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子(1)

花映柳条。闲向绿萍池上(2)[1]。凭栏干(3)，窥细浪。雨萧萧(4)。　　近来音信两疏索[2]。洞房空寂寞[3]。掩银屏[4]，垂翠箔(5)[5]。度春宵。

【校记】

(1) 《金奁集》入“高平调”。钟本此四首作牛峤词。吴钞本作“酒泉子四首”。

(2) 闲：鄂本、玄本、汤评本、四印斋本作“吹”，林大椿《唐五代词》作“间”。

(3) 栏干：吴钞本、汤评本、合璧本、毛本、后印本、正本、清刻本、四印斋本、林大椿《唐五代词》作“阑干”。干：上图藏茅本似作“千”或“十”，墨笔校改为“干”。

(4) 萧萧：玄本作“潇潇”。王辑本作“箫箫”。

(5) 翠箔：鄂本、四印斋本作“翠泊”，误。吴钞本、雪本作“翠幕”。

【笺注】

[1] 绿萍池上：长满浮萍的池塘边。温庭筠《春日访李十四处士》：“一局残棋千点雨，绿萍池上暮方还。”

[2] 疏索：稀疏，稀少。唐司空图《寄考功王员外》：“白鸟间疏索，青山日滞留。”

[3] 洞房：幽深的内室。多指卧室、闺房。《楚辞·招魂》：“姱容修态，洞房些。”汉司马相如《长门赋》：“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唐沈亚之《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策》：“市言唯恐田园陂地之不广也，簪珥羽钿之不侈也，洞房绮闼之不邃也。”

[4] 银屏：镶银的屏风。唐温庭筠《湘东宴曲》：“欲上香车俱脉脉，清歌响断银屏隔。”

[5] 翠箔：绿色的帘幕。

【集评】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酒泉子》强半用三字句，最易。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银屏翠箔丽矣，奈洞房寂寞度春宵何。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一种空虚寂寞之感，信为古时闺阁所同，作者百说不厌，其奈读者何。“两疏索”之“两”字，亦不免小疵。

其二

日映纱窗。金鸭小屏山碧(1)[1]。故乡春[2]，烟霭隔(2)[3]。背兰(3)[4]。　　宿妆惆怅倚高阁(4)[5]。千里云影薄(5)。草初齐[6]，花又落。燕双双(6)。

【校记】

(1) 碧：鄂本、汤本、四印斋本无“碧”字。华钟彦《花间集注》曰：“碧：石印本作□，盖石印本依四印斋本。刻版存疑之误也。兹据明巾箱本改正。”

(2) 霭：鄂本、汤评本、四印斋本作“蔼”。

(3) ：鄂本、吴钞本、玄本、毛本、后印本、正本、四库本、徐本作“缸”。

(4) 惆怅：林大椿《唐五代词》作“怊怅”。

(5) 千里：合璧本作“十里”。

(6) 双双：全本、王辑本作“双飞”。

【笺注】

[1] 金鸭：一种镀金的鸭形铜香炉。唐戴叔伦《春怨》：“金鸭香消欲断魂，梨花春雨掩重门。”山碧：指小屏风上所画的青绿山水。

[2] 故乡春：唐杜甫《赠别何邕》：“五陵花满眼，传语故乡春。”

[3] 烟霭：从上片写室内景看，应指燃香散发的烟气。唐长孙佐辅《幽思》：“金炉烟霭微，银残影灭。”但从上下句看，则应指隔断故乡春色的迢遥途程上的烟云雾霭。

[4] 背兰：指灯盏放置在床帏的背面，既不影响睡眠，又可起到适度的照明作用。兰：亦作“兰缸”。燃兰膏的灯，代指精致的灯具。《文选》卷三十三《招魂》：“兰膏明烛，华灯错些。”李周翰注：“以兰渍膏，取其香也。”南朝齐王融《咏幔》：“但愿置尊酒，兰当夜明。”唐施肩吾《夜宴词》：“兰缸如昼晓不眠，玉堂夜起沉香烟。”

[5] 宿妆句：言晨起未及梳妆，即倚阁凭栏远眺故乡。宿妆：犹旧妆，残妆。唐岑参《醉戏窦子美人》：“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

[6] 草初齐：唐唐彦谦《春雨》：“新丰树已失，长信草初齐。”

