之、莺莺是无终的,人都道他薄情。人只试想一想,一个女子,我与他苟合,这时你爱色,我爱才,惟恐不得上手,还有什么话说?只是后边想起当初鼠窃狗偷的,是何光景?又或夫妇稍有衅隙,道这妇人当日曾与我私情,莫不今日又有外心么?至于两下虽然成就,却撞了一个事变难料,不复做得夫妇,你绊我牵,何以为情?又或事觉,为人嘲笑,致那妇人见薄于舅姑,见恶于夫婿,我以怎么为情?故大英雄见得定,识得破,不偷一时之欢娱,坏自己与他的行止。
话说弘治间有一士子,姓陆名容,字仲含,本贯苏州府昆山县人。少丧父,与寡母相依,织纤自活。他生得仪容俊逸,举止端详,飘飘若神仙中人,却又勤学好问,故此胸中极其该博,诸子百家,无不贯通。他父在时,已聘了亲,尚未毕姻。十八岁进了昆山县学。凡人少年进学,未经折挫,看得功名容易,便易懈于研墨,入于游逸,他却少年老成,志向远大。若论作文讲学,也不辞风雨,不论远近。若是寻花问柳,饮酒游山,他便裹足不入。当时有笑他迂的,他却率性而行,不肯改易。进学之后,有个父亲相好的友人,姓谢名琛,号度城,住在马鞍山下,生有一子一女,女名芳卿,年可十八岁,生得脸如月满,目若星辉,翠黛初舒杨柳,朱唇半吐樱桃。又且举止轻盈,丰神飘逸。他父亲是个老白相起家,吹箫、鼓琴、弹棋、做歪诗也都会得,常把这些教他,故此这女子无体不通。倒是这兄弟谢鹏,十一岁却懵懂痴愚,不肯读书。谢老此时有了几分家事,巴不得儿子读书进学。来贺陆仲含时,见他家事萧条,也有怜他之意,道:“贤契家事清淡,也处馆么?”陆仲含道:“小侄浅学,怎堪为人师。”谢老道:“贤契着此念头,但前程万里,自家见得不足,常常有余。老夫有句相知话奉渎:家下有个小犬,年已十一岁了,未遇明师,尚然顽愚,若贤侄不弃,薄有几间书房,敢屈在寒舍作个西席,只恐粗茶淡饭,有慢贤侄。束修不多,不成一个礼,只当自读书罢。”陆仲含道:“极承老伯培植,只恐短才不胜任。”谢老起身道:“不要过谦,可对令堂一说,学生就送关书来。”仲含随与母亲计议,母亲道:“家中斗室,原难读书,若承他好意,不唯可以潜心书史,还可省家中供给,这该去。只是通家教书要当真,他饮食伏侍不到处,也将就些,切不可做腔。”果然隔了两日,谢老送来一个十二两关,就择日请他赴馆。陆仲含此时收拾了些书史,别了母亲,来到谢家,只见好一个庭院:
迷户溪流荡漾,覆墙柳影横斜。
帘卷满庭草色,风来隔院残花。
到得门,谢老与儿子出来相迎,延入中堂相揖,请仲含上坐。仲含再三谦让,谢老道:“今日西宾,自应上坐了。”茶罢,叫儿子拜了,送了贽,延入书房。此老是在行人,故此收拾得极其精雅:
小槛临流出,疏窗傍竹开。
花阴依曲径,清影落长槐。
细草含新色,卷峰带古苔。
纤尘惊不到,啼鸟得频来。
三间小坐憩,上挂着一幅小单条。一张花梨小几,上供着一个古铜瓶,插着几枝时花。侧边小桌上,是一盆细叶菖蒲,中列太湖石。黑漆小椅四张,临窗小瘿木桌,上列棋枰、磁炉。天井内列两树茉莉,一盆建兰。侧着过一小环洞门,又三间小书房,是先生坐的,曲栏绮窗,清幽可人。来馆伏侍的却是一个十一二岁小丫鬟。谢老道:“家下有几亩薄田,屋后又有个小圃,有两个小厮,都在那边做活,故此着小鬟伏侍,想在通家不碍。”
晚间开宴,似有一二女娘窥笑的,仲含并不窥视他。自此之后,只是尽心在那厢教书。这谢鹏虽是愚钝,当不得他朝夕讲说,渐渐也有亮头。每晚谢老因是爱子,叫入内室歇宿,陆仲含倒越得空斋独扃,恣意读书。十余日一回家,不提了。
只是谢老的女儿芳卿,他性格原是潇洒的,又学了一身技艺,尝道是:“苏小妹没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才。”几头有本朱淑真《断肠集》,看了,每为他叹息道:“把这段才色配个庸流,岂不可恨?倒不如文君得配着相如,名高千古!”
况且又因谢老择配,高不成,低不就,把岁月蹉跎。看他冬夜春宵,好生悒怏,曾记他和《断肠集》韵,有诗道:
初日晖晖透绮窗,细寻残梦未成妆。
柳腰应让当时好,绣带惊看渐渐长。
平日也是无聊无赖。自那日请陆仲含时,他在屏风后蹴来蹴去看他,见他丰神秀爽,言语温雅,暗想:“他外貌已是如此,少年进学,内才毕竟也好,似这样人可是才貌两绝了。
只不知我父亲今日拣,明日择,可得这样个人么?”以此十分留意。
自谢老上年丧了妻,中馈之事,俱是芳卿管。那芳卿备得十分精洁,早晚必取好天池松萝苦茗与他。那陆仲含道他家好清的,也是常事,并不问他,芳卿倒向丫头采菱问道:
“先生曾道这茶好么?”采菱道:“这先生是村的,在那厢看了这两张纸,鸣鸣的,有时拿去便吃,有时搁做冰冷的,何曾把眼睛去看一看青的、黄的,把鼻子闻一闻香的不香的。”芳卿道:“痴丫头,这他是一心在书上,是一个狠读书秀才。”采菱道:“狠是狠的,来这一向,不曾见他笑一笑。”芳卿道:
“你不晓的,做先生要是这样。若是对着这顽皮,与他戏颠颠的,便没怕惧了。这也是没奈何,那一个少年不要顽耍风月的?”采菱道:“这样说起来是假狠了。”
处馆数月,芳卿尝时在楼上调丝弄竹,要引动他,不料陆仲含少年老成得紧,却似不听得般,并不在采菱、谢鹏面前问一声是谁人吹弹。那芳卿见他之光景,道他至诚可托终身,偏要来惹他,父亲不在时,常到小坐憩边采花来顽耍,故意与采菱大惊小怪的,使他得知。有时,直到他环洞门外,听他讲书。仲含却不走出来。即或撞着,避嫌,折身转了去。谢鹏要来说姐姐时,自娘没后,都是姐姐看管,不敢惹他;却又书讲不出时,又亏姐姐把窃听的教道他,他也巴不得姐姐来听。芳卿又要显才,把自己做就的诗,假做父亲的,叫兄弟拿与他看。那陆仲含道:“这诗是戴了纱帽,或是山人墨客做的,我们儒生只可用心在八股头上。脱有余工,当博通经史,若这些吟诗作赋,弹琴着棋,多一件是添一件累,不可看他。”谢鹏一个扫兴而止。芳卿道:“怎小小年纪,这样腐气!”几番要写封情书着采菱送去,又怕兄弟得知;要自乘他归省时到房中留些诗句,又恐怕被他人或父亲到馆中看见,不敢。
一日,又到书房中来听讲书,却见他窗外晒着一双红鞋儿,正是陆仲含的。芳卿道:“看他也是好华丽的人,怎不耽风月。”忙回房中写了首诗道:
日倚东墙盼落晖,梦魂夜夜绕书帏。
何缘得遂生平愿,化作鸾鸟相对飞。
叫采菱道:“你与我将来藏在陆相公鞋内,不可与大叔见。”又怕采菱哄他又自随着他,远远的看他藏了方转。
绮阁痛形孤,墙东有子都。
深心怜只凤,寸缄托双凫。
又着采菱借茶名色,来看动静。那采菱看见天色阴,故意道一句:“天要下雨了!”只见陆仲含走出来,将鞋子弹了两弹,正待收拾,却见鞋内有一幅纸在,扯出来时,上面是一首诗。他看了又看,想道:“这笔仗柔媚,一定是个女人做的,怎落在我鞋内?”拿在手中想了几回也援笔写在后首道:
阴散闲庭坠晚晖,一经披玩静垂帏。
有琴怕作相如调,寄语孤凰别向飞。
一时高兴写了,又想道:“我诗是拒绝他的,却不知是何人作,又倩何人与他,留在书中,反觉不雅。”竟将来扯得粉碎。采菱在窗外张见,忙去回复。
芳卿已在那边等信,道:“怎么了?”采菱道:“我在那边等了半日,不见动静,被我哄道天雨了,他却来收这鞋子,见了诗儿,复到房中,一头走,一头点头播脑,轻轻的读,读了半日,也在纸上写了几句,后边又将来扯碎了。想是做姐姐不过,故此扯坏。”芳卿道:“他扯是恼么?”采菱道:“也不欢喜,也不恼。”芳卿道:“他若是无情的,一定上手扯坏。
他又这等想看,又和,一定也有些动情。扯坏时,他怕人知道,欲灭形迹了,还是个有心人。”不知那陆仲含在那边废了好些心,道:“我尝闻得谢老在我面前说儿子愚蠢,一女聪明,吹弹写作,无所不能。这一定是他做的。诗中词意似有意于我,但谢老以通家延我,我却淫其女,于心何安?况女子一生之节义,我一生之行简,皆系于此,岂可苟且!只是我心如铁石,可质神明,但恐此女不喻,今日诗来,明日字到,或至泄漏,连我也难自白。不若弃此馆而回,可以保全两下,却又没个明目。”正在摆划不下时,不期这日值谢老被一个大老契往虎丘,不在家中,那芳卿幸得有这机会,待至初更,着采菱伴了兄弟,自却明妆艳饰,径至书房中来。
走至洞门边,又想道:“他若见拒,如何是好?”便缩住了。又想道:“天下没有这等胶执的,还去看。”乘着月光到书房门首,轻轻的弹了几弹。那陆仲含读得高兴,一句长,一句短,一句高,一句低,那里听得?芳卿只得咬着指头等了一回,又下阶看了回月,不见动静,又弹上几弹,偏又撞他响读时,立了一个更次,意兴索然。正待回步,忽听得“呀”地一声,开出房来,却是陆仲含出来解手,遇着芳卿,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好一个女子:
肌如聚雪,鬓若裁云。弯弯翠黛,巫峰两朵入眉头;的的明眸,天汉双星来眼底。乍启口,清香满座;半含羞,秀色撩人。白团斜掩赛班姬,翠羽轻投疑汉女。
仲含道:“那家女子?到此何干?”那芳卿闪了脸,径往房中一闯。仲含便急了,道:“我是书馆之中,你一个女流走将来,又是暮夜,教人也说不清,快去!”芳卿道:“今日原也说不清了。陆郎,我非他人,即主人之女芳卿也。我自负才貌,常恐陷村人之手,愿得与君备箕帚。前芳心已见于鞋中之词,今值老父他往,舍弟熟睡,特来一见。”仲含道:
“如此,学生失瞻了。但学生已聘顾氏,不能如教了。”芳卿即泪下道:“妾何薄命如此?但妾素慕君才貌,形同寝寐,今日一见,后会难期,愿借片时,少罄款曲,即异日作妾,亦所不惜。”遂牵仲含之衣。仲含道:“父执之女,断无辱为妾之理。请自尊重,请回。”芳卿道;“佳人难得,才子难逢,情之所锺,正在我辈,郎何恝然?”眉眉吐吐,越把身子捱近来。
陆仲含便作色道:“女郎差矣!‘节义’二字不可亏。若使今日妇郎失身,便是失节。我今日与女郎苟合,便是不义。请问女郎,设使今日私情,明日泄露,女郎何以对令尊?异日何以对夫婿?那时非逃则死,何苦以一时贻千秋之臭。”芳卿道:“陆郎,文君相如之事,千古美谈,怎少年风月襟期,作这腐儒酸态?”仲含道:“宁今日女郎酸我腐我,后日必思吾言。负心这事,断断不为!”遂踏步走出房外。
芳卿见了,满面羞惭,道:“有这等拘儒,我才貌作不得你的妾?不识好!不识好!”还望仲含留他,不意仲含藏入花阴去了,只得怏怏而回。一到房中,和衣睡下,一时想起好羞,怎两不相识,轻易见他?被他拒绝,成何光景?一时好恼:“天下不只你一个有才貌的,拿甚班儿?”又时自解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好歹要寻个似他的!”
