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摘星邵序之八
不知父皇用什么方法说服了母妃,总之他们谈话的结果是母妃再也没就我和亲一事发表任何意见,但相应的她也不接受我给出的任何解释。
长姊出面斡旋,邀她与我一叙,她也全程对我爱搭不理,仿佛出席只是为了给长姊一个面子。她起身离去的那一刻我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重要的存在。
令我感到不安又惶恐的是,这种失去并没有想象中痛苦,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我的潜意识早已明白会有这样一天,道不同不相与谋,即便血脉相连也无法填补心灵的距离。
我和她倾诉我的野心,我的抱负,我规划好的人生。她只在我提及利益和封赏时眼前一亮,在我谈及声名和报国时又迅速黯淡下去。那蕴含共鸣感的目光转瞬即逝,让我抓都抓不住。她并非清心寡欲,亦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她也趋于名利,但她只允许我用她认可的方式获取名利——嫁给我那个一无是处的表兄,被那群庸碌的蚂蟥吸干心血。所以我痛苦,痛苦却又开怀,因为这一切终于结束,我们不必再相互折磨。
我在转过年的春天见到了自己未来的夫婿,在赴会之前我做好了会见到一个形容猥琐的纨绔或是目光阴沉的老狐狸的准备。然而上苍竟待我不薄,南真少王虽然年长但精神矍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依稀可以窥见他年轻时的英雄风貌。
容貌无法战胜时光,但气度可以。南真少王的气度一言以蔽之就是不凡,既有我想象中的那种异域气息又不乏一半中原血脉和中原文化熏陶浸润多年之下形成的文人风骨。他有耳顺之人该有的成熟稳健,却丝毫感觉不到老迈腐朽之气。
我从他身上还感受到一些微妙的熟悉感,不只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雄心,而是一种更模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而后我反应过来了,这是独属于改制者的气质,我从凤淑贤身上见识过同样的激情。
改制者如一簇永不熄灭的活火,燃烧自己的心力、志向、悲悯和人生,用以照亮众生所苦的漫漫长夜。南真内附归齐是比章业改制更伤筋动骨的大变动,是从内而外焕然一新的浴火重生,有着这样疯狂又远大志向的人当然会拥有不输于凤淑贤的生命力。
“听闻是安真定国公主下嫁,某唯恐手下人有所怠慢,所以亲自前来迎亲。”南真少王声如洪钟、吐字清晰且节奏恰到好处,中原官话更是流利到很多京官都要自愧不如的程度,“某蒙大国赐帝室明珠降嫁,铭感五内。南真上下对公主翘首以盼,必使公主宾至如归,尽力缓解公主相思之苦。”
“序自当放心少王安排,也谢过南真上下之盛情。”我对南真少王让那些挑剔礼官都挑不出一丝毛病的礼仪甚是满意,也回以对应礼节,“序表字实学,少王可以表字唤之,不知如何称呼少王?”
“某中原姓氏从母姓桑,单名一个全字,表字五常,公主亦可称字。”
“仁义礼智信五常俱全(1),形容少王……五常你颇为合适,正应了句‘人如其名’。”
“多谢实学。”五常亦从善如流,“实学想必已然知晓某与陛下为何如此看重这桩联姻。陛下已告知某可信任实学并托以大事,如此说来你我二人是同道?”
“同道且同袍,还会有场夫妻缘分。”我颇为高兴彼此都能搞清楚这是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并快速进入角色,“序自知如何行事,当辅佐五常完成所求。”
“臣有几个红颜知己,她们中有些在外亦有处所以便与他人往来。真国民风淳朴,实学若需此道,只要避着些人,毕竟联姻的王后需有体面,然只要不闹得太难看,臣都能遮掩。”我闻言不觉面色飞上两抹红霞,大齐虽说民风开放冠绝历代,也没有未出阁贵女与未婚夫婿谈论养小倌这等伤风败俗之事的,看来我真需要从此开始习惯齐真的风俗差异了。
“序知晓分寸,不会扰乱真室血脉。”既然有这个余地我自然不会自寻烦恼守身如玉,人总不能亏待自己,尤其是婚姻是完全的联姻时。
与我们的婚事同时操办的还有小姑母和炎延的婚事,小姑母再三确认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要前往和亲后,在长姊、实仓哥和我百般劝说后,才满怀愧疚地接受了自己能和爱人幸福地度过余生的喜讯。我们的共识是炎延不必知道我对他曾经有过一段隐秘的心思。说到炎延,他不愧是我的挚友,不仅是最快认同我的志向的人,还立即送上了我和南真少王得到的最纯粹的祝贺,少有的不夹杂审视与窃笑的祝福。
