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旅行如约而至
等病理报告的日子里,我们如期开始了美妙的旅程。
金牙医嫌弃海水不蓝,不解我只孵酒店,没去半个景点。可是,你知道,香格里拉的早餐时光,我至少听到五种鸟的歌唱。之后的光阴,在巨大、浓绿的树荫下的吊床上“浪费”一小时,阳光正热情明亮,而我什么都不想。
午间,从海景房的阳台上看接天的海水,天空蔚蓝,海面粼粼波光,波涛上像是倾倒了银粉一般。每个中午会有两个五彩降落伞在海面上漂荡,所有的颜色都饱满、热烈,闪耀着最张扬的光芒。
午觉醒来,就赶着去海边看夕阳了。海水的蓝色更加深沉,天空却常有乌云,透过乌云的光层次分明,黑的、紫的、亮的、暗的,云影天光,蔚为神奇。
傍晚必有一场急雨,在吃海鲜时突然降临,风很大,急而密的雨滴,豆大的一颗颗,摧枯拉朽一般地来了,又在缠绵里走了。之后,夜就来了,哪怕一直都无星无月,阳台呆坐,想着楼下花园里的落花铺满小路,绿毯一样的草坪,还有挂着吊床的那棵树,它的每一片叶子都曾在白日里闪着亮光,彼时彼刻,不言不语,却柔情蜜意。
我知道它们,云在快速地走,风吹过的树梢,雨打过的叶片,壁虎在墙壁上快速又无声地爬过,鸟儿在树上突然唱几句,青蛙不断聒噪,树林森森的山上有红毛的猩猩,或许也有提着光的萤火虫……对于在整饬的都市中生活的人,这些就足够了。不需要更蓝的海水,不需要没有乌云的天空,不需要更好的行程。
旅行中的一个晚上,小白和女儿在用iPad看《中国好声音》。我不喜欢歌手姚贝娜。一个女人够漂亮就让人嫉妒,偏又生有一副好嗓子,完全找不到缺点。只是为什么要提自己是乳腺癌病人?是要多些同情分吗?
良辰美景,看电视太浪费机票,我跑到阳台上闲坐,听水声、蛙鸣,以及夜鸟的啼鸣。餐桌上有鸡尾酒,酸甜的黑提子、红苹果,苦的橙子。为了防止蚊子和壁虎,我用火柴点上蚊香放置在脚下,温暖的橘色灯下,笨拙地用圆珠笔写明信片。
一时间,却心绪乱起,除了地址之外无从下笔。我知道楼下的廊外,有花静静开,哪怕在暗得浓稠的夜里,依旧红得胜火,紫得明亮;我知道我的面前是海,海上是翻滚的云,哪怕星月无光,它们依旧在那里奔涌、吼叫,不停息;我知道远在国内的、即将接到明信片的朋友会帮我取病理报告……
终究有隐忧,那个下午的病理检查。
度假的时光终究是甜蜜的,那些你不想的、不喜欢的累和烦,不如以后再说。
享受酒店早餐是一件美妙的事,优雅的就餐环境,周到的服务态度,椰林、鸟鸣、海风,斑斓的长裙、巨大的遮阳帽、餐桌上的太阳镜,再加上种类齐全的风味餐点,处处洋溢着轻松闲适的度假氛围。
那是归程前一家三口最后一起悠闲的早餐时光。女儿晒得黑透,打算去儿童游乐区再玩两个小时;我想再拍些照片,马上就离开这里,却感觉这个巨大的酒店里很多地方没有逛过;小白想趁离开之前,去玩酒店的帆板、手划船等免费项目。
狂欢快要结束了,人人却都想抓住不放。
可是,海面上乌云骤起,黑压压的云让人防不胜防,呼之欲来的雨马上要从天而降。
返程的出租车上,亚庇暴雨。
我在车上对小白说,我接到了悠悠的短信,她说病理结果拿到了,我要做个小手术,床位已经留好,明天我去住院。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几个小时后,我将面对艰难的抉择。
第二天一早,我赶到办公室放好榴梿巧克力、白咖啡等旅行礼物,拿走放在办公桌上的病历卡,然后去Z院拿病理报告,办理住院手续。我满心轻松地想:只是一个小手术,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上班。
病理报告只是一张普通的A4纸,却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沉重。那是全世界的冷和暗。我仿佛置身于冰山雪野,茫茫然一片,只我一人寂寂而行,忘记来路,又不知去向何方。我被卷入无边的夜,星月无觅,夜风吹寒。
我保持一贯的成人模样,冷静地在Z院的入院服务中心,麻木地看悠悠帮我办理手续,大脑一片死寂。“导管癌”“保乳术”这六个字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不断地闪现,闪现,闪现。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我心乱如麻,让悠悠回去上班。其实,我需要冷静,也需要一个喘息的时间。我独自呆坐在入院服务中心的长椅上,止不住地无声落泪。擦干了,又滚滚流下来。直到小白闻讯赶过来,我忍不住痛哭起来。为什么会这样?