思量半夜,到天明反睡了去。
采菱到来,道:“姐姐辛苦!”芳卿道:“撞着呆物,我就回了。”采菱道:“姐姐谎我,那个肯呆?”芳卿道:“真是。”
把夜来光景说与他。采菱道:“有这等不识抬举的。姐姐捱半年,怕不嫁出个好姐夫?要这等呆物,料也不溜亮的。”芳卿点了点头。
仲含这厢怕芳卿又来缠,托老母抱病,家中无人,不便省亲,要辞馆回家。谢度城道:“怎令堂一时老病起来?莫不小儿触实,家下伏侍不周?”仲含道:“并不是,实实是为老母之故。”谢度城见他忠厚,儿子也有光景,甚是恋恋不释。
问女儿道:“你一向供看他,何如?”芳卿道:“想为馆谷少,一个学生不住他身子。”谢度城见仲含意坚,只得听他,道:
“先生若可脱身,还到舍下来终其事。”仲含唯唯。
到家,母亲甚是惊讶,道:“你莫不有甚不老成处,做出事回来?”仲含道:“并没甚事,只为家中母亲独居,甚是悬念,故此回来。”母亲道:“固是你好意,但你处馆,身去口去,如今反要吃自己的了。”
过几时,谢度城着人送束修,且请赴馆。仲含只在附近僧寺读书。次年闻得谢老女随人逃走,不知去向,后又闻得谢老检女儿箱中,见有情书一纸,却是在他家伴读的薄喻义。
谢度城执此告官,此时薄喻义已逃去,家中只一母亲,拖出来见了几次官,追不出,只得出牌广捕。陆仲含听了,叹息道:“若是我当日有些苟且,若有一二字脚,今日也不得辨白了。”
荏苒三年,恰当大比。陆仲含遗才进场,到揭晓之夕,他母亲忽然梦见仲含之父道:“且喜孩儿得中了,他应该下科中式,因有阴德,改在今科,还得联捷。”母亲觉来,门前报的已是来了。此时仲含尚在金陵,随例饮宴参谒,耽延月余。这些同年也有在新院耍,也有旧院耍,也有挟了妓女桃叶渡、燕子矶游船的,也有乘了轿在雨花台、牛首山各处观玩的,他却无事静坐,萧然一室,不改寒儒旧态。这些同年都笑他。事毕,到家谒母亲、亲友,也去拜谢度城。度城出来相见,道及:“小儿得先生开导,渐已能文,只是择人不慎,误延轻薄,遂成家门之丑。若当日先生在此,当不至此。”十分凄怆。
仲含在家中,母亲道及得梦事,仲含道:“我寒儒有甚阴德及人?”十月,启行北上,谢老父子也来相送。
一路无辞。抵京,与吴县举人陆完、太仓举人姜昂同在东江米巷作寓。两个扯了陆仲含到前门朝窝内玩耍,仲含道:
“素性怕到花丛。”两个笑了笑,道:“如今你才离家一月,还可奈哩!”也不强他。两个东撞西撞,撞到一家梁家,先是鸨儿见客,道:“红儿有客!”只见一个妓者出来,年纪约有十七、八岁,生得丰腻,一口北音。陪吃了茶,问了乡贯姓字。
须臾,一个妓女送客出来,约有二十模样,生得眉目疏秀,举止轻盈。姜举人问红儿道:“这是何人?”红儿道:“是我姐姐慧哥,他晓得一口你们苏州乡谭,琴棋诗写,无件不通。”正说时,慧儿送客已回,向前万福。红儿道:“这一位太仓姜相公,这位吴县陆相公,都是来会试的。”慧儿道:“在那厢下?”
姜举人道:“就在东江米巷。”慧儿道:“两位相公俱在姑苏,昆山有一位陆仲含,与陆相公不是同宗么?”姜举人道:“近来,同宗。”陆举人道:“他与我们同来会试,同寓。慧哥可与有交么?”慧哥觉得容貌惨然,道:“曾见来。”姜举人道:
“这等,我停会契他同来。”姜举人叫小厮取一两银子与他治酒,两个回到下处,寻陆仲含时,拜客不在。等了一会来人,姜举人便道:“陆仲含,好个素性懒入花丛,却日日假拜客名头去打独坐!”陆仲含道:“并不曾打甚独坐。”陆举人道:
“梁家慧哥托我致意。”仲含道:“并不曾晓得甚梁家慧哥。”姜举人道:“他却晓得你昆山陆仲含。”仲含道:“这是怪事。”姜举人道:“何怪之有?离家久,旅邸萧条,便适与一适兴,何访?”陆仲含道:“这原不妨,实是不曾到娼家去。”正说间,又是一个同年王举人来,听了,把陆仲含肩上拍了拍,道:
“老呆,何妨事?如今同去,若是陆兄果不曾去,姜兄输一东道请陆兄;如果是旧相与,陆兄输一个东道请姜兄,何如?”
姜举人连道:“使得,使得!”陆仲含道:“这一定你们要激我到娼家去了,我不去。”姜举人便拍手道:“辞馁了。”只见王举人在背后把陆仲含推着道:“去,去!饮酒宿娼,提学也管不着。就是不去的,也不曾见赏德行,今日便带契我吹一个木屑罢!”三个人簇着便走。
走到梁家,红儿出来相迎,不见慧哥。王举人道:“慧哥呢?”红儿便叫:“请慧哥!姜相公众位在这里!”去了一会,道:“身子不快,不来。”盖因触起陆仲含事,不觉凄恻,况又有些惭愧,不肯出来。姜举人道:“这样病得快?定要接来!”
王举人道:“我们今日东道都在他一见上,这决要出来的。”姜举人道:“若不是陆相公分上,就要撏毛了!”逼了一会,只得出来,与王举人、陆仲含相见了。陆仲含与他彼此相视,陆仲含也觉有些面善,慧儿却满面痛红,低头不语。姜举人道:
“贼、贼、贼!”一个眼色丢大家,都不做声了。王举人道:
“两个不相识,这东道要姜兄做。”姜举人道:“东道我已做在此了,实是适才原问陆仲含。”须臾酒到,姜举人道:“慧娘,你早间道曾见陆仲含,果是何处见来?”只见慧哥两泪交零,哽咽不胜,正是:
一身飘泊似游丝,未语情份泪两垂。
今日相逢白司马,重抱琵琶诉昔时。
向着陆仲含道:“陆相公,你曾在马鞍山下谢家处馆来么?”陆仲含道:“果曾处来。”慧儿不觉失声哭道:“妾即谢度城之女芳卿也。记当日曾以诗投君,君不顾;复乘夜奔君,君不纳。且委曲训谕,妾不能用。未几,君辞馆去,继之者为洪先生,契一伴读薄生来。妾见其年少,亦以挑君者挑之,不意其欣然与妾相好。夜去明来,垂三月而妾已成孕矣。惧老父见忧,商之薄生堕胎计,不意薄生愚妾以逃,骇妾谓予弟闻之予父,将以毒药杀予,不逃难免。因令予尽契予妆奁,并窃父银十余许两,逃之吴江伊表兄于家。不意于利其有,伪被盗,尽窃予衣装,薄生方疑而踪迹之,予遽蹴邻人欲以拐带执薄生。予骇,谓所窃银尚在枕中,可以少资饘粥,遂走金陵。生佣书以活,予寄居斗室。邻有少恶,时窥予,生每以此疑,始之诟骂,继以捶楚,曰:‘尔故态复萌耶?’虽力辨之,不我听。寻以贫极,暗商之媒,卖予娼家,诡曰偕予往扬投母舅。人甫入舟,生遽契银去,予竟落此,倚门献笑,何以为情于君,昔日之言俱验。使予当日早从君言,嫁一村庄痴汉,可为有父兄、夫妻之乐,岂至飘泊东西,辱亲亏体?
老父弱弟相见何期?即此微驱沦异地。”言罢,泪如雨注。
四人亦为悒怏。姜举人道:“陆兄,此人诚亦可怜,兄试宿此,以完宿缘。”陆仲含道:“不可,我不乱之于始,岂可乱之于终?”陆举人道:“昔东人之女,今陌上之桑,何碍?”
陆仲含俯首道:“于心终不安。”亦踌躇,殊有不能释然光景。
芳卿又对陆仲含道:“妾当日未辱之身,尚未能当君子,况今日既垢之后敢污君子?但欲知别来乡园景色,愿秉达旦之烛,得尽未罄,断不敢有邪想也。”众共赞成。陆仲含道:“今日姜兄有红哥作伴,陆兄、王兄无偶,可共我三人清谭。”
酒阑,姜举人自拥红儿同宿,二陆与王举人俱集芳卿房中。芳卿因叩其父与弟,仲含道:“我上京时,令尊与弟俱来相送。令尊其健,令弟亦能文。”芳卿因开箧出诗数首,曰:
“妾之愧悔,不在今日,但恨脱身无计。”三人因读其自艾诗,有曰:
月满空廓恰夜时,书窗清话尽堪思。
无端不作韦弦佩,飘泊东西无定期。
又客窗风雨只生愁,一落青楼更可羞。
惆怅押衙谁个是,白云重见故园秋。
忆父白发萧森入梦新,别时色哭俨然真。
何缘得以当垆女,重向临筇谒老亲。
忆弟喁喁笑语一灯前,玉树琼葩各自妍。
塞北江南难再合,怕看雁阵入寒烟。
王举人道:“观子之诗,怨悔已极,倒思亲想弟,令人怜悯。但只恐脱得身去,又悔不若青楼快乐。”芳卿道:“忆昔吴江逃时,备极惊怖;金陵流寓,受尽饥寒。今入风尘,腼颜与贾商为伍,遭他轻侮,所不忍言。略有厌薄,假母又鞭策相逼,真进退不得自决。惟恨脱之不早,怎还有恋他之意?”
此时夜已三鼓,王、陆两人已被酒,陆伏几而卧,王倚于椅上,亦鼾声如雷。惟陆仲含自斟苦茗,时饮时停,与芳卿相向而坐。芳卿因蹙膝至仲含道:“妾有一言相恳,亦必难望之事。妾之落此,心甚厌苦,每求自脱,故常得人私赠,都密缄藏,约五十金。原欲遘有侠气或致诚人,托之离此陷井。但当日薄生所得只五十金,电子从中尚有所费,恐五十金尚不足。君能为我,使得返故园,生死啣结。”仲含道:“仆亦有此意,但以罄行囊不过五十金,恐不足了事。芳卿若有此,仆不难任之。”仲含因与围棋达曙。
早归,命仆人把一拜匣,内藏包头并线绦及梳掠送芳卿。
芳卿遂将所蓄银密封放匣中,且与仆人一百钱,令与仲含,勿令人见。陆仲含使央姜、陆两人与龟子说,要为芳卿赎身,那龟子道:“我为他费银三百多两,到我家不上一年,怎容他赎?”
王举人知道,也来为他说,自八十两讲到一百两,只是不肯。
陆仲含意思要赎他,向同年亲故中又借银百两凑与他,龟子还作腔,亏得姜举人发恶道:“这奴才!他是昆山谢家女子,被邻人薄喻义诓骗出来,你买良为娼,他现告操江广捕,如今先送他在铺里,明日我们四个与城上讲,着他要薄喻义,问他一个本等充军!”王、陆二人在中兜收,只一百六十两赎了。
众同年都来与他作庆,他却于寓中另出一小房,与他居住,雇一个婆子伏侍,自己并不近他。陆举人道:“陆兄,既来之,则安之,岂有冷落他在这边之理?”仲含道:“陆兄,当日此女奔我时,也愿为我妾,我道父执之女,岂可辱之为妾,所以拒绝。若今日纳之,是负初心了。但谢翁待我厚,此女于我锺情,今日又有悔过之意,岂可使之沦落风尘?正欲乘便寄书,令其父取回耳。”姜举人听了暗笑道:“强辞,且看后来。”陆举人与他同寓,果然见他一无苟且。
将及月余,各处朝觐官来。忽然一日,有个江山县典史来贺陆仲含,且送卷子钱。仲含去答拜,却是同乡人,曾于谢老家会酒,姓杨名春,是谢老之舅,芳卿母舅。说话之间,仲含道:“令甥女在此,老先生知道么?”杨典史道:“不知。”
仲含道:“已失身娼家,学生助他赎身,见在敝旅。”杨典史道:“学生来时,曾见家姐夫。他为此女又思又恼,已致成病。
老先生如此救他,不惟出甥女于风尘,抑且救谢度城于垂死,感谢不尽!”仲含道:“这何足谢。但是目下要写书达他令尊,教他来接去,未得其便。如今老先生与他是甥舅,不若带回去,使他父子相逢。”杨典史道:“以学生言之,甥女已落娼家,得先生捐金赎他,不若学生作主,送老先生为妾,如今一中举,娶妾常事。”仲含道:“岂有此理!即刻就送来。”回寓,对芳卿说了,叫了一乘轿,连他箱笼,一一都交与杨典史。又将芳卿所与赎身五十金也原封不动交还。芳卿道:“前日先生为我费银一百六十余金,尚未足偿,先生且收此,待贱妾回家补足。”仲含道:“前银不必偿还,此聊为卿归途用费。”芳卿谢了再三,别去。
这番姜、陆两人与各同年都赞他不为色欲动心,又知他前日这段阴德。未几,联捷,殿在二甲,做了兵部部属。告假省亲,一到家中,此时谢鹏已进学,芳卿已嫁与一附近农家,父子三人来拜谢,将田产写契一百六十两,送还他赎身之银。陆仲含道:“当日取赎,初无求偿之意。”毕竟不收。芳卿因设一生位在家,祝他功名显大。后转职方郎,尝阻征安南之师,止内监李良请乞。与内阁庸辅刘吉相忤,转参政。也都是年少时持守定了。若使他当时少有苟且,也竟如薄生客死异地,贻害老亲,还可望功名显大么?正是:
煦煦难断是柔情,须把贞心暗里盟。
明有人非幽鬼责,可教旦夕昧平生。
第十一卷 宋小官团圆破毡笠
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
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话说正德年间,苏州府昆山县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后。浑家卢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着祖遗田地,见成收些租课为活。年过四十,并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对浑家说:“自古道:‘养儿待老,积谷防饥。’你我年过四旬,尚无子嗣。光阴似箭,眨眼头白。百年之事,靠着何人?”说罢,不觉泪下。卢氏道:“宋门积祖善良,未曾作恶造业;况你又是单传,老天决不绝你祖宗之嗣。招子也有早晚,若是不该招时,便晃养得长成,半路上也抛撇了,劳而无功,枉添许多悲泣。”宋敦点头道:“是。”方才拭泪未干,只听得坐启中有人咳嗽,叫唤道:“玉峰在家么?”原来苏州风俗,不论大家小家,都有个外号,彼此相称。玉峰就是宋敦的外号。宋敦侧耳而听,叫唤第二句,便认得声音,是刘顺泉。那刘顺泉又名有才,积祖驾一只大船,揽载客货,往各省交卸。趁得好些水脚银两,一个十全的家业,团团都做在船上。就是这只船本,也值几百金,浑身是香楠木打造的。
江南一水之地,多有这行生理。那刘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听得是他声音,连忙趋出坐启,彼此不须作揖,拱手相见,分坐看茶,自不必说。宋敦道;“顺泉今日如何得暇?”刘有才道:“特来与玉峰借件东西。”宋敦笑道:“宝舟缺什么东西,到与寒家相借?”刘有才道:“别的东西不来干渎,只这件,是宅上有余的,故此敢来启口。”宋敦道:“果是寒家所有,决不相吝。”刘有才不慌不忙,说出这件东西。正是:
背后并非擎诏,当前不是围胸,鹅黄细布密针缝,净手将来供奉。还愿曾装冥钞,祈神并衬威容,名山古刹几相从,染下炉香浮动。
原来宋敦夫妻二口,因难于得子,各处烧香祈嗣,做成黄布袱、黄布袋,装裹佛马楮钱之类。烧过香后,悬挂于家中佛堂之内,甚是志诚。刘有才长于宋敦五年,四十六岁了。
阿妈徐氏亦无子息。闻得徽州有盐商求嗣,新建陈州恰好有个方便,要驾船往枫桥接客,意欲进一炷香,却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与宋家告借。其时说出缘故,宋敦沉思不语。刘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借之心么?若污坏时,一个就赔两个。”
宋敦道:“岂有此理!只是一件,既然娘娘庙灵星,小子亦欲附舟一往。只不知几时去?”刘有才道:“即刻便行。”宋敦道:
“布袱布袋,拙荆另有一副,共是两副,尽要分用。”刘有才道:“如此甚好。”宋敦入内,与浑家说知,欲往郡城烧香之事。刘氏也欢喜。宋敦于佛堂挂壁上取下两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将一副借与刘有才。刘有才道:“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来。船在北门大阪桥下,不嫌怠慢时,吃些见成素饭,不消带来。”宋敦应允。当下忙忙的办下些香烛纸马阡张定段,打叠包裹,穿了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赶出北门下船。趁着顺风,不够半日,七十里之程,等闲到了。
舟泊枫桥,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次日起个黑早,左船中洗盥罢,吃了些素食,净了口手,一对儿黄布袱驮了冥财,黄布袋安插纸马文疏,挂于项上,步到陈州娘娘殿前,刚刚天晓。庙门虽开,殿门还关着。二人在两廊游绕,观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齐整。正在赞叹,呀的一声,殿门开了,就有庙祝出来迎接进殿。其时香客未到,烛架尚虚,庙祝放下琉璃灯来,取火点烛,讨文疏替他通陈祷告。二人焚香礼拜已毕,各将几十文钱,酬谢了庙祝,化纸出门。刘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宋敦不肯。当下刘有才将布袱布袋交还宋敦,各各称谢而别。刘有才自往枫桥接客去了。
宋敦看天色尚早,要往娄门趁船回家。刚欲移步,听得墙下呻吟之声。近前看时,却是矮矮一个芦席棚,搭在庙垣之侧,中间卧着个有病的老和尚,恹恹欲死,呼之不应,问之不答。
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旁边一人走来说道:“客人,你只管看他则甚?要便做个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个好事?”