【集评】

钟本评语：“草初齐，花又落。燕双双。”写春光一段，三语而足。

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这首词确有点前后舛错的嫌疑。因为此词的背景，若就“千里云影薄”、“日映纱窗”诸句看，显然是白昼；但就“背兰”句论，又似乎是夜间。……这些隐晦艰涩、前后舛错的作品，便是温词失败的处所。

詹安泰《宋词散论·温词管窥》：这首词是不是“前后舛错”呢？我看，并不见得。前阕写日色穿窗，到默对炉香，背着灯光，由外写到内；后阕写倚阁怅望，看看远景，看看近景，紧接上结自内向外，后由远到近，由模糊到明晰，而以景结情终，含有余不尽之味。通篇思路流贯，层次分明，丝毫也没有“舛错”。写的不是一天的情事，而是两天的情事（也可以说是日复一日的情事），过阕已用“宿妆”两字交代清楚。……词的后阕连用云影、芳草、落花、双燕几种足以触动离情的景物，写来又很鲜明生动。

《百家唐宋词新话》萧涤非评语：在陆侃如、冯沅君先生的《中国诗史》卷下第九一一页，曾评论到温庭筠的这首《酒泉子》，说是“昼夜不分，前后舛错”。这批评，我们是不能苟同的。……统观全词，由室内写到室外，由未起床写到起床后的倚阁凝望，触景伤情，脉络分明，层次井然，人物形象也很生动。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末三句，有春尽人孤之意，尚蕴藉。

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下：中国古代诗赋向有游子思归之传统主题，而无“游女”怀乡者。此词可能是表现此类主题极少数作品之一，反映出随着城市商业经济的发展，城市中聚集了一大批离乡背井，以歌舞技艺谋生的单身女性，她们的思想情绪，包括怀念故乡的感情，已引起熟悉市井生活之词人如温庭筠之注意，并在词中加以表现。此词与下篇“楚女不归”均为同一类型作品，在词的题材、主题的扩大与创新方面值得注意。

其三(1)

楚女不归[1]。楼枕小河春水。月孤明[2]，风又起。杏花稀(2)。

玉钗斜云鬟髻(3)[3]。裙上金缕凤(4)[4]。八行书(5)[5]，千里梦。雁南飞(6)。

【校记】

(1) 此首又见冯延巳《阳春集》。四印斋本《阳春集》注云：“别作温庭筠。”《花草粹编》卷二亦题作冯词。按：此首《花间集》作温词。《金奁》、《词综》、《词律》、《词谱》、全本、《续词选》亦俱作温词。《阳春集》显系误收，《花草粹编》未可据信。当从《花间集》作温庭筠词。别又误作牛峤词，见《古今词统》卷三。

(2) 杏花稀：玄本、雪本作“杏花飞”，与下“雁南飞”重韵，误。

(3) ：《阳春集》作“插”。髻：《金奁集》、全本、王辑本《金荃词》、林大椿《唐五代词》作“重”。华钟彦《花间集注》作“重”，注曰：“明本作髻，《词律》谓髻字叶前段仄韵，非是。今据戈氏校本改，重与下句凤叶韵。”李一氓《花间集校》曰：“‘云鬟髻’，叶‘水’、‘起’仄韵；戈顺卿校改‘云鬟重’以叶‘凤’、‘梦’韵。但下首‘一双娇燕语雕梁’句，亦不叶‘节’、‘歇’韵，反叶‘香’、‘肠’韵。”

(4) 裙上：吴钞本“裙”下空一格，无“上”字。金缕凤：《阳春集》作“缕金钗凤”。

(5) 八：《阳春集》作“一”。

(6) 南飞：紫芝本、吴钞本、毛本、后印本作“南归”，与上“楚女不归”重韵，误。

【笺注】

[1] 楚女：家在楚地的南国女子。或曰此句用《高唐赋》巫山神女典故，言此女子系歌妓身份。不归：无法回归故乡。

[2] 月孤明：即孤月明。唐姚鹄《送费炼师供奉赴上都》：“萝磴静攀云共过，雪坛当醮月孤明。”

