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往尘浮烟(3)
“秀才哥哥,你的事情查清楚了吗?”
两人已经行到离农户不远,此刻弦月西沉,两人慢慢的走在路上,自然之静让人心也随之舒缓。
秀才曾同阿瑞说过自己来苏州还有一件事情,他今晚进城一方面是查探苏州城里的情况,一方面也确实是要查自己之事,“阿瑞,我这件事还未办完,所以还要在这里耽搁几日,等办完再送你回家好吗?”
看着她点头,秀才又道,“只是这件事十分危险,不能带着你”,说完面上含着笑,只是将她看着。
“秀才哥哥放心,我再不会偷偷跟着你了,我就住在这里等着你”,阿瑞的嗓音清脆,就像是枝头黄莺鸟儿的轻啼。
她往日对任何事都抱着一股好奇的性子,不看个究竟绝不罢休,这次却这么容易便答应秀才不跟着他一起去,只因她看似纯真不知世事,可是性情却最是机敏灵秀,她能够感觉到这件事于秀才来说非同一般,所以便将自己那份玩乐之心收了。
秀才心中感动,只觉心底一片温暖欢喜弥漫开来,看着这无边夜色,他眉目更加飞扬洒脱,只想对天高歌一曲。这番豪情因阿瑞而起,在心底却全都转为柔情倾注于她身上。
东方既白,这里农户还笼罩于一片静谧之中。
秀才同阿瑞回来后各自回去睡下,也就半个时辰后天便已经大亮。秀才屋中少年苏醒起身出去,小心翼翼生怕吵醒客人,秀才也只装作自己正在熟睡之中。
老人家准备好早饭后,秀才同阿瑞也早就起来,等到三人将吃饭之时,那少年从外回来,满脸尽是欢喜。
“今天可以进城了,”那少年额头上还带着汗珠,口中却尽是欢喜,秀才心道原来这少年一早起来是去路口打听消息去了。
“成儿,先过来吃了饭,”老人家语气里虽然有微微的责备之意,脸上眼里却都是慈爱神色。
那少年看见秀才同阿瑞,想到在客人面前这么慌张,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坐了下来。
秀才这时开口问道,“小兄弟,路口的官兵走了吗?”
少年摇头道,“那些士兵还在,只是早上已经有好几位卖菜的人都进了城,我待会儿也要将菜挑到城中去。”
秀才这时联想到昨日所查之事,心中颇有些疑惑,但这时候疑惑也无用,只有再去城中一探才知究竟,他想到此处对着那少年道,“小兄弟,我待会儿同你一起进城。苏州城如今这样禁严,我不能带着妹妹同去,所以只好自己去探望伯伯,只是这几日阿瑞却要劳烦老人家帮忙照顾。”
他前面一句是对着少年所说,说到后面几句已望向老人,恭敬嘱托,那老奶奶听了道,“你自去,只要姑娘不嫌弃我们农家粗茶淡饭就好。”老人脸上笑容和蔼,秀才又连忙道谢。
吃罢了饭,秀才便同少年到城中去,一路上虽有盘查,却十分松散,秀才心中更是诧异。
进了苏州城,城中集市也依旧,虽然不比往日热闹,却也没看见昨日所见的巡逻兵士。秀才当即同少年告了别,捡了一处僻静巷子而去,这一片全是小巷,其中所住都是普通人家,这时小巷中也有些行走之人。秀才在巷子中绕了不久,忽在一户人家门前站定。
秀才在眼前木门上敲了两声,过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闪身进去,那褪色成灰白的木门便又关上。
门后乃是一个寂静小院,院中墙角边有一棵枯死老柳,柳树下却开着一盆鲜妍的红色山茶,这株山茶四周打理的干干净净,只有一朵落花在树根旁。
秀才看了那盆山茶一眼,叹息一声,自跟着身前之人进屋去。他身前这人穿着一身颜色灰暗的粗布衣服,身子有些伛偻,头上有些白发。
进了屋那人回转身来,只见他一张瘦长脸面,年纪不过四十多岁,可是那双眼睛却有些浑浊黯淡,仿佛历经了许多风雨沧桑一般。而且他伛偻的身子,同他头上那些黑白掺杂的头发加在一起,一眼便让人心中生出慨叹。
“公子坐,我去倒茶。”那人声音低沉粗重,说完便转过身去房中一个小火炉上取下茶壶,拿着一个粗瓷的杯子倒了一杯茶来。
“程叔不必客气,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前来探望您,只望您不见怪”,秀才接过茶,这才坐下来。
程叔面上露出笑容,却十分僵硬,因为他已经多年没有笑过,“公子说哪里话,”他这句话说完顿了半晌,脸上的笑容随着一声叹息消散,“就像当年我们府上小姐一样,从来不把我们这些下人当做下人。”
程叔说话时秀才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影,骑马时身穿一身劲装,脚蹬一双皂靴,英姿飞扬。闲时青裙白裳,自红山茶后走出,眉目间从来都带着飞扬的笑意。
这不是布家小子嘛!又长了这么高。
那时候他还十岁都不到,所记得的便只有这些,可是这些记忆已足以使他现在心中生出无限的怅惘。
他永远都记得红色山茶后的埙声,从来都不悲怆沉郁,仿佛将那股飞扬的意气,爽朗的笑也融了进去。
她教会他吹陶埙,呼延红如,便是这样一位故人。
“红如阿姊最爱红色山茶”,秀才叹息一句。
“没想到公子还记得,”程叔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这么多年我在这里,只是为了替小姐告诉公子一句话。”
“红如阿姊说了什么?”秀才抬头问道。
“小姐说,‘我本想布家小子长大了来娶我,不过现在他娶不了我就算了,等他找到自己喜爱的姑娘,一定走的远远的。’”
程叔低沉的声音将这些话说来,本来应该十分奇怪,可是秀才此时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个肩头落满红色山茶的女子,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定不悲戚,也不遗憾,而是飞扬的笑容。
儿时的他对她定然没有儿女之情,但是这番话让他更加悲伤,他只是觉得像呼延红如那样的人不该那么早便离开人世,更不应该丧生于屠刀之下。
“小姐说,公子一定要将这些话记住。”
秀才点头,随即问道,“红如阿姊还有别的话吗?”