那人道:“此僧是陕西来的,七十八岁了,他说一生不曾开荤。
每日只诵《金刚经》。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没有施主。搭这个芦席棚儿住下,诵经不辍。这里有个素饭店,每日只上午一餐,过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怜他,施他些钱米,他就把来还了店上的饭钱,不留一文。近日得了这病,有半个月不用饮食了。两日前还开口说得话,我们问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罢’他说:‘因缘未到,还等两日。’今早连话也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怜他时,买一口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说‘因缘未到’,或者这因缘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为求嗣而来,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问道:“此处有棺材店么?”那人道:“出巷陈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烦足下同往一看。”那人引路到陈家来。陈三郎正在店中支分匠锯木。那人道:“三郎,我引个主顾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寿板,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双軿的在里面。若要见成的,就店中但凭拣择。”宋敦道:“要见成的。”陈三郎指着一副道:“这是头号,足价三两。”
宋敦未及还价,那人道:“这个客官是买来舍与那芦席棚内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讨虚价。”陈三郎道:
“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钱一两六钱罢,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这价钱也是公道了。”想起汗巾角上带得一块银子,约有五六钱重,烧香剩下,不上一百铜钱,总凑与他,还不够一半。“我有处了,刘顺泉的船在枫桥不远。”便对陈三郎道:“价钱依了你,只是还要到一个朋友处借办,少顷便来。”陈三郎倒罢了,说道:“任从客便。”那人咈然不乐道:“客人既发了个好心,却又做脱身之计。你身边没有银子,来看则甚?……”说犹未了,只见街上人纷纷而过,多有说这老和尚,可怜半月前还听得他念经之声,今早呜呼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听得说么?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睁眼等你断送哩!”宋敦口虽不语,心下复想道:“我既是看定了这具棺木,倘或往枫桥去,刘顺泉不在船上,终不然呆坐等他回来。况且常言得‘价一不择主’,倘别有个主顾,添些价钱,这副棺木买去了,我就失信于此僧了。罢罢!”便取出银子,刚刚一块,讨等来一称,叫声惭愧。原来是块元宝,看时像少,称时便多,倒有七钱多重。先教陈三郎收了,将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脱下道:“这一件衣服,价在一两之外,倘嫌不值,权时相抵,待小子取赎,若用得时,便乞收算。”陈三郎道:“小店大胆了,莫怪计较。”
将银子衣服收过了。宋敦又在髻上拔下一根银簪,约有二钱之重。交与那人道:“这枝簪,相关烦换张铜钱,以为殡殓杂用。”当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难得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担当了大事去。其余小事,我们地方上也该凑出些钱钞相助。”
众人都凑钱去了。宋敦又复身到芦席边,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觉双眼垂泪,分明如亲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么缘故,不忍再看,含泪而行。到娄门时,航船已开,乃自唤一只小船,当日回家。浑家见丈夫黑夜回来,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带忧惨之色,只道与人争竞,忙忙的来问。宋敦摇首道:“话长哩!”一径走到佛堂中,将两副布袱布袋挂起,在佛前磕了个头,进房坐下,讨茶吃了,方才开谈,将老和尚之事备细说知。浑家道:“正该如此。”也不嗔怪。宋敦见浑家贤慧,倒也回愁作喜。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梦见那老和尚登门拜谢道:“檀越命合无子,寿数亦止于此矣。
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寿半纪。老僧与檀越又有一段因缘,愿投宅上为儿,以报盖棺之德。”卢氏也梦见一个金身罗汉走进房里,梦中叫喊起来,连丈夫也惊醒了。各言其梦,似信似疑,嗟叹不已。正是: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
劝人行好心,自作还自受。
从此卢氏怀孕,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儿。因梦见金身罗汉,小名金郎,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欢喜,自不必说。此时刘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长成,有人撺掇两家对亲。刘有才倒也心中情愿。宋敦却嫌他船户出身,不是名门旧族,口虽不语,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岁,宋敦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自古道:“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
十个妇人,敌不得一个男子。自从宋敦故后,卢氏掌家,连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户役,卢氏撑持不定,只得将田房渐次卖了,赁屋而居。初时,还是诈穷,以后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穷了。卢氏亦得病而亡。断送了毕,宋金只剩得一双赤手,被房主赶逐出屋,无处投奔。且喜从幼学得一件本事,会写会算。偶然本处一个范举人选了浙江衢州府江山县知县,正要寻个写算的人。有人将宋金说了,范公就教人引来。见他年纪幼小,又生得齐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长,果然书通真草,算善归除。当日就留于书房之中,取一套新衣与他换过,同桌而食,好生优待。择了吉日,范知县与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画鼓催征棹,习习和风荡锦帆。
却说宋金虽然贫贱,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门馆,岂肯卑污苟贱,与童仆辈和光同尘,受其戏侮。那些管家们欺他年幼,见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众人撺掇家主道:“宋金小厮家,在此写算服事老爷,还该小心谦逊,他全不知礼。老爷优待他忒过分了,与他同坐同食;舟中还可混帐,到陆路中火歇宿,老爷也要存个体面。小人们商议,不如教他写一纸靠身文书,方才妥帖。到衙门时,他也不敢放肆为非。”范举人是棉花做的耳朵,就依了众人言语,唤宋金到舱,要他写靠身文书。宋金如何肯写。逼勒了多时,范公发怒,喝教剥去衣服,喝出船去。众苍头拖拖拽拽,剥的干干净净,一领单布衫,赶在岸上,气得宋金半晌开口不得。只见轿马纷纷伺候范知县起陆。宋金噙着双泪,只得回避开去。身边并无财物,受饿不过,少不得学那两个古人:
伍相吹箫于吴门,韩王寄食于漂母。
日间街坊乞食,夜间古庙栖身。还有一件,宋金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还存三分骨气,不肯随那叫街丐户一流,奴言婢膝,没廉没耻。讨得来便吃了,讨不过忍饿,有一顿没一顿。过了几时,渐渐面黄肌瘦,全无昔日丰神。正是:
好花遭雨红俱褪,芳草经霜绿尽凋。
时值暮秋天气,金风催冷,忽降下一场大雨。宋金食缺衣单,在北新关关王庙中担饥受冻,出头不得。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将腰带收紧,挪步出庙门来,未及数步,劈面遇着一人。宋金睁眼一看,正是父亲宋敦的最契之友,叫做刘有才,号顺泉的。宋金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敢相认,只得垂眼低头而走。那刘有才早已看见,从背后一手挽住,叫道:“你不是宋小官么?为何如此模样?”宋金两泪交流,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齐,不敢为礼了,承老叔垂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范知县无礼之事,告诉了一遍。
刘翁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船上相帮,管教你饱暖过日。”宋金便下跪道:“若得老叔收留,便是重生父母。”当下刘翁引着宋金到于河下。刘翁先上船,对刘妪说知其事。刘妪道:“此乃两得其便,有何不美。”刘翁就在船头上招宋小官上船。于自身上脱下旧布道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后艄,见了妈妈徐氏,女儿宜春在旁,也相见了。宋金走出船头。刘翁道:“把饭与宋小官吃。”刘妪道:“饭便有,只是冷的。”宜春道:“有热茶在锅内。”宜春便将瓦罐子舀了一罐滚热的茶。刘妪便在厨柜内取了些腌菜,和那冷饭,付与宋金道:“宋小官!船上买卖,比不得家里,胡乱用些罢!”
宋金接得在手。又见细雨纷纷而下,刘翁叫女儿:“后稍有旧毡笠,取下来与宋小官戴。”宜春取旧毡笠看时,一边已自绽开。宜春手快,就盘髻上拔下针线将绽处缝了,丢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毡笠去戴。”宋金戴了破毡笠,吃了茶淘冷饭。
刘翁教他收拾船上家伙,扫抹船只,自往岸上接客,至晚方回,一夜无话。次日,刘翁起身,见宋金在船头上闲坐,心中暗想:“初来之人,莫惯了他。”便吆喝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如何空坐?”
宋金连忙答应道:“但凭驱使,不敢有违。”刘翁便取一束麻皮,付与宋金,教他打索子。正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宋金自此朝夕小心,辛勤做活,并不偷懒。兼之写算精通,凡客货在船,都是他记帐,出入分毫不爽,别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盘,登帐簿,客人无不敬而爱之,都夸道好个宋小官,少年伶俐。刘翁刘妪见他小心得用,另眼相待,好衣好食的管顾他。在客人面前,认为表侄。宋金亦自以为得所,心安体适,貌日丰腴。凡船户中无不欣羡。光阴似箭,不觉二年有余。刘翁一日暗想:“自家年纪渐老,只有一女,要求个贤婿以靠终身,似宋小官一般,倒也十全之美,但不知妈妈心下如何?”是夜与妈妈饮酒半醺,女儿宜春在旁,刘翁指着女儿对妈妈道:“宜春年纪长成,未有终身之托,奈何?”