距离那美好的早餐不过24个小时,距离我一贯的生活轨迹不过相隔一次例行的体检,我却已身穿病号服,戴着6病区6床的腕带住进了乳腺外科。
没错,我被确诊为恶性肿瘤患者,即将面临手术。至于我的人生是不是开始倒计时,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术前,我并不需要照顾,也不许任何人来陪伴。
在病房里,我第一次面对义乳和再造乳的宣教材料,这些图片让我的神经崩溃。义乳是一片接近肤色的硅胶;再造乳房是切除了所有乳腺组织以后,填充自体脂肪。
一想到这些图片,在病房独处的我除了飙泪,几乎不能做任何事。我不能接受这些假体,却和多数的乳腺癌患者一样,必须面对切除乳房的现实。
作为一个女人,不太老的女人,爱漂亮的女人,相比怕死更怕老的女人,有谁能接受缺少一个乳房的现实?
我在医生办公室里擦泪:“医学这么发达了,为什么要割掉胸部?”
医生办公室非常狭小。不到20平方米的办公室里挤挤挨挨坐了二十几个医生。作为唯一的病人,我说出上面的话后,失声痛哭,不能自已。除了我的哭声,竟然所有人都毫无声息,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世界因此而静止,唯有我一个人的哭声,我不断地哭泣。
“你患有恶性肿瘤,一切以生命为最重要,美观并不是第一位的。”话音来自我对面的冷静的年轻女医生。
“为什么不能在治疗的同时还能保证美观呢?为什么要割掉乳房?为什么……”
在我不断地问“为什么”之后,省内著名的女专家文傲打断了我的哭诉,她用近乎冷酷的声音说:“不要给她留任何希望,把最坏的可能全部告诉她。”
于是,和我谈话的男医生说:“你有三个选择,第一是在术中只切除病灶的保乳手术;第二是降低复发概率,乳房全部切除手术;第三是乳房全部切除同时进行重建手术。”
文傲并不理会我是否在思索,看着落泪的我,抛下一句:“你的手术暂停,一个没接受现实的人,不适合接受手术。”然后结束了术前谈话。
我回到三人间的病房,拉好病床上的布帘躺在床上默默流泪。隔壁病床是个小姑娘,她拉开我病床边的布帘,探过身来说:“不要哭,没关系的,我也做过手术,都会治好的……”
我厌烦她把我看成病友,我无法接受自己是一个“病人”。
我无动于衷。她拉好帘子重新回到自己的病床。没多久,女孩的妈妈又拉开我的帘子,劝我说:“都会好起来的,你看我女儿已做过一次化疗,你也会没事的……”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默默地对自己说,一定会没事的,我和你不一样。我愚蠢地认为,自己和其他的乳腺癌患者一定不同。
突然砸过来的现实,让我来不及喘息。
我的同事们陆续看望我,为我打气。我的领导岳海是最早知道我患病的人,为了让我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他一直对我隐瞒了实情。
我很感激岳海的用心,也能感受到同事们对我真挚的感情。本来我尚能理性地应答,可看到他们极力忍住泪水而红了眼眶,突然破功,一边流泪一边笑着怪他们招惹我难过,用纸巾擦拭我止不住的泪水。
岳海说:“不要胡思乱想,一切以治疗为重,其他的都不重要。这个坎儿跨过去,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他所说的“不重要”,是我最担心出现的情况:弃乳保命。
躺在病床上,我像暴雨来临前,海面上孤苦无依的小舟,随时会被巨浪掀翻,可总觉得仍有希望。这种时候,心态十分微妙,我不能和任何家人或亲密的朋友谈起突如其来的疾病,以及我即将面临的选择,我却给同事邰林发了一条信息。作为一起工作十年的同事,我与邰林相处的时间比任何一个家人都要多。共同见证了对方的点滴成长,经历了对方在这十年里结婚、生子等每一个人生变化。我短信问他:“我该怎么办?”
