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林今話卷一

本朝畫家盛於前代，自太原烟客、瑯琊元照二公領袖藝林，作者雲起。若石谷、漁山、麓臺，皆親授衣鉢，爲南宗嫡支。王勤中、惲正叔兩家，又各追踪宋、元，爲寫生正派。師友相承，風流不絶。秀水張浦山徵君先著《畫徵録》一書；南匯馮墨香廣文搜采羣言，又成《國朝畫識》若干卷，亦可謂美且備矣。顧自乾隆、嘉慶兩朝以來，士夫筆墨克繼王、惲諸公者，又已指不勝屈。馮廣文雖嘗另纂《墨香居畫識》一編，而評騭未定，遺漏更多，亦猶《畫徵録》之後卷，但就曩時所見率略著之，非成書也。不揣固陋，爰就平生所見，以補其闕，冀海内諸君子垂教焉。

乾隆時，揚州書畫名家有‘八怪’之目，沿至於今，世猶稱之。其閒不盡揚州人，半是别省籍貫流寓揚州者，並有‘前八怪’、‘後八怪’，前後年輩相去不遠。前八怪冠冕爲金壽門，後八怪領袖爲華秋岳。如石濤和尚、高鳳翰、高西唐、閩人黄癭瓢、興化鄭板橋、李復堂鱓、李嘯村葂、邊壽民、楊已軍法等，皆前八怪中人。羅兩峯聘、方環山士庶、陳玉几撰、汪巢林士慎等，皆後八怪中人。又查二瞻士標居揚州，與王石谷齊名，在八怪之前。石谿和尚畫怪而不入八怪，石莊僧亦不入八怪。即前後八怪中之高西唐、方環山、汪巢林，畫筆或超逸，或雅正，並無怪處，而列入八怪中，究非確論。楊已軍祇見各體書，未見其畫。李嘯村書畫皆能，而畫則甚少。嘗詳詢八怪中人物，各説其説，大同小異，當再細考。石濤與查二瞻同時，在冬心之前，儀徵程松門鳴亦與二瞻同時，畫筆可稱名家，乃王漁洋詩弟子也。石谿之不入八怪，或居揚未久耳。按石谿與石莊同時，曾見石莊水墨山水有石濤、石谿題跋，蓋其年輩分長幼而已。石濤疑不在前八怪中，如前八怪有石濤，當以石濤居首，冬心次之。

嘉道年閒，揚州畫家最有名者，爲直隸滄州人張桂巖賜寧、張傳山百禄父子，管希寧、程梧岡齊名，朱浣岳沆繼之。再後則吴讓之、李梅生育、王古靈應祥、王兆祥、孟玉笙、倪研田燦、王小梅素、虞步青蟾、胡覺之、魏樹九畹、汪冬巢、談巽夫權、徐東園震甲、陳若木崇光等人。其閒以吴讓之、李梅生、王小梅、陳若木四人爲最。魏樹九畫品極高，惜享年不永。又朱菊垞齡，號黄花道人，畫筆奇横，有逸氣。興化蔣石渠，筆亦不俗。東臺周芹生名序，畫品高隽，爲道光初人，可與程梧岡並駕。倪研田之子，字復堂，畫花鳥秀潤可愛。他如儀徵姜若泉浤，泰州儲震昌、顧介石巖，馬墨初呈圖、甘泉程漱泉、儀徵凃竹居材、泰州鍾竹椽，湯禄民、汪滌齋兩人，精于仕女，皆能各自成家。又興化徐退之進，山水花卉皆超逸。梅藴生植之，工書法，善畫墨梅。鄭芹甫箕畫花卉，傳張桂巖一派，與徐東園皆傳張派，徐則兼善山水及寫意人物。畫細文竹、工筆金魚極精。晚年好寫尋丈大松，其氣韻魄力遠出芹甫之上。予髫年學畫，師事之。又儀徵朱震伯鋐分書學鄧石如，畫筆仿新羅山人。黄聖臺畫甚精雅，吴希齡畫墨梅有名。李慶爲倪燦弟子，畫山水極工細，其法今失傳矣。諸人或殉粤寇之難，或死於亂前。蓮溪和尚各體皆工，稍有俗韻。