刘妪道:“这是你我靠老的一桩大事,你如何不上紧?”刘翁道:“我也日常在念,只是难得个十分如意的。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选一,也就不能够了。”刘妪道:“何不就许了宋小官?”刘翁假意:“妈妈说那里话!他无家无倚,靠着我船上吃饭。手无分文,怎好把女儿许他?”刘妪道:
“宋小官是宦家之后,况系故人之子。当初他老子存时,也曾有人议过亲来,你如何忘了?今日虽然薄,看他一表人材,又会写,又会算,招得这般女婿,须不辱了门面。我两口儿老来也得所靠。”刘翁道:“妈妈,你主意已定否?”刘妪道:
“有什么不定?”刘翁道:“此甚好。”原来刘有才平昔是个怕婆的,久已看上了宋金,只愁妈妈不肯。今见妈妈慨然,十分欢喜。当下便唤宋金,对着妈妈面许了他这头亲事。宋金初时也谦逊不当,见刘翁夫妻一团美意,不要他费一分钱钞,只索顺从刘翁。往阴阳生家选择周堂吉日,回复了妈妈,将船驾回昆山。先与宋小官上头,做一套绸绢衣服与他穿了,浑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袜,妆扮得宋金一发标致。
虽无子建才八斗,胜似潘安貌十分。
刘妪也替女儿备办些衣饰之类。吉日已到,请下两家亲戚,大设喜筵,将宋金赘入船上为婿。次日,诸亲作贺,一连吃了三日喜酒。宋金成亲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从此船上生理,日兴一日。
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一年零两个月。宜春怀孕日满,产下一女。夫妻爱惜如金,轮流怀抱。期岁方过,此女害了痘疮,医药不效,十二朝身死。宋金痛念爱女,哭泣过哀,七情所伤,遂得了个痨瘵之疾。朝凉暮热,饮食渐减,看看骨露肉消,行迟走慢。刘翁刘妪初时还指望他病好,替他迎医问卜。延至一年之外,病势有加无减,三分人,七分鬼,写也写不动,算也算不动。倒做了眼中之钉,巴不得他死了干净;却又不死。两个老人家懊悔不迭,互相抱怨起来。当初只指望半子靠老,如今看这货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条烂死蛇缠在身上,摆脱不下。把个花枝般女儿,误了终身,怎生是了?为今之计,如何生个计较,送开了那冤家,等女儿另招个佳婿,方才称心。两口商量了多时,定下个计策,连女儿都瞒过了。只说有客货在于江西,移船入载。行至池州五溪地方,到一个荒僻的所在,但见孤山寂寂,远水滔滔,野岸荒崖,绝无人迹。是日小小逆风,刘公故意把舵使歪,船便向沙岸搁住,却教宋金下水推舟。宋金手迟脚慢,刘公就骂道:“痨病鬼!没气力使船时,岸上野柴也砍些来烧烧,省得钱买。”宋金自觉惶愧,取了砟刀,挣扎到岸上砍柴去了。
刘公乘其未回,把舵用力撑动,拨转船头,挂起满风帆,顺流而下。
不愁骨肉遭颠沛,且喜冤家离眼睛。
且说宋金上岸打柴,行到茂林深处,树木虽多,那有气力去砍伐,只得拾些儿残柴,割些败棘,抽取枯藤,束做两大捆,却又没有气力背负得去。心生一计,再取一条枯藤,将两捆野柴穿做一捆,露出长长的藤头,用手挽之而行,如牧童牵牛之势。行了一时,想起忘了砟刀在地,又复身转去,取了砟刀,也插入柴捆之内,缓缓的拖下岸来,到于泊舟之处,已不见了船。但见江烟沙岛,一望无际。宋金沿江而上,且行且看,并无踪影,看看红日西沉,情知为丈人所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觉痛切于心,放声大哭。哭得气咽喉干,闷绝于地,半晌方苏。忽见岸上一老僧,正不知从何而来,将拄杖卓地,问道:“檀越伴侣何在?此非驻足之地也!”宋金忙起身作礼,口称姓名:“被丈人刘翁脱赚,如今孤苦无归,求老师父提挈,救取微命。”老僧道:“贫僧茅庵不远,且同往暂住一宵,来日再做道理。”宋金感谢不已,随着老僧而行。
约莫里许,果见茅庵一所。老僧敲石取火,煮些粥汤,把与宋金吃了。方才问道:“令岳与檀越有何仇隙?愿问其详。”宋金将入赘船上,及得病之由,备细告诉了一遍。老僧道:“老檀越怀恨令岳乎?”宋金道:“当初求乞之时,蒙彼收养婚配,今日病危见弃,乃小生命薄所致,岂敢怀恨他人?”老僧道:
“听子所言,真忠厚之士也。尊恙乃七情所伤,非药饵可治。
惟清心调摄可以愈之。平日间曾奉佛法诵经否?”宋金道:
“不曾。”老僧于袖中取出一卷相赠,道:“此乃《金刚般若经》,我佛心印。贫僧今教授檀越,若日诵一遍,可以息诸妄念,却病延年,有无穷利益。”宋金原是陈州娘娘庙前老和尚转世来的,前生专诵此经,今日口传心受,一遍便能熟诵,此乃是前因不断。宋金和老僧打坐,闭眼诵经,将次天明,不觉睡去。及至醒来,身坐荒草坡间,并不见老僧及茅庵在那里,《金刚经》却在怀中,开卷能诵。宋金心下好生诧异,遂取池水净口,将经朗诵一遍。觉万虑消释,病体顿然健旺。方知圣僧显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宋金向空叩头,感谢龙天保佑。然虽如此,此身如大海浮萍,没有着落,信步行去,早觉腹中饥馁。望见前山林木之内,隐隐似有人家,不免再温旧稿,向前乞食。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凶中化吉,难过福来。正是:
路逢尽处还开径,水到穷时再发源。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并无人烟,但见枪刀戈戟,遍插林间。宋金心疑不决,放胆前去,见一所败落土地庙,庙中有大箱八只,封锁甚固,上用松茅遮盖。宋金暗想:“此必大盗所藏,布置枪刀,乃惑人之计。来历虽则不明,取之无碍。”
心生一计,乃折取松枝插地,记其路径,一步步走出林来,直至江岸。也是宋金时亨运泰。恰好有一只大船,因逆浪冲坏了舵,泊于岸下修舵。宋金假作慌张之状,向船上人说道:
“我陕西钱金也,随吾叔父走湖广为商,道经于此,为强贼所劫。叔父被杀,我只说是跟随的小郎,久病乞哀,暂容残喘。
贼乃遣伙内一人,与我同住土地庙中,看守货物,他又往别处行劫去了。天幸同伙之人,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脱身在此。幸方便载我去。”舟人闻言,不甚信。宋金又道:“见有八巨箱在庙内,皆我家财物。庙去此不远,多央几位上岸,抬归舟中,愿以一箱为谢,必须速往。万一贼徒回转,不惟无及于事,且有祸患。”众人都是千里求财的,闻说有八箱货物。
一个个欣然愿往。当时聚起十六筹后生,准备八副绳索杠棒,随宋金往土地庙来。果见巨箱八只,其箱甚重。每二人抬一箱,恰好八杠。宋金将林子内枪刀收起藏于深草之内,八个箱子都下了船,舵已修好了。舟人问宋金道:“老客今欲何往?”
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亲。”舟人道:“我的船正要往瓜州,却喜又是顺便。”当下开船,约行五十余里方歇。众人奉承陕西客有钱,倒凑出银子,买酒买肉,与他压惊称贺。次日西风大起,挂起帆来,不几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来里江面。宋金另唤了一只渡船,将箱笼只拣重的抬下七个,把一个箱子送与舟中众人以践其言。众人自去开箱分用,不在话下。宋金渡到龙江关口,寻了店主人家住下,唤铁匠对了匙钥。打开箱看时,其中充牣,都是金玉珍宝之类。
原来这伙强盗积之有年,不是取之一家,获之一时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于市,已得数千金。恐主人生疑,迁寓于城内,买家奴伏侍,身穿罗绮,食用膏粱。余六箱,只拣精华之物留下,其他都变卖,不下数万金。就于南京仪凤门内买下一所大宅,改造厅堂园亭,制办日用家伙,极其华整。
门前开张典铺,又置买田庄数处,家僮数十房,出色管事者千人。又畜美童四人,随身答应。满京城都称他为钱员外,出乘舆马,入押金资。自古道:“居移气,养移体。”宋金今日财发身发,肌肤充悦,容采光泽,绝无向来枯瘠之容,寒酸之气。正是:
人逢运至精神爽,月到秋来光彩新。
话分两头。且说刘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拨转船头,顺风而下,瞬息之间,已行百里。老夫妇两口暗暗欢喜。宜春女儿犹然不知,只道丈夫还在船上,煎好了汤药,叫他吃时,连呼不应,还道睡着在船头,自要去唤他,却被母亲劈手夺过药瓯,向江中一泼,骂道:“痨病鬼在那里?你还要想他!”
宜春道:“真个在那里?”母亲道:“你爹见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方才哄他上岸打柴,径自转船来了。”宜春一把扯住母亲,哭天哭地叫道:“还我宋郎来。”刘公听得艄内啼哭,走来劝道:“我儿,听我一言,妇道家嫁人不着,一世之苦。
那害痨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姻缘了,倒不如早些开交干净,免致耽误你青春。待做爹的另拣个好郎君,完你终身,休想他罢!”宜春道:“爹做的是什么事!都是不仁不义,伤天理的勾当。宋郎这头亲事,原是二亲主张;既做了夫妻,同生同死,岂可翻悔?就是他病势必死,亦当待其善终,何忍弃之于无人之地?宋郎今日为奴而死,奴决不独生。爹若可怜见孩儿,快船上水,寻取宋郎回来,免被旁人讥谤。”刘公道:“那害痨的不见了船,定然转往别处村坊乞食去了,寻之何益?况且下水顺风,相去已百里之遥,一动不如一静,劝你息了心罢!”宜春见父亲不允,放声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刘妈手快,一把拖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两个老人家不道女儿执性如此,无可奈何,准准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顺他,开船上水。风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够一半之路。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稳。第三日申牌时分,方到得先前搁船之处。宜春亲自上岸寻取丈夫,只见沙滩上乱柴二捆,砟刀一把,认得是船上的刀。眼见得这捆柴,是宋郎驮来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寻觅,父亲只索跟随同去。走了多时,但见树黑山深,杳无人迹。刘公劝他回船,又啼哭了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亲一同上岸寻觅,都是旷野之地,更无影响。只得哭下船来,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处乞食?况久病之人,行走不动,他把柴刀抛弃沙崖,一定是赴水自尽了。”哭了一场,望着江心又跳,早被刘公拦住。宜春道:“爹妈养得奴的身,养不得奴的心。孩儿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以见宋郎之面。”两个老人家见女儿十分痛苦,甚不过意。叫道:
“我儿,是你爹妈不是了,一时失于计较,干出这事。差之在前,懊悔没用了。你可怜我年老之人,只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时,我两口儿性命也都难保。愿我儿恕了爹妈之罪,宽心度日,待做爹的写一招子,于沿江市镇各处粘贴。倘若宋郎不死,见我招帖,定可相逢。若过了三个月无言,凭你做好事,追荐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钱,并不吝惜。”宜春方才收泪谢道:“若得如此,孩儿死也瞑目。”刘公即时写个寻婿的招帖,粘于沿江市镇墙壁触眼之处。过了三个月,绝无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即忙制备头梳麻衣,穿着一身重孝,设了灵位祭奠,请九个和尚,做了三昼夜功德。自将簪珥布施,为亡夫祈福。刘翁刘妪爱女之心无所不至,并不敢一些违拗,闹了数日方休。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黄昏。邻船闻之,无不感叹。有一班相熟的客人,闻知此事,无不可惜宋小官,可怜刘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个月方才住声。刘公对阿妈道:“女儿这几日不哭,心下渐渐冷了,好劝他嫁人,终不然我两个老人家守着个孤孀女儿,缓急何靠?”
刘妪道:“阿老见得是。只怕女儿不肯,须是缓缓的偎他。”又过了月余,其时十二月二十四日,刘翁回船到昆山过年,在亲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兴来劝女儿道:“新春将近,除了孝罢!”宜春道:“丈夫是终身之孝,怎样除得?”刘翁睁着眼道:
“什么终身之孝!做爹的许你带时便带,不许你带时,就不容你带。”刘妪见老儿口重,便来收科道:“再等女儿带过了残岁,除夜做碗羹饭起了灵,除孝罢!”宜春见爹妈话不投机,便啼哭起来道:“你两口儿合计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带孝,无非要我改嫁他人,我岂肯失节以负宋郎,宁可带孝而死,决不除孝而生。”刘翁又待发作,被婆子骂了几句,劈颈的推向船舱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到月尽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会,婆子劝住了。三口儿同吃夜饭。爹妈见女儿荤酒不闻,心中不乐。便道:“我儿!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点荤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气。”宜春道:
“未死之人,苟延残喘,连这碗素饭也是多吃的,还吃甚荤菜?”
刘妪道:“既不用荤,吃杯素酒儿,也好解闷。”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想着死者,我何忍下咽。”说罢,又哀哀的哭将起来,连素饭也不吃就去睡了。刘翁夫妇料道女儿志不可夺,从此再不强他。后人有诗赞宜春之节。诗曰:
闺中节烈古今传,船女何曾阅简编?