他的短信回得很快:“作为同事,作为朋友,也作为一个女人的丈夫,我能理解你的伤心,我可能无法体会你作为女人的痛苦,可是如果我是你,如果我是你的爱人,我将一切以生命为前提。”
“哦,我知道了。那你要把移动路由器借给我,我要在医院里看韩剧。”
“好吧,好吧,你这个家伙总是挑人家最喜欢的东西,我会给你送过去的。”我和邰林的对话以轻松的话题结束。
一个那么活跃、健康的我突然成了恶性肿瘤患者,对我周围的人何尝不是一种打击。我突然生病的事实,足以震惊同事和朋友,以人度己,都感凄冷。
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在这个冷硬的世界里摸爬滚打过来的成年人,我的理智早已把现实分析透彻,只是始终不敢面对。邰林替我说出了答案,理智也迅速战胜混乱。病理活检刺破的病灶,正在迅速地分裂,早些手术或许对我更好些。任我如何不承认自己是个病人,也知道恶性肿瘤对我意味着什么。
既然做了决定,就不再为改变不了的现实而难过。我去找文傲,她在换药室为病人检查术后的情况。
“文主任,我想好了,您帮我尽快手术吧,如果病情允许我选择保乳手术,若病情不允许我选择全部切除,不重建。”
文主任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忙碌。这个省内最著名的乳腺外科女医生,年近60岁,不足一米六的身躯却有着巨大的能量,一双眼睛如鹰一般敏锐,好像什么也逃不掉她的法眼。
她的激将法起了好作用,我这种不接受现实的病人,大约她每天都会遇到。
她笑着说:“你再仔细考虑考虑,也和家里人多商量一下。”
我是一个凡事很有主见的人,尤其是自己的事。这一次是最不同的选择,是无法回避的难关。我发短信给小白:“我选择不重建。”他很快回短信:“以治好疾病为原则,不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爱你,永远。”
那一天,看到这条短信,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无声地哭泣,双肩耸动,不能自已。
小白自从知道我生病后,就一直泰然自若,甚至没有安慰我。对于乳腺癌,他比我了解得更多。时光退回到十九年前,在他上高二那年,他的妈妈接受过乳腺癌手术。那一年秋天,身为一个学业繁重的重点高中的学生,他独自收割了家中所有的水稻。
我认为上苍对他不够眷顾,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些打击,他生命里最亲的两个女人都要患上恶性肿瘤,都需要他的照顾。
他却说他觉得上苍对他很好,能遇到这么勇敢的老婆,有这么可爱的女儿。这些看似肉麻的话,却给了我很多的信心,让我很感激。
倘若我的情况很糟糕,倘若我活不了多久,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们的女儿;要把我们共同财产的一半分给我的父母;要让女儿和我父母之间保持联系;我去世一年之后你才可以再婚,要带新人给我扫墓……
我提了很多条件,某些看似遗言却荒诞不经,他都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