[3] 斜：斜插。：插住。《广韵》释：“以针物。”唐白居易《同诸客嘲雪中马上妓》：“银篦稳乌罗帽，花襜宜乘叱泼驹。”此词又见冯延巳《阳春集》，“”即作“插”。

[4] 金缕凤：金线绣出的凤凰图案。

[5] 八行书：书信。《后汉书·窦章传》：“更相推荐。”李贤注引汉马融《与窦伯向（章）书》曰：“孟陵奴来，赐书，见手迹，欢喜何量，见于面也。书虽两纸，纸八行，行七字。”谓信纸一页八行。后世信笺亦多每页八行，因以称书信。北齐邢邵《齐韦道逊晚春宴》：“谁能千里外，独寄八行书。”唐李冶《寄校书七兄》：“因过大雷岸，莫忘八行书。”

【集评】

钟本评语：“楼枕小河春水”，佳绝。

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一：《酒泉子》云：“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作小令不似此着色取致，便觉寡味。

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卷一：情词凄怨。（月孤明）三句中有多少层折。

唐圭璋《词学论丛·温韦词之比较》：《酒泉子》云“裙上金缕凤”，《菩萨蛮》云“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皆写人之衣裙也。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末谓雁过而音书不至，三言三句，无回旋余地，纯以意转，微嫌不醒。至前结三句，“有多少层折”，惟白雨斋中人能知之矣。

其四(1)

罗带惹香[1]。犹系别时红豆(2)[2]。泪痕新(3)，金缕旧[3]。断离肠[4]。　　一双娇燕语雕梁。还是去年时节。绿阴浓(4)，芳草歇(5)。柳花狂(6)[5]。

【校记】

(1) 钟本此首作“酒泉子，牛峤”，再出调名作者。

(2) 系：《历代诗余》作“忆”。红豆：汤本、合璧本无“红”字。

(3) 痕：王辑本作“恨”。

(4) 阴：紫芝本、吴钞本、毛本、后印本、正本、徐本、全本、《历代诗余》、王辑本《金荃词》作“杨”。

(5) 歇：雪本作“节”。

(6) 柳花：华钟彦《花间集注》曰：“或本作杏花，兹据明巾箱本改正。”柳：汤本、合璧本作“枕”。

【笺注】

[1] 罗带：丝织的衣带。隋李德林《夏日》：“微风动罗带，薄汗染红妆。”惹香：沾染香气。岑参《寄左省杜拾遗》：“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

[2] 犹系句：言罗带上还系着去年别时对方赠与的红豆。红豆：红豆树、海红豆及相思子等植物种子的统称。其色鲜红，常用以象征爱情或相思。唐王维《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资暇集》卷下：“相思子，即红豆之异名也。……其子若藊豆，处于荚中，通身皆红。李善云‘其实如珊瑚’是也。”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三五《木部》：“相思子生岭南。树高丈余，白色。其叶似槐，其花似皂荚，其荚似扁豆。其子大如小豆，半截红色，半截黑色，彼人以嵌首饰。”又引《古今诗话》云：“相思子圆而红，故老言昔有人殁于边，其妻思之，哭于树下而卒，因以名之。”

[3] 金缕旧：此言金缕衣已穿旧，以见别离之久。

[4] 离肠：充满离愁的心肠。唐武元衡《南徐别业早春有怀》：“虚度年华不相见，离肠怀土并关情。”。

[5] 绿阴三句：写暮春景色。芳草歇：芳草香气消竭。唐孟郊《独愁》：“常恐百鸟鸣，使我芳草歇。”柳花狂：形容柳絮漫天飞舞。唐白居易《裴常侍以题蔷薇架十八韵见示因广为三十韵以和之》：“怯教蕉叶战，妒得柳花狂。”。

【集评】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纤词丽语，转折自如，能品也。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离情别恨，触绪纷来。

华钟彦《花间集注》卷一：温词《酒泉子》四首，独此首此句（“一双娇燕语雕梁”），“梁”字不与下句叶，而与前阕“香”、“肠”，后阕“狂”字叶，与前三首均各不同。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酒泉子》体式甚繁，长短不一，用韵尤参错，但其音律特征，仍可按之而得。此词首句“香”字为韵，依例语气小顿，而作者以“犹系”二字，一气贯下，直至“离肠”句为止。不为音节所窘，颇见手段。

黄进德《唐五代词选集》：此词一反先写景后抒情的通例，以直赋别情起始，写景结穴。机杼独运，情致哀怨，感慨深沉，结句尤觉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