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贤。
话分两头,再说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个月,把家业挣得十全了,却教管家看守门墙,自己带了三千两银子领了四个家人,两个美童,雇了一只航船,径至昆山来访刘翁刘妪。
邻舍人家说道:“三日前往仪真去了。”宋金将银两贩了布匹,转至仪真,下个有名的主家,上货了毕。次日,去河口寻着了刘家船只,遥见浑家在船艄麻衣素妆,知其守节未嫁,伤感不已。回到下处,向主人王公说道:“河下有一舟妇,带孝而甚美,我已访得是昆山刘顺泉之船,此妇即其女也。吾丧偶已将二年,欲求此女为继室。”遂于袖中取出白金十两,奉与王公道:“此薄意权为酒资,烦老翁执伐。成事之日,更当厚谢。若问财礼,虽千金吾不吝。”王公接银欢喜,径往船上邀刘翁到一酒馆,盛设相款,推刘翁于上坐。刘翁大惊道:
“老汉操舟之人,何劳如此厚待?必有缘故。”王公道:“且吃三杯,方敢启齿。”刘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说明,必不敢坐。”
王公道:“小店有个陕西钱员外,万贯家财,丧偶将二载,慕令爱小娘子美貌,欲求为继室。愿出聘礼千金,物央小子作伐,望勿见拒。”刘翁道:“舟女得配富室,岂非志愿。但吾儿守节甚坚,言及再婚,便欲寻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领。”便欲起身。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设亦出钱员外之意,托小子做个主人,既已费了,不可虚之,事虽不谐,无害也。”刘翁只得坐了。饮酒中间,王公又说起:“员外相求,出于至诚,望老翁回舟,从容商议。”刘翁被女儿几遍投水唬坏了,只是摇头,略不统口。酒散各别。王公回家,将刘翁之语,述与员外。宋金方知浑家守志之坚,乃对王公说道:
“姻事不成也罢了,我要雇他的船载货往上江出脱,难道也不允?”王公道:“天下船载天下客,不消说,自然从命。”王公即时与刘翁说了雇船之事,刘翁果然依允。宋金乃吩咐家童,先把铺陈行李发下船来,货且留岸上,明日发也未迟。宋金锦衣貂帽,两个美童,各穿绿绒直身,手执熏炉如意跟随。刘翁夫妇认做陕西钱员外,不复相识。到底夫妇之间,与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窥视,虽不敢便信是丈夫,暗暗的惊怪道:
“有七八分厮像。”只见那钱员外才上得船,便向船艄说道:
“我腹中饥了,要饭吃,若是冷的,把些热茶淘来罢。”宜春已自心疑。那钱员外又吆喝童仆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不可空坐!”这几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时刘翁吩咐的话。宜春听得,愈加疑心。
少顷,刘翁亲自捧茶奉钱员外,员外道:“你船艄上有一破毡笠,借我用之。”刘翁愚蠢,全不省事,径与女儿讨那破毡笠。
宜春取毡笠付与父亲,口中微吟四句:
毡笠虽然破,经奴手自缝;
因思戴笠者,无复旧时容。
钱员外听艄后吟诗,嘿嘿会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
仙凡已换骨,故乡人不识,虽则锦衣还,难忘旧毡笠。
是夜宜春对翁妪道:“舱中钱员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毡笠。且面庞相肖,语言可疑,可细叩之。”刘翁大笑道:“痴女子!那宋家痨病鬼,此时骨肉俱消矣。就使当年未死,亦不过乞食他乡,安能致此富盛乎?”刘妪道:
“你当初怪爹娘劝你除孝改嫁,动不动跳水求死,今见客人富贵,便要认他是丈夫,倘你认他不认,岂不可羞。”宜春满面羞惭,不敢开口。刘翁便招阿妈到背处道:“阿妈你休如此说,姻缘之事,莫非无数。前日王店主请我到酒馆中饮酒,说陕西钱员外,愿出千多聘礼,求我女儿为继室。我因女儿执性,不曾统口。今日难得女儿自家心活,何不将机就机,把他许配钱员外,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刘妪道:“阿老见得是。那钱员外来雇我家船只,或者其中有意。阿老明日可往探之。”
刘翁道:“我自有道理。”次早,钱员外起身,梳洗已毕,手持破毡笠于船头上翻覆把玩。刘翁启口而问道:“员外,看这破毡笠则甚?”员外道:“我爱那缝补处,这行针线,必出自妙手。”刘翁道;“此乃小女所缝,有何妙处。前日王店主传员外之命,曾有一言,未知真否?”钱员外故意问道:“所传何言?”刘翁道:“他说员外丧了孺人,已将二载,未曾继娶,欲得小女为婚。”员外道:“老翁愿也不愿?”刘翁道:“老汉求之不得,但恨小女守节甚坚,誓不再嫁,所以不敢轻诺。”
员外道:“令婿为何而死?”刘翁道:“小婿不幸得了个痨瘵之疾,其年因上岸打柴未还,老汉不知,错开了船,以后曾出招帖寻访了三个月,并无动静,多是投江而死了。”员外道:
“令婿不死,他遇了个异人,病都好了,反获大财致富,老翁若要会令婿时,可请令爱出来。”此时宜春侧耳而听,一闻此言,便哭将起来,骂道:“薄幸钱郎,我为你带了三年重孝,受了千辛万苦,今日还不说实话,待怎么?”宋金也堕泪道:
“我妻!快来相见!”夫妻二人抱头大哭。刘翁道:“阿妈,眼见得不是什么钱员外了,我与你须索去谢罪。”刘翁刘妪走进舱来,施礼不迭。宋金道:“丈人丈母!不须恭敬,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时,莫再脱嫌。”两个老人家羞惭满面。宜春便除了孝服,交灵位抛向水中。宋金便唤跟随的童仆来与主母磕头。翁妪杀鸡置酒,管待女婿,又当接风,又是庆贺筵席。安席已毕,刘翁叙起女儿自来不吃荤酒之意,宋金惨然下泪。亲自与浑家把盏,劝他开荤,随对翁妪道:“据你们设心脱嫌,欲绝吾命,恩断义绝,不该相认了。今日勉强吃你这杯酒,都看你女儿之面。”宜春道:“不因这番脱嫌,你何由发迹?况爹妈日前也有好处,今后但记恩,莫记怨。”宋金道:“谨依贤妻遵命。我已立家于南京,田园富足,你老人家可弃了驾舟之业,随我到彼,同享安乐,岂不美哉!”翁妪再三称谢,是夜无话。次日,王店主闻知此事,登船拜贺,又吃了一日酒。宋金留家童三人于王店主家发布取帐,自己开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浑家到昆山故乡扫墓,追荐亡亲。宗族亲党各有厚赠。此时范知县已罢官在家,闻知宋小官发迹还乡,恐怕街坊撞见没趣,躲向乡里,有月余不敢入城。宋金完了故乡之事,重回南京,阖家欢喜,安享富贵,不在话下。再说宜春见宋金每早必进佛堂中拜佛诵经,问其缘故。宋金将老僧所传《金刚经》却病延年之事,说了一遍。宜春亦起信心,要丈夫教会了,夫妻同诵,到老不衰,后享寿各九十余,无疾而终。子孙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发科第者。后人评云:
刘老儿为善不终,宋小官因祸得福。
《金刚经》消除灾难,破毡笠团圆骨肉。
第十二卷 柳春荫百磨存气骨
诗曰:
世间冤苦是谁深,痛刹天涯孤子心。
劝我解眉偏有泪,向人开口却无音。
恶言似毒还须受,美色如花不敢侵。
动喜成功仇尽报,芳名留得到而今。
话说贵州贵阳府,有一个小公子,姓柳,名春荫,年方一十六岁。父亲是当国大臣,忽一日,为奸臣所诬,有旨全家抄斩,家业籍没入官。报到贵州,贵州抚按人速差兵围宅擒斩。这一日,柳春荫正在城外馆中读书目,有人报知此信,他吓得胆魂俱失,不敢少停,忙将馆童一件旧青衣罩在身上,急急往万山中去逃命,又不认得路径,只捡无人荒僻处便走。
走了许多野路,天色渐晚,正无安身之处,忽然撞见一个祖上用的旧老家人,叫做刘恩,一向在外。陡然见了着惊道:
“你是大相公耶,为何这等模样,独自到此?”柳春荫认得是自家人,便大哭起来。刘恩再三细问,方知是朝廷抄斩缘故。
因说道:“既是这等,哭不得了!为今之计,须要逃命他方才好,恐有人知觉,其祸不小!”遂领了柳春荫,到家中悄悄宿了一夜。因商量道:“此处耳目多,住不得,须逃出境外方有生机。”收拾了些盘缠,次日,领着柳春荫躲躲藏藏,直走了两个多月,方到湖广地面。主仆二人见无人知觉,才放下了心。喜得柳春荫穿戴的巾帽、衣服皆有金珠嵌缀在上,除下来兑换与人,尚足充盘缠之用。
二人在湖广住了数日,柳春荫因与刘恩商量道:“柳氏一脉想还未该绝灭,我此身幸亏你扶持出了虎穴,但父母俱遭大变,家业尽空,我若后来没个出头日子,与父母报仇,倒不如随父母以死,也完了一桩罪案!今既幸存,须得一个好地方发愤读书,异日成名,洗冤削恨,方不负男儿志气。”刘恩道:“大相公年又轻,资性又高,心坚志牢,何患不成!但此湖广冲要地方,非读书之处,必须另寻一个去处方好。”柳春荫道:“我闻得浙中称人文渊薮,又兼西湖名胜,秀甲天下,若读书其中,必有妙处,但路远,恐未易到。”刘恩道:“任他远,未必在天上?”主仆二人算计定了,遂搭了一只船,竟往浙中而来。又走了月余,方到了杭州,就在西湖上租了一个幽僻寓处住下,终日浏览那西湖六桥之胜,读书倒甚快活,只可恨资斧不继,渐觉有饮食之忧,未免要搅乱心曲。
一夜,月明如水,柳春荫闭门苦读,读到得意忘情之时,不觉高吟朗读,恍如孤鹤之唳长空。忽想道:“柴米欠缺,只身无涯,无个亲密好友。”又不禁长吁短叹、吐气如云。忽想道:“父母遭刑,宗祀莫保!”又不禁放声大哭,泪如雨下。哭而又读,读而又哭,哭读无歇,因惊动门外一位高贤。你道这位高贤是谁?却是绍兴府会稽县的商尚书。这商尚书是绍兴有名的宦族人家,族中冠盖如云,读书子弟成对成行。这商尚书因起官进京,打从湖上过,为爱湖上风景,就留连了半月。这夜见月明如昼,两堤上山色湖光十分可爱,因住船断桥,带了两个家人,沿着长堤一带步月赏玩。忽步到柳春荫的门前,听见里面朗朗读书,甚是可爱,便立住脚细听。听他读了一回,又放声痛哭,哭的凄凄切切,令人心伤。哭了又读,读了又哭。商尚书听了半晌,心下惊讶道:“我听此人如此哭,又如此读,其人决非寻常!胸中定有大冤大苦之事。”
因吩咐家人道:“你可轻轻敲开门,问是何人读书,我要见他一面。”家人领命,忙将门敲响。原来刘恩服侍柳春荫读书,一刻不离,任柳春荫读到三更四更,他便伺候到三更四更,要茶要水,十分尽心,只等柳春荫睡了,方才去睡。这夜正点茶伺候,刘恩忽听见敲门声响,连忙开门,看见是两个齐整家人,因问道:“你们有甚事故?”家人道:“我们是绍兴商尚书老爷,偶步月到此,听见你们相公读书有兴,欲请出来会一会!”
刘恩听了,忙进去与柳春荫说知。柳春荫想一想道:“此时步月,定有高人,便见一见也无妨。”因走了出来,只见一个长髯老者立于月明之下,看见柳春荫青年俊秀,因举举手道:“兄年正轻,怎肯这等用功?”柳春荫忙躬身答道:“晚生小子资质愚鲁,不能默会潜通,以致呫哔有声,惊动高贤,殊觉可愧,怎敢烦老先生大人垂青!”商尚书道:“读书是士人之常,但兄读得一似悲泣,一似激烈,一似苦而带忧、有怀莫吐者,声响异于常人,故我学生疑而动问。不知兄何处人,姓甚名谁,有何冤苦?不妨一一告我,或可为兄稍宽万一。”
柳春荫见商尚书语语道着他的心事,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道:“老先生在上,别人冤苦可以告人,惟我书生的冤苦只好暗暗自受,上不可以告君、告臣,下不可以告亲、告友,知我此情者,其惟天地鬼神乎!”商尚书见柳春荫话中有话,因携着他的手道:“此处不便讲话,可到小舟一谈。”柳春荫吩咐刘恩看门,因自随商尚书到船上来。到得船上,只见许多家人林立,船中锦屏玉案,银烛辉煌,摆设得甚是富丽。柳春荫蔽衣颓冠,与商尚书酬酢其中,绝无羞涩之态。商尚书看在眼里,又见他眉清目秀,体骨丰厚,知是个贵介落难之人,心甚怜爱。因吩咐取酒与他对坐而饮,柳春荫也不推辞,就坐竟举杯而饮。饮了数杯,商尚书道:“我学生姓商,现待罪卿贰,虽不敢以贤豪自命,然亦非有胸无心,不堪与语之人!兄有何隐衷,何不并姓名、家世而我言之?我断非无益于兄者。”柳春荫道:“若姓名可言、家世可言,则晚生之冤苦不为冤苦矣!在他人见问,则可托姓,权辞以对,而老先生殷殷垂爱,汲汲见怜,真不啻天地父母!而晚生小子再以世俗之伪言以进,是自外于天地父母也,吾何敢焉?惟望老先生察晚生不得已冤苦之心,而恕其不告之罪,则晚生不告之告,犹告也!”商尚书听了,不胜浩叹道:“闻兄之言,使我心恻!家世、姓名兄既不肯言,且请问尊公、尊堂无恙否?
故园松菊犹存否?”柳春荫见问及此,不觉双泪交流,放声痛哭道:“苍天,苍天!两大人若不遭变,我晚生小子何冤、何苦?故乡若有片土可归,则我晚生小子何冤、何苦?惟予小子无父无母,如累累丧家之狗!惟予小子有冤有仇,为茕茕无告之人!老先生纵有帡幪万物之功,恐不能令我哀哀孤子,再复庇于椿庭萱堂之下矣!”说罢,涕流满面,声凄气咽。商尚书看了甚是不忍,再三劝解道:“古来英雄多遭坎坷,须坚忍以胜之!兄今青年,前程甚远,就有冤仇,当图后报,须宽心徐俟,不必如此痛苦。一恐伤生,二恐短气,三恐为奸人所窥,又开是非之门!”柳春荫听了,因拭泪正容,躬身谢道:“老先生金石药言,敢不铭佩!”商尚书道:“兄既两亲遭变,无家可归,今只身于此,将欲何为?”柳春荫低头无语可答,因见案头笔砚,遂展开一幅笺纸,题诗一首,送与商尚书道:“晚生之志,如斯而已,无能为也。”商尚书接了一看,只见上写着:
苦心如咽石,哑口似茹荼。
不敢通姓名,但愿乞为奴。
商尚书看了两遍,殊觉惨然。因说道:“兄虽遭难,然写作俱佳,资性不凡,异日功名不在老夫之下。兄不可因眼前落魄,便自待轻了!”柳春荫道:“晚生天涯一身,无亲无友,就使异日功名可唾手而得,试问眼前衣食却从何来?叫我晚生小子虽欲不自轻,又安得不自轻乎?”商尚书听说,沉吟半晌道:“我学生倒有一处,不识兄肯从否?”柳春荫道:“老先生有何处法,万望见教!”商尚书道:“兄既上无父母,远失家乡,我这生年已六十余,叼居父执之班,你莫若结义我学生为父,则是无父母而有父母矣,无姓名而有姓名矣,无家乡而有家乡矣!此虽非真,然亦舍经行权之道,不识兄肯为之否?”柳春荫听了,忙立起身道:“老先生若肯卵翼晚生,便是再生之真父母矣!何以为假?但有一言,须先禀明。”商尚书道:“何言?”柳春荫道:“倘不肖异日风云之会,皇家有赦罪之恩,则报仇削恨,终当复姓,以慰先人于泉下。乞老先生鉴不肖苦衷,毋深罪不肖为负心也!”商尚书道:“我已有四子,非忧乏嗣。今此之举,为兄起见耳!异日归宗,情理允合,老夫与兄原非承嗣之举,有何不可!”柳春荫道:“既蒙大人收养,请大人尊坐,容不肖子拜于膝下!”商尚书倒不推辞,因立在上面,受柳春荫恭恭敬敬拜了八拜。拜毕,便不敢对坐,就移坐侧边。商尚书因问道:“你今年几何?”柳春荫答道:“孩儿今年一十七岁。”商尚书道:“我有四子,论起年来,两为汝兄,两为汝弟。他四人俱是春字排来,一名春茂,一名春芳,一名春荟,一名春蔚。我今取汝叫做春荫,你道如何?”柳春荫听了恰又取名春荫,与旧名相同,便满心欢喜道:“春荫最好!”自此,柳春荫改为商春荫了。商尚书道:“你既拜我为父,你可将寓中书籍移到船中,不消去了。”
“且请问大人,此来何事?”商尚书道:“我是奉召进京。”商春荫道:“大人既奉召进京,孩儿还是随大人北上,还是寄居于此?”商尚书道:“你随我北上固好,但恐你新遭家难,京中耳目多,倘有是非,便为不美!莫若我叫人送你回家读书。
过得一二年,事情冷了,那时再接你进京未为迟也。”商春荫道:“大人识见深远,可谓善于保全孩儿,且回家读书,尤为百分美事。但念孩儿萍梗之身,为世所弃,蒙大人施恩于天高地厚之中,故得留于膝下,今大人又进京矣,孩儿回家,但恐两兄两弟久安贵介,视孩儿孤寒,未必相容,为之奈何?”