程叔摇头,秀才沉寂了半晌,“我知道了,多谢程叔相告。”他说完起身,一扫眉间阴郁,“程叔,我先告辞。”
程叔又低下头去,“公子走好,我也要走了,我已经将话告诉公子,也该离开了。”
秀才心中不禁怅然,程叔是这世上最后一位故人了,他这样说便是暗示自己今后不用再来此处找他。秀才心知无法相劝,更何况他便是劝他停留在此处又能如何,他自己也是漂泊之身。
想到这儿,秀才心中洒脱之情涌上来,“程叔多保重”,他迈步出房门,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墙角那盆开得烂红如火的山茶。
程叔看着那关上的木门,他知道这个孩子还没有理解小姐的话,可是总有一天他会懂,总有一天会的。
苏州城中并非没有兵士,只是他们都藏在暗处,他们注视着每个人,只要有任何异样,他们就会从自己隐藏的暗处出来开始行动。
秀才也已经发现,他此刻坐在一家小客店中,面前摆着四碟小菜,四个碟子中间的空荡围放着一壶酒。
皇帝暴病,苏州戒严,一日之后却又恢复正常,只是此时所有消息都断绝了。
他脑海中将前前后后的消息都走过一遍,心中忽的豁然开朗。
苏州看上去已经畅通,真正有价值的消息却都被封死,他拿起眼前酒壶,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一滴酒。此刻的苏州就像这壶酒,如果没有人拿起来,便确定不了里面到底有没有酒。
楚南王相奕烜,他让苏州恢复如常,却又将要害都捏在自己手中。皇帝暴病就像一壶诱人美酒,苏州城外三方佣兵重臣每个人都想来品尝这壶酒,可是因相奕烜这招虚虚实实的棋,谁都不肯轻举妄动。
如果皇帝死了,他们可以立即纠个楚南王谋害人主之名前来平叛,但皇帝若是活着,便成了他们反叛;若是皇帝传位了,他们也可以以楚南王谋篡皇位之名前来除奸,但是没有这样的消息,他们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而他们的实力又不容许他们贸然出兵。
如果一口吃不下,便只能小心翼翼,相奕烜牢牢的捏住了他们的软肋。
只是秀才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他昨日在茂苑行宫时便已探知,皇帝暴病虽不至死却已无法动弹,已经立召传位楚南王。相奕烜将这个消息封锁,明显是在拖延时间,他到底在等什么,自己的援军亦或其他,秀才不能确定。
只不过这样一来,茂苑行宫的守卫肯定森严异常,于秀才自己要办的事情倒是极大不便。现在如此境况,必定只能等到晚上行事,他当即不再多想,吃了饭出来找了小客栈歇息,顺便将茂苑行宫的地形分布又在脑中细细过一遍,以备晚上行动。
至晚天色阴沉,没有月色,秀才等到天色黑透,从客栈掩藏行迹出来。各处守卫看似平常,却有许多暗卫潜伏,他心中早有防备,是以一路都小心谨慎,可是他所去方向却不是茂苑行宫,而是朝着苏州知府杨志远的府邸而去。
苏州知府的府邸外一片寂静,只有大门处两盏孤灯空悬,连个守门人也没有。苏州知府茂苑行宫伴驾,府邸自然安静,只是这份安静却显得异常,因为整座府邸中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只有一些孤独的灯火矗立在昏暗的回廊之中。
就算是主人去伴驾了,这座府邸也不该看不到一个人。
秀才身子隐藏在一株柳树之后,看到这番情形,他更加肯定自己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