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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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夜航船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

想来那时,月明星稀,夜航船僧人与文士同宿其中。文士高侃侃而谈,僧人一开始敬畏慑服,双脚蜷缩而眠。久了,僧人感觉文士言语中多有破绽,就问:“请问这位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学子说:“是两个人。”僧人又问:“这个‘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学子说:“当然是一个人!”僧人听了笑着说:“这么说来,还是让小僧先伸伸脚吧。”

麟囊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故事,时常捧着读。

南方水乡苦旅,夜航船上往往空间逼仄,人们外出坐船,行驶缓慢,坐着无聊,便以闲谈消遣。漫漫旅途话题涉猎颇广,若是并不曾有真才实学,人就难免露怯了。

其实尽心学问,是种乐趣,若有人问起,麟囊最喜欢回答,“但勿使僧人伸脚则可矣”,与二姐姐沈平芝交换一下眼神,笑作一团。

月兰进屋来收拾床榻,看着麟囊坐在藤椅上,膝盖上放本摊开的书,看着窗外发呆,笑道,“我的好小姐,你又在发什么呆。”

“我在想书里的事情。”

“没得多出去走走,都要变成老学究了。”月兰吐吐舌头,退出去了。

与人交往的道理,也是这样,时日久了,留心察问,就会发现这人究竟是一片赤诚,还是……口蜜腹剑之辈。

看着桌子上放着的纸镇,麟囊有些头痛,这个李佑,竟然和二哥哥交情这么好了吗,还能托他送纸镇给自己,也不知道,沈云秀做的局,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李佑这个人,并不简单。

眯眯眼都是怪物,正如自己,想计谋时,最爱的就是眯缝着一双眼,挡住视线,便不容易暴露。

京中,无人不知李佑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若要论他的事迹,上至八十老妪,下到稚子孩童,都能说个七七八八。

他李佑爱喝茶,便自己创了“兰雪茶”,盖着乳酪,新鲜的奶香下藏着空谷幽兰一般的萦萦淡香,方才上了他名下的阁子的牌面,立马就断了货,引得附近省市茶商纷纷跟着仿了,做出来却不是那个味道。

他爱蟹,每年十月大办蟹宴,吃蟹必须搭配牛乳酪,又嫌街上卖的胡商做得一股狐臭味,还不新鲜,他索性自个儿养了一头牛,亲身下手搅拌乳酪,当街卖时,闺秀们一哄而上,很快就抢光了。

说来,就连词句,也透着纨绔的霸蛮气。行文如操刀,造句如欺男霸女,街头巷尾流传着他在遭言官弹劾时回的一句,“色不甚美,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

以佳人比书生,自然有些损人的意味,气得那言官当场指着他痛骂,纨绔之名也就坐实了,他索性承了圣上,说自己难担大任,做个闲散王爷,端出无心皇位的样子,整日流连烟花之地,还替歌女们捉刀题词,日日里喝得不省人事,弹劾他的奏章,叠叠也有一人高了。

然而,看一个人,不仅要看他说些什么,还要看他的做派,尤其是……不需要假装,可以露出真面目时的状态。

麟囊起身,走到桌边拿起那方青铜镇纸时,看见四方的角上似乎都有些斑驳,翻来看底下,那里的玄机放久了才能显现出来,麟囊将那一张青铜色的纸挑起,剥开,镇纸的底部写着四个字,“中宫做局”。

笑了笑,麟囊又将纸贴回去,将镇纸收起到了书房柜子里,李佑自然不是池中物,就是不知道,他这次看似释放善意,为的是什么。

说来,二哥之前的事,沈云秀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如果是中宫那位,就说得过去了,努力思索半天,麟囊并未曾发现沈家与长孙家交恶之处。

这没来由的恶意,眉头微微紧蹙,麟囊觉得,其中必定有些自己不知道的缘由,未知,往往让人心慌。

清风吹拂着眼前的书,麟囊定神,前去按住了书页,停在一段话上:

“涵老以声伎非侍妾比,仿石季伦、宋子京家法,都令见客。

常靓妆走马,媻姗勃窣,穿柳过之,以为笑乐。明槛绮疏,曼讴其下,擫籥弹筝,声如莺试。”

手抖了起来,麟囊心里一惊,不由得扶住桌子,缓缓地坐到藤椅上,“她怎么敢。”

想到如今宫里得宠的那位以歌舞得宠的惠妃,是与沈家拐着弯儿的亲戚,然而前日母亲说,惠妃母家遭长孙氏弹劾,幸而圣上并不怎么理事。近侍即时截下了奏章,抄来的纸上,麟囊凑近看到罗列出的罪状里有一条:

“避水搬家于相国寺殿,一日衩衣衣浅黄袄子坐殿上指挥士卒。”

要知道那位,可是沈家旁支的庶子。

若是拿捏住了这一点做文章,沈家便是,心怀顾望,大逆不道,干纪乱常,上负国恩,下亏臣节。

这是足以把沈家相关的势力拔个干净的罪状。

就连惠妃,也能被说成是沈家谋逆之心的证据,若非如此,为何要一早安排了人进宫里,必定是妄图揣测圣意。

纵使圣上并不怎么理事,这样大逆不道的罪,沈家上下的头,几遍都不够杀的。

想到这里,麟囊颤抖着声音唤来月兰,“快扶着我,我走不动路了。”

“哎哟,我的小姐,你怎么这样子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总是自己吓自己,夫人看着得心疼死了。”月兰一拍腿,急忙搀着麟囊,“小姐你就坐着吧,还要乱动。”

“我没什么事,只是我得去母亲院里,是关于生死攸关的大事。”麟囊神情严肃,月兰看她不像作假,还是扶着她走到了沈吴氏的院子里。

母亲听完麟囊的话,神色也没有变化,反倒笑着端起茶盏,道,“你能想到这里,也不曾白费我平日的教导。”

“母亲?”麟囊有些疑惑,沈吴氏像是早早参透了其中的危险,并不惧怕,可这是大罪,她怎么能这样气定神闲。

“我心中自有思量。”揩去茶盏边的水渍,沈吴氏眼底神色坚韧,无端使人觉得安心。

“母亲是打算。”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坐在主位上的吴柳萱,透出杀伐果决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