商尚书道:“我虽进京,有汝母在堂,他为人慈善,我再写信嘱咐,他自能为你作主。我四子纵使有些骄矜习气,有母亲在上,决不敢转薄于你。况他四人,我已请曹孝廉作先生在家教他,我再写字与曹先生,托他看你,他四人自然不敢放肆。那曹先生虽是举人,文才也只中中,你看可从,便从他也好,如不可从,便另请明师也可,不必拘定。”商春荫应喏罢,就起身回寓,与刘恩说知此事,刘恩也十分欢喜,遂忙将行李、书籍都收拾到船上来。商尚书就叫商春荫与他父子同榻而寝。到次日,商尚书又讨商春荫文章看,见他资性颖慧,才情颇敏,不胜欢喜。留他在湖上共住了四、五日,因进京的钦限甚迫,不敢久留,只得恳恳切切写了两封书,一封与夫人,一封与曹先生,都是叫他好生看管商春荫之事。又吩咐一个老家人道:“你可拿了这两封书,送三相公回去,他虽是我认义之子,但才学甚高,今虽暂屈,后来功名不小。我就托你在家用心看管、服侍,不可怠慢!倘家中四位相公有甚说话处,你可就禀知太太与曹相公,要他拘管。”老家人领命,遂同商春荫拜辞了商尚书,先回绍兴家里来。商尚书方才发牌进京,不提。
且说商春荫同老家人,不数日到了商府,老家人先将商尚书二信,送与商夫人与曹先生看了,商夫人就叫四个儿子接了商春荫,进到内厅相见。商春荫先拜见了母亲,随即与二兄、二弟同列对拜。拜毕,商夫人就留在内里吃饭,饭罢,就吩咐收拾一间书房与他宿歇,又取出许多华丽衣服叫他更换。商春荫只取了几件淡素布衣穿在身上,华丽衣服一件也不穿。又去馆中拜见曹先生,曹先生见他气清骨秀,又因商尚书信中再三托他看管,也十分用情。只是四个兄弟见父亲信中说他许多好处,又再三吩咐不许欺负他,他四兄弟心下暗暗不服,道:“他一个流来之子,得与我们认做兄弟,孰轻孰重,凭你论情论理,也该奉承我们三分,怎倒先戒我们欺负他?终不成倒让他来欺负我们!再看他在我们面上何如,倘有不逊之处,便须慢慢弄他。”四弟兄暗暗各怀妒忌之心不提。
且说商春荫自到商府之后,以为栖身有地,可以安心读书,又见有人服侍,刘恩无甚用处,因思量故园不知怎生光景,遂打发刘恩回贵州,去打探家中消息。心安身闲,百虑俱无,得以专力尽心读书。曹先生初意料他,以为必定要拜他为师。不期过了许多时,商春荫只是自读,并不提起。曹先生心下想道:“他年幼,尚不知,只道书就是这等读,不知讲解、做文尚有许多难处。商老先生又不在家,无人指教,我又不便自说,却如何处?”因再四寻思,忽想道:“有算计来,我到明日定一文会之期,叫他来学做,他若做不来,便不妨叫他拜我为师了!”到了次日,因对商春茂兄弟四人说道:
“读书不可怠惰,做文要订一日期,不可乱做。如今限定每逢二、六日做文二篇,我便好考较优劣。”商春茂道:“老师严命,敢不敬从!”到了初二日,就大家都到书馆大厅上来做文章。原来商府这书馆甚大,商尚书曾请了三个饱学秀才做先生,凡是商门子侄愿读书的,都任他来读。这曹先生却是另请了来教他四个亲子的。这日,曹先生到了厅上,因说道:
“今日既是大会之期,凡在馆者虽非我教,亦该传与他知,有愿做文者,不妨来同做。”商春茂忙叫书童会传,就有十数个愿来同做。曹先生又说道:“你三弟新来,亦当通他知道。”商春茂又叫馆童去说,商春荫便也走来。大家分位而坐,坐定,曹先生出了两个题目,众子侄各各拈毫构思。原来商府这些子弟,虽出众之才少,然都靠着尚书门第,倒有大半是进过学的,也都完得两篇来。曹先生满肚皮只认商春荫未必会做,时时偷眼看他。谁知他接了题目到手,略沉想一想,便提起笔来,一挥而就,第一个交卷的便是他。曹先生展开一看,真是言言锦绣,字字珠玑,大有会于圣贤之旨。心下暗惊道:
“原来此子是个异才,怪道商老先生这等殷勤相托,我必须要收他做个门生方妙。”又候了多时,众子弟方次第交完卷子。
曹先生一一评阅,便都觉庸庸腐腐,俱看不上眼,只得勉强各批评些勉励之语。独唤商春荫到面前说道:“你资性尽高、才情尽妙,但学力有不到处,尚欠指点,你须细细讲究一番,异日自成大器,万万不可任自家言性,而不虚心求益,便可惜自弃了。”商春荫只应得一声“是”,半字也不说甚么,竟走了直来。曹先生又与众子弟论论文字,方才散去。
到次日,曹先生只说商春荫定来拜他为师。等了一日,却不见动静。因又对商春茂说道:“你三兄弟到是个读书的资质,只可惜无人指点,可与他说,叫他也拜在我门下,我便好尽心与他讲究。”商春茂因将此话与商春荫说知,商春荫道:
“拜师固好,但俗语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事体甚大,安可轻易为之?曹先生叫我拜他为师,固是美意,但不知他的学力、文章可以作得我之师范否?”商春茂说道:“他一个孝廉,难道做不得你一个童生之师?”商春荫道:“文章一道,那里是如此说?烦大兄可将曹先生的文章,借几篇与兄弟看看,果然有前辈风气,我便自然与你看,你便知道了。”
因取了几篇来,递与商春荫,商春荫细细看了一遍,因笑说道:“曹先生这等文字,麻麻木木、不痛不痒,骗得一个举人到手,造化他了;他若要中进士,须要拜我为师,怎倒叫我去拜他为师?”商春茂含怒道:“三弟小小年纪,怎说这等狂妄之语!他文字不好,已发乡科,终不然你一个童生,倒好叫他拜你为师?”商春荫道:“大兄不必怒,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今日与大兄说也徒然,久当自知。”商春茂道:
“小小年纪,一味会说大话,你既说他文字不好,你有本事,明指出他那里不好来我看,莫要这等狂言无实,坏了我商府读书体面!”商春荫道:“要我指出,这有何难?”因取笔将几篇文字细细批评、涂抹道:“此处庸腐,此处泛常,此处不该如此做,此处却该如此做。”将篇篇横一竖,又直一竖,都涂得花花绿绿,递与商春茂道:“大兄请细细一看,便知兄弟非妄言。”商春茂原不喜欢商春荫,今又见他将先生文字批坏,又见说此大话,愈加不悦。因拿了文章来与曹先生看,只因这一看,有分教:
满怀怒气三千丈,一日阴谋十二时。
却说商春茂深怪商春荫狂妄,便拿了涂坏的文章与曹先生看,又将叫曹先生拜他为师的话都说了。曹先生不胜大怒道:“敢如此无知,若不看尊公面上,就该计较他才是!”自此之后,凡遇做文,便不来叫他。商春荫见众人才只平平,却也不愿来同做,只在自家书户中朝夕苦读。商春茂见他苦读,心下暗想道:“他资姓又高,文章又好,又肯如此苦读,明日自然会中。我商家四个亲子不中,倒让他一个螟蛉之子中去,何以为颜?莫若将花酒诱他,他一个穷乏之人,自然要着迷。”
算计定了,便时时寻个清客朋友,引诱他到花柳丛中去玩耍,争耐他少年老成,见了妇人睬也不睬。商春茂又想道:“少年人血气未定,那有个不好色的,这都是在人面前假老成。”因又借看花名色,骗他到城外馆中歇宿,却令一个绝美的娼妓假扮做良家妇女,到夜静更深,悄悄来缠他道:“妾乃邻家之女,因窥见郎君风流俊秀,十分动情,故不羞越礼相从,不识郎君亦有意乎?”商春荫抬头一看,见是个美貌女子,因拒他道:“小娘子来差了,我商春荫虽是一个少年人形,却是一段槁木,一块死灰,绝不知道人间有情趣事,空劳枉驾,勿罪,勿罪!”那妓女装出许多妖态,笑说道:“妾闻古之美色,鱼沉雁落、花羞月闭,岂有风流俊秀如郎君,而不一动心者乎?还是郎君嫌妾丑陋,不足荐衾枕,故出此不情之言以拒之?但妾貌丑陋,而情实真切,万望郎君略貌而言情可乎?”
商春荫道:“小娘子美自如花,情自如水,奈我商春荫心如铁石何?”那妓女一面说,一面就捱近身旁,当不得商春荫正颜厉色,毫不苟且,见女子只管苦缠,便乘空避出房外去了。那妓女没趣,只得空回。正是:
碧草自春色,黄鹂空好音。
谁知美人意,不动君子心。
商春茂见美人局弄他不动,心下十分不快。兄弟春芳说道:“大哥不必不快,我闻不爱色者,定然爱财。前日京中会了一千两银子在杭州,母亲叫我拿会票去取,我如今推病不去,你可撺掇母亲,叫他去取。他是个穷人,见了许多银子自然动心,若是拐了去,便再来不得了。明日父亲知道,是他无行,却怪我们不得。”商春茂欢喜道:“这个妙!因与母亲说知,果然商夫人听信,就叫商春荫吩咐道:”前日京中会了一千两银子在杭州,我昨日叫他二兄去取。他因身子不爽去不得,你可拿这会票,带两个家人,往杭州去取。商春茂兄弟二人在家,暗暗商量道:“包管他有去无来矣。”过了三五日,不见消息,二人愈加欢喜。到了第十日,没些影响,商春芳便来见母亲放话道:“前日是那个的主意,叫商春荫去取银子?”商夫人道:“是你大哥说的身子懒,叫我叫他去的。你问怎的?”商春芳道:“一千两银子也不少,他又不是亲儿子,一个外人便托他去取,倘有差池,岂不可惜!”商夫人道:
“你三兄弟,你父亲既认他为义子,必然看他有些好处,难道为此千金小事,便拐了去?不要多言,明日使他闻知,伤了弟兄和气!”商春芳笑道:“母亲不要发怒,且看他来了,再发怒也不迟。”正说不了,只见商春荫忽然回来,叫家人将一千两银子一一交明与商夫人。商春芳看了,大觉没趣,只得走了出来,与商春茂计较道:“如今说不得了,一不做,二不休,昨日闻得南庄上瘟疫盛行,做田的男妇不知死了多少。家人没一个敢去看看。大哥明日见母亲,可瞒起此情,只说南庄租米久不交纳,可叫三弟去催催。他若去,落了瘟疫,纵不死,也要害一场病!”商春茂道:“有理,有理,我明日就与母亲去说。”
次日,果然来见商夫人说道:“南庄租粮久不来交纳,孩儿欲自去催讨,馆中又离身不得,欲叫二弟春芳去,又怕他不的当,倒是三弟做事老成,母亲可叫春荫替孩儿去走一遭,免得只管拖欠下。”商夫人道“你三兄弟果是老成,等我叫他去。”因又叫商春荫来吩咐道:“南庄粮租久不来交,你可去催讨一遍。”商春荫不敢违拗,只得应喏而出。要带两个家人跟去,家人们都知南庄瘟疫盛行,便你推我辞,没一个肯去。
商春茂恐怕露了风声,便坐名叫个不知事的蠢家人跟去。商春荫毫不知觉,竟坐了一只小船,摇到南庄中门口,天色已晚。上了岸,那蠢家人领着,步行到庄上来。只见庄门半开,并无一人,商春荫只得挨身走将进去。到了庄内堂上,也不见一人。此时天已昏黑,又无灯火,商春荫看了,惊讶道:
“庄里人都到那里去了?”遂同蠢家人走到后堂来叫唤。蠢家人叫唤了半晌,方见影影的一个人,慢腾腾的走来。蠢家人因问道:“你们躲在里面做甚么?府里三相公来了,半晌怎不见一人?”那管庄人低低说道:“我一庄人俱害时疫,七死八活,那有一个好的?我正在昏沉之际,亏你们叫,方才爬得起来。”商春荫听了道:“既是这等,你且不要走动!”因叫蠢家人道:“你可自去点起灯来。”蠢家人正寻到灶前去吹火,只见各房许多男妇,俱渐渐爬起来,蠢家人方才没寻火处,亏一个妇人取了火刀、火石递与,蠢家人敲出火来,点上灯,移到堂中来照。商春荫因问庄人道:“你们病害几时了?”管庄人道:“每日被疫鬼魔弄,连人事都不知道,那里晓得害了几时?”商春荫道:“你既不省人事,为何又能爬将起来?”管庄人道:“我正在昏沉之际,影影听得有些鬼说道:‘不好了,有大贵人来了,我们存身不得了!’忽被你们叫唤,那些鬼一时踪迹全无,我所以才爬得起来。这一会,病都好了,他说大贵人,想就是三相公了。”正说不了,只见许多男妇都已走到堂中,来见三相公,商春荫问他如何得能起来,众庄人都是一般说话。商春荫暗暗寻思道:“苍天,苍天!我商春荫既是大贵人,如何连父母俱保全不得?”又自感叹了一回。庄内众人一时病好,都欢喜不过,忙收拾夜饭,请商春荫吃,吃完饭,就收拾内房请商春荫安寝。到次日,村中传知此事,便都来请商春荫去逐疫鬼,真是一贵能压百邪,说也奇怪,商春荫到各草堂,那些疫鬼便都散了,病人便都好了。故这家来请,那家来请,商春荫倒像一个行时的郎中,好不热闹。按下不提。
且说那老家人自奉商尚书之命,叫他看管三相公,故每日或早或晚,必到书房中来看视一遍。这日到书房来,不见了商春荫,心下着忙,问人方知到南庄去催租。他久知南庄瘟疫之事,着了一惊,忙来禀商夫人道:“南庄瘟疫盛行,缠染之人,十死八九,太太为何叫三相公去催租?”商夫人也着惊道:“我那里知道南庄瘟疫之事?都是大相公误我,你可快快备了轿马,去请他回来!”老家人不敢怠慢,速往南庄。将到村口,早有人传说,“村中疫鬼,亏三相公驱逐散了,合村人家病都好,如今要做戏酬谢他哩!”老家人闻知,方才放了心。到了庄上,见商春荫好端端的,果有驱鬼之事,知他后来定是个大贵之人,满心欢喜。因说太太赶来请他回去之意。
商春荫已闻知租粮皆完,只因病,尚未曾交纳,他就要回去。
争奈合村人感他驱鬼之德,要做戏请他,死不肯放,只得先打发家人回复商夫人,自家又迟了三五日,方才得脱身回来。
商春茂与商春芳闻知此事,惊讶不已,便也不敢再来谋算他。
商春荫自此得以安心读书。
过了年余,忽绍兴又有一位大乡宦,姓孟,名学孔,官拜春坊学士,因有病告致仕回家。他有一个小姐,生得才德兼全,百分美貌。孟学士要择一个佳婿配他,一时难得。思想商尚书家子侄最多,定有佳者,要自来一选。又闻知他馆中西席是曹先生,孟学士与曹先生又是乡科同年,因写一书与曹先生,达知此意,约了日期,只说琰拜曹先生,便暗暗一选。曹先生得了信,便回书约了日期,又暗暗透风与商家这些子侄知道,凡是没有娶亲的,都叫他打点齐整,以待孟学士来选。到了这日,果然孟学士投一帖来拜曹先生。曹先生留他吃过茶。遂捻手相搀,假说游赏,便领他到各处书房去相看。这学生们闻知此事,俱华巾美服、修眉画眼,打扮得齐齐整整,或逞弄风流,或卖弄波俏,或装文人面目,或作富贵行藏。孟学士一一看在眼里,都不中意。忽登楼下看,只见隔墙一间小轩子中,一个少年手持一本书,依着一株松树在那里看书,孟学士与曹先生在楼上笑语多时,那少年只沉思看书,并不抬头一顾。孟学士看在眼里,倒有几分欢喜,因暗暗指问曹先生道:“此少年为谁?”曹先生道:“此商老先生螟蛉之子,狂士也,不足与语!老年翁不必问他。”孟学士道:“此子吾正赏其沉静,年兄为何反曰狂士,不大相刺谬乎?”