这中间还有个小插曲,我引见凤淑贤给炎延认识,炎延又将她介绍给了炎敛。她们之间达成了什么共识我并不清楚,只是从此之后景王府不会是炎国公府的敌人,炎家军也不会帮助任何一个实仓哥的敌人。
我抓紧一切时间去学习南真的风土人情,掌握南真的语言,将所有部落的信息铭刻在脑中,完善促使南真内附的计划。也分出一些精力去回顾章业改制,埋首伏案时我的心头总有个疑问,为什么父皇不能来推行大齐的改革?父皇与先帝手足情深,不可以用这份情谊唤起他的勇气,让他再启壮志吗?他在为叔父争取庙号一事上战胜了自己的心魔,也必然能在改制上拾起勇气。
“这是不可能的。”凤淑贤上来就给我泼了一头冷水,“陛下雅好安逸,耽于享乐,最怕麻烦,这般做派,难当改制大任。”
我哑口无言,这是从年号天康的皇祖隐皇帝那里遗传下来的毛病,皇祖就是间歇性勤政,有时雄心大起要做一番大事业,可就只能精神抖擞几天便再而衰三而竭了,堪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典范。我在阅读《隐帝实录》时得知皇祖是这样的脾性,实在是颇为同情当时的宰辅们。
这种性情一半遗传给了父皇,父亲如同皇祖一般好逸恶劳,讨厌多事,又从父皇那遗传给长姊。好在长姊只是厌恶多事坚持明哲保身,没继承那半刻热度的令人哭笑不得的部分。父皇在皇祖的基础上还发展出来谨小慎微的个性,所以我也预见到凤淑贤的下文了。
“陛下生性谨慎,纵为手足之情一时鼓起勇气也不能违背本心本性一世逞强。”凤淑贤毫不留情地指出父皇不会改制的第二条原因。
“除此之外,陛下厌恶变化,除非变化能带来的益处大于叨扰他的代价,改制显然不在此列。”我以为经过这么久的接触,我已足够了解凤淑贤,而现实又告诉我她是个永恒的谜题。
凤淑贤不畏威,肆意评价一国之主,明明以宰辅之位为目标,自诩名士诤臣,却将君主当作实现理想的工具,将士人的轻狂体现得淋漓尽致。不仅如此,她足不出户又未曾面圣几次就已经把父皇的脾气性格摸了个底透。
“你真是要让人感叹一句‘幸而不与君为敌啊’。”我揶揄她道。
她没接我的茬,反而对父皇做了个总结陈词:“最后也是最主要的一点,主持改制要洞明世事,能上知庙堂时事而下晓众生百相,知民间疾苦,平衡各方势力,更要有识人之明。对陛下有如此高的期待是一种太过沉重的负担,非为人臣与女儿该做的。”
你直接说父皇能力不足,即使有改制之心也无力,当不起领导改制的重任不就得了!我简直要无语凝噎了!
凤淑贤不愧是凤淑贤,虽然搞得我腹诽不断其实多少说服了我,但我不能连试都不试就放弃父皇重启改制的可能,就像即使我知道母妃不会理解我也要和她谈最后一次一样。
结果则是如凤淑贤所预料的那样,可谓极其惨烈,父皇从来没对我发过这样大的火,简直是谈改制色变。
“你顾好自己的本分,做好朕需要你做的事,不要异想天开,不置喙朕的朝政!好好反思自己为什么比不上庠儿!庠儿就不会说这么没有分寸的话!”我被吓回了景王府,扑在实仓哥怀里大哭一场,从此再不敢父皇面前提改制。也不得父皇认同只有实仓哥继位,改制大业才能重启。这样的事实让我在情感上与母妃断缘后又在事业上与父皇离心,何其残酷的断乳过程,对我们三人彼此都是。
有时间的流逝就有情态的变化,有心灵的分别就有生命的诞生。和安五年二月初二下午,五嫂开始阵痛开始分娩,傍晚时邵泱在景王府欄月阁诞生。这个女婴有着我生平所见最嘹亮的哭声,不只是我生平所见,连宫中为嫔妃公主们接生多年的诞育女官都没见过,以至于将她误认为男婴,因为很少有这样要抓住全世界注意力的活跃女婴,她用最能昭示存在感的方式向全世界宣告自己的诞生。至于她的到来究竟会给世界、世人、世纪带来怎样风暴与阳光,我们当时还不得而知。我多想看着她长大,可惜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大齐一日送嫁两位公主,小姑母在炎家军十二名红衫银铠的健硕女兵地簇拥下登上西去的马车,炎延在十二名金盔金甲的英雄侍卫护卫下为马车开路,他们的正式婚礼将在西疆炎国公府举办。太美人人亦随女儿女婿前往西疆参与仪式,以全人伦。
五常给我取了个南真名字,在中原话中的意思是“枢纽”,他说这象征着我在齐真关系中的地位,我更愿意将之理解为在南真内附中必须承担的责任,和要发挥的作用。
在这个南真名字的呼唤声中我与五常伴着比小姑母和炎延更恢宏的声势南下。我已记不清那日的细节,因为新的名字象征着新的目标,我从此只追南真内附这一颗明星,直至将之揽入怀中。我只是隐约记得我是骑马南下,并不乘辇,与五常并骑,骑向他来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