曹先生道:“远观则静,近看则狂矣。”孟学士道:“我不信如此,年兄同我去当面一决。”遂要同曹先生下楼一看,曹先生忙止住道:“既要见他,不须自去,我着人唤他来就是了。”因吩咐一个家人道:“你去对三相公说,孟老爷在此,请他来拜见。”家人领命,转到轩子树下,对商春荫说道:“孟老爷在楼上,曹先生叫请去会一会。”商春荫低着头看书,就像不曾听见的一般,竟不答应。家人立了一歇,只得又说一遍,商春荫方回说道:“我有事,没工夫,你去回了罢!”家人道:
“孟老爷在楼上看见的,怎好回?”商春荫发怒道:“叫你回,就该去回了,甚么不好回,只管在此搅扰,乱人读书之兴!”
家人道:“孟老爷官尊,又是老爷的好朋友,三相公不去见,恐怕惹他见怪!商春荫听了一发大怒道:“他官尊关我甚事?
我看书要紧,谁奈烦去见他!”一面说,一面就走进轩子去了。
家人没法,只得上楼回复道:“三相公不肯来。”曹先生因笑说道:“我就对老年翁说,此子狂士也,不足与语,何如?”孟学士已在楼上看见商春荫这段光景,因笑说道:“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猖乎!年兄不必在世法着眼,不妨同我去一会。”
因用手携着曹先生的手,同下楼来。曹先生只得同他下了楼,转到轩子中来。二人走进轩中,商春荫尚默默看书不放,曹先生因叫道:“孟老伯在此,可过来见礼!”商春荫方抬头,看见孟学士丰度昂藏,是个先辈,因放下书,不慌不忙与他见礼。礼毕分坐,孟学士因笑问曹先生道:“四书中,名实亦有不合者?”曹先生道:“怎见得不相合?”孟学士道:“我观曾点舍瑟而对一段,实是一个谦谦君子人,为何反称他做狂士?”
曹先生一时答不来,商春荫因答道:“见夫子安得不谦退?遇子路与童冠辈,又不得不狂矣!岂一人有异,贤愚使然耳。”
孟学士听了,再三称赞道:“名言,名言!”又谈论了半晌,孟学士方起身辞出,悄与曹先生道:“此子乃吾佳婿也,乞年兄留意。”曹先生低头不语,半晌方说道:“老年翁还须斟酌,不可一时造次,作伐甚易。”孟学士道:“小弟一眼已决,不必再商,年兄须上紧为妙。”曹先生道:“这个容易。”孟学士遂别回。正是:
伯乐只一顾,已得千里神。
丈夫遇知己,肝胆自有真。
曹先生因孟学士再三嘱托,只得与商春茂商量道:“你家这许多子弟,孟学士皆不中意,单单看上了你三弟,要我与他为媒,这事却如何区处?”商春茂道:“老师就该说他不是我商家子侄。”曹先生道:“我已说明,他道勿论。”商春茂又想一想道:“既是这等,老师且对他说说,看看他如何回答,老师再于中点缀几句,回复孟学士可也!”曹先生遂走到轩子中来,对商春荫说道:“你造化到了!”商春荫道:“学生穷困乃尔,有甚造化?”曹先生道;“孟学士有一千金小姐,要托我招你为婿,岂不是造化?”商春荫道:“男子汉但患不能成名耳,何患无妻?先生以为造化,无乃见小乎?”曹先生道:
“得妻不为造化,得学士之女为妻,岂非造化乎?”商春荫道:
“学士亦人耳,何足重轻!且春荫未当受室之年,尚在困穷之际,此事烦曹先生为晚生敬辞为感!”曹先生见他推辞,便就着说道:“你既不愿,我怎好强你,但孟学士明日或央别人来说,你莫要又应承了,使他怪我。”商春荫道:“这个断然不敢!”曹先生遂写了一封书回复孟学士,内中就说商春荫不看他学士在眼里,不希罕他女儿为妻,许多狂妄之言,要触孟学士之怒。争奈孟学士是个巨眼之人,沉吟道:“此子沉潜坚忍,有英雄气骨,决非孟浪之人,怎肯出此不逊之语?大都曹先生与彼气味不投,故如此也!”因想了一回道:“我有道理,明日遂设一酌,邀他来,自与他说方妥。”因发帖请曹先生与商春荫一叙,又写一字与曹先生说道:“姻事不谐当听之,但我爱赏其少年英拔,欲与晤对终日,以慰老怀。乞年兄致之,偕来为感!”曹先生没奈何,到临期,只得邀商春荫同往。
商春荫还要推辞,曹先生道:“他一个父辈,特特请你,你若不去,得罪于他,明日令尊知道,未免见怪尔!”商春荫不得已,方与同来。孟学士接入,十分欢喜。相见过,叙了许多寒温,方才入席。孟学士与商春荫谈今论古,见商春荫言词慷慨、议论雄伟,更加欢喜。到换席时,又同他到书房各处闲步,因携手与他说道:“商兄年少才高,学生有一小女,中不敢自称贤淑,若论工容,也略备一二,我学生最所钟爱,意欲结褵贤豪,以托终身。前烦曹年兄道意,曹年兄回说商兄不愿,学生不知何故,恐其中或有流间,故今不惜抱惭自白,商兄可否,不妨面决。”商春荫道:“小侄天涯萍梗,蒙老伯垂青,不啻伯乐之知!晚生虽草木为心,亦当知感!但婚姻大事,上有老父在京,非儿女辈所敢自主,乞老伯谅之,勿罪!”孟学士道:“若论娶而必告父母之理,我学生自当致之尊翁,不消商兄虑得。但商兄愿与不愿,不妨一言,便生死一决矣!”商春荫沉吟半晌道:“一言何难?但小侄苦衷,实有难于口舌言者。古云‘诗言志’,窃有小诗一首献与老伯,望老伯细察,便可想见小侄这苦衷矣!”孟学士道:“这个尤妙。”遂同到书房中来,取文房四宝与他,商春荫遂题诗一律,题完,双手献与孟学士,孟学士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落落天涯游子魂,乾坤许大恨无门。
九原蔓草方缄涕,百岁丝萝何忍言。
儿女风流花弄影,丈夫肝胆雪留痕。
穷途若遂阳春愿,穠李夭桃敢负恩?
孟学士看了数遍,满口称赞道:“商兄幽冤未伸,不敢先父母而言亲,孝子也,志士也!愈令我学生起敬。然而此诗不言之言,不许之许,我学生留付小女,以为江皋之佩。”商春荫深深一躬道:“谢知己矣!”曹先生见他二人说话含含吐吐,不甚分明,只微微而笑。大家又说些闲话,方又坐席。又饮了一会,然后曹先生与商春荫起身,谢别而归。孟学士送了二人出门,进到内堂,就将商春荫这首诗交付与女儿道:
“商春荫虽非商家的派,然少年有志,异日自当显达,我将你许嫁与他,他因有宿恨在心,不敢明明应承,聊题诗见志,已默默许下。你可将此诗收好,便可做他一缕红丝之聘也!”孟小姐领父命,便终身捧诵、佩带不题。正是:
虽非一缕江皋赠,已是三生石上来。
却说商春荫在商府过了两年,适值乡试之期,宗师发牌到绍兴录科,凡是秀才都要去考科举,童生都要到府县去考,以求进学。商春茂与商春荫说,叫他到县里报名。商春荫道:
“我又不考,报名何用?”商春茂道:“你既不考,读书为甚?”
商春荫道:“考是终须要考,但此时尚早。”商春茂道:“四弟、五弟也都要去,你大似他,反说是早?”商春荫道:“人各有志,何必一概拘定?”商春茂与曹先生说知,大家以为笑话。
遂单报了春荟、春蔚之名去考。不月余,县取送府,府取送道,道里双双都取进了会稽县学。到送学这日,两弟兄披红挂彩,鼓乐迎送来家,亲戚朋友都来称贺,十分热闹。人都笑商春荫没志气,若肯去考,骗一个秀才做做,也强如这等落落莫莫,为人轻薄。
又过了几日,商春茂与商春芳俱有了科举,要到省下去乡试。忽有一个朋友到他馆中来拜他弟兄,因留他小饭。饮酒中间,说起他能悬笔请仙,商春茂弟兄就要求他请仙,问问功名。那朋友说道:“须得一洁净之处,方好请仙降坛。”商春茂道:“西边佛堂里甚是洁净。”遂同那朋友到佛堂中来。只见佛堂上面一碗琉璃,供养许多佛像,果然清净。那朋友叫备香烛,又叫取黄纸、笔、砚、又叫取一根细绳,将一枝大判笔系了,倒悬于桌上,因将一张黄纸铺在桌上,与悬笔相凑,一面书符结起坛来。众人听见悬笔请仙,都走了来看,凡有科举的,都拜祷求判。那朋友正书符念咒,忽大仙降坛,大风大雨,悬笔自动。那朋友因拜祝道:“蒙大仙降坛,请大仙留名!”那悬笔忽写出两行大字道:“我非仙也,乃神也。”那朋友道:“既系尊神,亦求尊神留名!”悬笔又写两个大字道:
“雷公。”众人看见,都笑将起来。那悬笔又写道:“诸生不必笑,吾神虽非文人,今偶有一对,诸生能对否?”商春茂道:
“尊神有对,乞求赐教!”悬笔就写出一句道:
琉璃底下数枝香众星捧月下写一行道:“诸生可对,对得来者,功名有分。”商春茂与众人细想道:“此乃看见琉璃并炉中线香,触景之句,一时如何有得对?”大家思索半晌,再对不来。商春茂只得又拜祝道:“弟子辈此时意在功名,无心作对,再求尊神明功名有无,容弟子再慢慢对句何如?”那悬笔忽又写出数行道:
萧萧风,飒飒雨,诸子请我问科举。一对尚然不能对,功名之事可知矣!
下面又写一行道:“此对诸生不能对,能对人外面来矣。
吾神有事,要退。”那朋友道:“尊神有何事?再求少留!”悬笔又写道:“吾神要过江行雨,不能留矣!”忽霹雳一声,悬笔便再不动矣。众人正惊讶不已,忽商春荫听得请仙,也走来看,及走到佛堂,仙已退矣。商春茂看见商春荫走来,正合着雷公说,“对对人外面来矣!”因将雷公之对与他看道:
“三弟能对否?”商春荫道:“对此易耳!”那朋友道:“三兄既以为易,何不见教!”商春荫遂提笔对一句道:
明镜中间一口气尺雾障天。
大家看了,又工又雅,都连声赞叹,以为奇才。那朋友道:“雷神写着:对得来,功名有分,三兄高发不必言矣。”商春荫道:“小弟不预考,事从何而发?”那朋友道:“今日不发,定在异日,神圣岂有妄言!”商春荫也付之一笑。转是商春茂愈加嫉妒。这一科,果然商家子侄并不中一人。
却说商尚书在京中,到了秋试,自知他四子不能中举,但有几分指望春荫要中,及见试录,却也无名,心下踌躇。过了些时,家中人到,问起:“大相公、二相公不中也罢了,怎么三相公也不中?”家人禀道:“三相公连童生未曾出来考,乡试如何得中?”商尚书惊问:“为甚不考?”家人禀道:“大相公再三劝他去考,他只是不肯,不知为甚?”商尚书暗想道:
“他不出赴考,必然有故,想是家中有甚说话。我原许一二年接他进京,今已二年,料来也无碍矣!”因写信叫一个家人去接三相公进京。家人领命到家,将信送上商夫人。商夫人看知来意,就叫商春荫说道:“你父亲有信,着人接你进京,你还是去也不去?”商春荫道:“父亲严命,安敢有违!”商夫人道:“既如此,可收拾行李,择日起身!”商春荫不敢怠慢,遂择一个吉日,拜别商夫人并四兄弟,竟同家人进京而来。
到得京中,拜见商尚书。商尚书见他气宇轩昂,比旧时更觉英发,十分欢喜,就先问道:“前日乡试,我日日望你登科,你抱负既足,为何不考?”商春荫道:“孩儿苦衷,原不敢泄漏,大人前又不敢隐讳。孩儿父母遭变,虽未能成服,然心丧三年尚未满足,既不敢冒丧以暗欺父母,又不敢匿丧以明欺朝廷,故宁甘非笑,以负大人之望也!”商尚书听了,大加叹赏道:“贤者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汝真孝子也,汝真忠臣也,可爱,可敬!还有一事要问你,前日孟学士有书来说,他有一女要配与你,此亦最美之事,为何你不允?”商春荫道:“孩儿非是不允,一来婚姻大事,理应大人作主,孩儿焉敢自专?二来亲丧未满,何忍及此?”商尚书道:“你事事不以闇昧废礼,诚君子也!今既言明,我当写信复之就应允了他,也不负他一段美意。”商春荫道:“孩儿心丧再三月满矣,求大人少缓三月再复他,未为迟也!”商尚书道:“汝言是也。”因收拾一间书房与他读书。
时光易过,倏然又是三年,此时商春荫是二十二岁。又值乡试之期,商尚书恐他回省考费力,就替他援例北监赴考。
到了场中,商春荫学力养到,文章如万选青钱,榜发时,高高中了第一名经魁。商尚书闻报大喜,以为鉴拔不差。报到绍兴家里,商夫人也十分欢喜,只有曹先生与商春茂弟兄不快,欲要奈何他,却又没法。过了几日,曹先生也收拾进京会试,到了京中,就寓在商尚书府中,见了商春荫,满肚皮不欢喜,因他中了,只得改弦易辙,满面春风。到了会试,二人一同入场,谁知场中取士,只论文才,不论老少,商春荫又高高中了第三名。曹先生依旧孙山之外。商尚书无限欢喜。
到了殿试,商春荫又是二甲第一,传胪就选入翰林,十分荣耀。曹先生甚是没趣,心下尚有许多不服,悄悄到场中讨出他的落卷来看,见上面涂抹的批语,就与商春荫在家看的一般,心下方有几分软了。固辞了商尚书,回去家中,再将旧时商春荫批抹的文字,又细细一见,始觉道:“甚是有理!”再将商春荫中举、中进士的文章一看,真是理明学正,词采焕然,十分可爱,不觉虚心叹服道:“才学安可论年!”因此在家苦读不提。
却说商春荫既入了翰林,就要与父亲报仇,因见对头势尚严严,只得又忍耐住了。商尚书因自家年老,已告致仕回家,也要他告假同回,就孟学士之亲。商春荫苦苦不肯道:
“大仇未报,安忍言此!”商尚书只得听他,就先回去。
倏忽又是三年,又当会试。商春荫翰林,例入分房,曹先生依旧到京会试,商春荫因分房避嫌,便不来相见。谁知三场毕,到揭晓时,曹先生这番侥幸,半中腰搭了一名进士,十分欢喜。再细查房师,恰在商春荫房里,只得先来谒见。商春荫见中了他,也自欢喜,便破例就见。二人相见,都觉欢喜,曹先生置椅子上,请拜见老师。商春荫辞谢道:“我学生虽不曾执经受业,然曹先生于家兄、舍弟有西席之尊,却与他人不同,怎好如此?”曹先生道:“老师与门生虽有一日之雅,然老师鸿鹄大志,已蚁视门生,并不小屈;况门生今日亲辱门墙之下,名分具在,安可紊乱?且门生实不瞒老师说,门生前科下第,回家因将老师向日涂抹门生之文,细细改悔,今日方得遭际,则老师于门生,不独为一时荣遇之恩师,实耳提面命之业师也,敢不执弟子之礼!”商春荫听了道:“不意贤契如此虚心,殊为可敬!”因照常以师生礼相见。自此之后,不常往来。又亏了商春荫之力,将曹先生殿在二甲,就选了行人,曹先生甚是感激。商春荫因收了许多门生,脚跟立定,因将父亲受害之处、与奸臣诬谤之事细细辨了一本,就求改姓归宗。喜得天子圣明,将他父亲追复原官,钦赐祭葬,籍没家产,着府县给还,诬谤奸臣,尽皆削夺问罪,商春荫准复姓归宗。命下,商春荫仍改做柳春荫,喜不自胜,谢了圣恩。又上一本,请给假还乡茔葬,圣旨又准了。曹先生与在京众门生都来贺喜,柳春荫辞谢去了,独留曹先生说道:
“我不日要出京,今有一事要问贤契。”曹先生道:“老师不知有何事见谕?”柳春荫道:“就是向日孟学士老伯所许的的姻事,我一向因父仇未复,虽不敢应承,然私心已许诺久矣,此贤契所知。但别来许久,不知孟老伯近作何状?贤契定知其详。”曹先生听了惨然道:“原来老师尚不闻知,孟年兄已作古年余矣!”柳春荫听了,大惊道:“果是真么?”曹先生道:
“门生怎敢妄言!”柳春荫不禁惨然泪下道:“苍天,苍天!何夺之速?我柳春荫又失却一知己矣!”因又问道:“他令爱如今还是已适他姓,还是待字闺中?”曹先生道:“孟年兄在日,贵家求娶日盈于门,孟年兄一味苦拒,必不应承。自孟年兄死后,不期他令爱纯孝,因父亲没了,日夜痛哭,竟双目俱已丧明!又兼幼子才三两岁,门庭冷落,昔日强求者,今过门不问矣!故他令爱犹然未嫁也。”柳春荫听了,忽欢喜道:
“既是他令爱未嫁,这还好!”因对曹先生说道:“此事须烦贤契给一假,为我先归告老父,申明前约,以全孟老伯向日一段高谊!”曹先生道:“老师台命,门生焉敢辞劳!但此事虽是老师不忘故旧之义,但夫妇为人伦所重、宗祀所关,今孟小姐双目已瞽,既成废人,恐不堪为玉堂金马之配。老师还须上裁!”柳春荫道:“孟老伯识我于穷困之日,何等心眼!他令爱若非有待于我,此时已为侯门之妇久矣,岂至丧明无偶?
况孟老伯虽逝,而高风如山斗;孟小姐虽瞽于目,未瞽于心,有何害也?贤契须为我周旋勿疑,我决不做负心之辈!此时纵有宋子、齐姜,吾不愿与易也!”曹先生见柳春荫意决,不敢再言,只得应道:“老师高义,真古人不及也!门生明日即当讨差南还,为老师执柯。”柳春荫道:“如此甚感!”
曹先生辞出,果然就讨了一差,先回绍兴家里,就将此事报知商尚书。商尚书道:“孟小姐哭父丧明久矣,曹先生就该与三小犬说知,别作权变!”曹先生道:“门晚生已经再三拦阻,令郎老师执意不从,故不得不受命也。”商尚书道:
“吾儿立身修己,真不愧古人,吾辈不及也!曹先生既受其托,须往孟宅一言。”曹先生应诺,遂到孟学士家来。原来孟学士大夫人死久,只有一妾生得个三岁公子,并无弟兄子侄。自从学士死后,家产尽皆孟小姐掌管,喜得孟小姐虽是一个闺中女子,却胸中大有经纬,治家严肃,大家人俱在厅外听命,虽三尺小童无敢入内。外面人并不知内里之事,有甚说话,只凭一个老家人媳妇传说。这日曹先生来到厅上,对家人说道:
“你家老爷在日,曾将你家小姐面许与商老爷家第三公子为配,此事想你小姐也是知道的。一向因商三公子未曾发科,又因你家老爷变故,故耽搁起来了。今商三公子已登第,为翰林侍讲,又蒙圣恩钦赐复姓还乡,他今不忘你老爷旧日之好,特央我来再申前盟,与你家小姐作伐。商太老爷已择了吉日要行聘,特央我来通信,你可禀知小姐,好临期预备。”家人主曹先生坐了,因入到后厅禀知小姐,复出来说道:“家小姐说,先老爷在日,这段姻事虽是有的,但先老爷不幸沦亡,今非昔比。况商三老爷已是贵人,家小姐又带有疾病,这段姻亲恐不相宜,还求曹老爷斟酌回复为上!”曹先生道:“此呈乃商三老爷感你老爷昔日高谊,不忍负心之举。就是你家小姐新遭尊恙,他俱已知之。在京时,多少豪门求配,他俱辞脱,情愿寻旧日之好,意在敦伦重义,有甚么不宜!”家人又说道:“既是商三老爷如此重义,家小姐怎敢负盟?但还有一说,小姐说,先老爷殁后,只存得小主一人,今才三岁。虽是小主母所生,实赖小姐抚养,若出嫁与人,小主无人看管,倘有疏虞,便绝了孟氏一脉,故此不敢应承!”曹先生道:
“亲事这断然要应承的了,但所说之事,甚是有理,我回去与商太老爷商量,再来回复。”曹先生遂辞了。回来与商尚书说知此事,商尚书道:“这也虑得是,除非就亲方为两便。”曹先生道:“就亲最为有理!”因再回复孟小姐,孟小姐只得应承。商尚书遂择日行过聘来,绍兴城中闻知此事,都笑说道:
“商尚书一发老呆了,儿子一个簇簇新的少年翰林,怕没有大官家标致小姐为亲?却去定一个死学士的瞎小姐为妻!”又有人笑说道:“想是过继的儿子,终不像自养的亲切,故娶一个瞎小姐与他!”外面纷纷议论、讪笑不提。
过不多时,柳春荫早已到家,先拜谢了商尚书夫妻收养之恩,又拜请了复姓之罪。然后与商春茂弟兄拜见,商春茂虽旧日与他做对头,今见他官居翰苑,只得变转面孔,十分趋奉,对父亲说道:“向日曹先生再三要三弟拜他为师,三弟彼时就有大志,说道论起举业来,曹先生还当拜他为师,孩儿只以为三弟少年夸口,不期今日,曹先生果出三弟门下,方知三弟不为妄言!”商尚书道:“学无老少,达者为师,岂不信然!”因对柳春荫说道:“孟家这头亲事,虽是你不忍负心一段义举,但结亲这日,合郡观瞻,娶了个瞽目之妇进门,也未免惹人耻笑。他小姐前日借说兄弟小,无人看管,不欲嫁出门,恐他也只为双目不见,到人家有许多不便,故此推脱。
我已许他,着你去就亲,他方才允了。”柳春荫道:“就亲固好,但孩儿为本生父母复姓,已负大人收养之恩矣!今大人父母在堂,孩儿又因藏妇之拙,就亲他人之室,是全者小,失者大,不更重为得罪乎?况妇人从夫,当论贤愚,岂在好丑!
孟学士存日,与孩儿已有盟言,今日孩儿只知娶孟学士之女,不知其瞽也,任人耻笑,孩儿自安之!孟小姐若虑兄弟幼小,满月之后,听凭回家料理可也。”商尚书见柳春荫说得有理,只得又叫曹先生将这一段说话到孟衙来说,孟小姐知是柳春荫之意,便也允了。商尚书欢喜,就择了吉日做亲。到了吉期先一日,孟衙发过嫁装来,十分齐整,却像是几年前打点的,端端正正,一件也不缺少。众亲友见了,都大惊道:“孟学士死后,两下说亲不久,说成后,并不见他家置办嫁装,为何这等齐整?这个瞎妇儿倒也有些手段!”到了正日,商府亲戚满堂,都要看这瞎女儿怎生拜堂?不多时,鼓乐喧阗,柳春荫身穿翰林大红袍服,骑马亲迎回来。到了厅上,灯烛炜煌,商尚书与商夫人并立在厅上,众媒婆、伴娘搀扶着孟小姐拜堂。拜堂已毕,伴娘揭起方巾一看,且莫说他翠翘金凤,装束之盛,只见:
芙蓉娇面柳双娥,鬒鬒乌云结一窝。
更有夺人魂魄处,目涵秋水欲横波。
商尚书、商夫人与众亲眷一齐看见他花容月貌,如天仙一般,尚不为奇异,只见一双俊眼,似两点寒星,百分波俏。
众亲友俱大惊大喜,暗说道:“新人这等一双好眼,怎传说是个瞽目?”俱踊跃称快。不多时,拜堂毕,送入洞房。柳春荫与孟小姐对饮含卺之卮,柳春荫虽是他不忘故旧一段义举,然心下明打帐一个瞽女,到此忽然变做个一双俏眼美人,怎不欢喜?因问道:“夫人双睛无恙,为何人皆传说夫人哭父丧明?”
孟小姐微微笑道:“妾目原未尝损,只因先学士存日,与良人有盟,遂命妾静俟闺中。后以强娶者多,以先学士之力,百般拒辞,尚费支持,今先学士见背,妾弟甚幼,妾一孤子,如何撑答?静处以思,恐为有力者所算,因假称丧明,这些世情豪贵,果过门不问。故妾得以静处闺中,以俟君子之命也!”
柳春荫听了,叹羡不已道:“夫人不动声色,能消绝强暴之妄想,所谓明哲保身,夫人实有之矣!但还有一说,我在京时,许多亲友皆以夫人瞽目阻予践盟,幸我感泰山之恩,不敢有负。设或渝盟,夫人又将奈何?”孟小姐道:“先学士选婿亦云众矣,而独属意良人,盖深知良人君子也。岂有君子而以盛衰、好丑背盟者乎?良人背盟,犹世俗之人,则一世俗人之人而已矣!妾虽遭弃,独处终身,不犹愈乎?”柳春荫大喜道:“孟光称千古之贤,未闻有此高论,夫人过之多矣!我非梁鸿,今得偶夫人,虽大有愧,实大幸也!”孟小姐道:“自妾以瞽目相传,君子知而不弃,这段高义,当在古人之上,不独使妾甘心巾栉,即先学士九泉亦含笑矣!”夫妻二人说得投机,彼此相敬相爱,饮罢合卺,同入鸳帏,百分得意。到了次日,柳春荫就将孟小姐恐怕豪贵求亲,招惹是非,故假说丧明之事,对商尚书并众人说知,大家俱鼓掌称奇,赞叹不已!不数日,传得合郡皆知,无一人不道柳春荫有情有义,孟小姐明哲保身。
柳春荫在绍兴成亲了月余,因奉旨归葬,不敢久停,就将孟小姐送回孟衙,照管小兄弟。自家拜别了商尚书,竟回贵州,将父母棺榇移葬。贵州有司皆来祭奠,好不光耀!葬事已毕,回朝复命。后来柳春荫由翰林直做到侍郎,他不贪仕宦,二年间,即告终养回绍兴,侍奉商尚书夫妻,二人终天之后,哀恸居丧。教服满后,与孟夫人另卜宅,与孟尚书家相邻,抚育孟公子成人。后生二子,俱成伟器,其功名显大,皆贫贱能守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