論董文恪公畫山水

富陽董文恪公董邦達東山。天資學力，胥臻絶頂，三王之後，自當首推大家。考公生平，官雖顯達，而澹於榮利，蒔花洗石，嘯詠烟霞，又好古篆隸書，以資畫法。故其灑然下筆，元氣淋漓，近接思翁，遠追北苑，論者有古今三董相承之説，爲畫家法眼藏，良非虚語耳。文恪山水多枯筆長皴，氣韻蒼逸，雖宗法董、巨、子久，而其用墨實得力於思翁。余嘗見兩幀，一寫松陰亭子，設色古厚，并自跋云：‘畫至元人，畫之趣盡矣。明代文待詔，意以規摹北宋，而渾穆處尚不及松雪也。包山以下，思以巧勝前人，已不自知其漸入魔道。兹幅欲摹鷗波，而筆力庸弱，遠愧文氏，惟不敢用巧耳。’又仿香光居士水墨山水一幀，乾濕互用，墨暈盎然。上題一絶云：‘溪閣闌干映夕陽，緑陰如水晚生涼。清譚未已酒已醒，鵲尾銅鑪起炷香。’圖章曰‘千巖萬壑閒’。

張石秋表兄家舊藏文恪公水墨山水小册十六頁，當係中年之筆。綿密文秀，清氣撲人。予曾對臨一頁於紈扇，以贈汪孟平表叔。後聞此册以賤值售於卞氏。惜哉！文恪公之子文恭，名誥，官至大學士。畫傳家學，予曾見墨梅一幅，乃寫意之筆，脱略蒼古，饒有士氣。又見細筆山水數幅，丘壑幽深，氣韻深厚，惟用筆似較文恪公稍弱，秀氣亦遜之。己巳秋，見邵梅渠處董文恭山水扇面，借臨一過。原本用筆蒼厚，老年畫也。昔人謂右丞畫殆如刻畫，與此‘全以韻勝’一語相反。

張南華畫品高簡

嘉定張南華宫詹鵬翀，天才敏捷，風骨高邁，世多以散仙稱之。少好六法，無所師承，偶一點綴，便入古人之室。其與人論畫，謂右丞、董、巨諸公，蕭散閒逸，全以韻勝。後代精工嚴整，無一筆無成見。然彌近彌遠，以此知先生之畫，意在脱盡窠臼，瀟灑自適，類其爲人。昔龔半千龔賢，字半千，號半畝。以逸品置神品上，其持論正復相似。宫詹不獨於詩文縱筆千言，即作畫亦頃刻立就，皆由天分高而學力深也。乾隆初年供奉内廷，畫成，每多自題。畫既高簡，詩復清妙，雖應制之作，而蕭散若不經意，愈見神韻。喆嗣樗亭亦能畫山水，甲申、乙酉閒僑寓吾吴天平山下，榕臯農部潘榕臯。題宫詹畫册中一絶云：‘天下誰送草堂資，曾寫溪山索我詩。短幅曉窗閒點筆，清門文采最堪思。’

鄒小山畫品清艷

惲南田後，寫生一法自以蔣文肅公蔣廷錫，字揚孫，號南沙。爲最，恒軒相國繼之。同時無錫鄒小山宗伯以清艷之筆，競美藝林，其所寫百花卷，洵爲平生傑作。粉本流傳於世，片葉一花，互相摹仿。閒作倪、黄山水，風格隽冷，不亞甌香館。其配惲蘭溪夫人亦工畫。見孫太史子瀟《天真閣集》。

余髫年在泰州某店，於故紙中檢出鄒小山絹本工筆菊花一幅，是真迹。嗣後屢見鄒畫，雖色澤鮮美，鈎染工細，恐未必真。蔣南沙畫真者極少，未嘗一睹。惟詵儕處花卉一幅，得自阮氏者，非贋本也。此幅工筆寫意俱有。

宗伯擬王孟端《龍峯夜月圖》題詩

宗伯擬王孟端《龍峯夜月圖》一幀，題云：‘畫家支派與誰論，千古江山付管城。慧水長流清不斷，九龍峯下一鄒生。’此圖水墨空濛，點綴清逸，逼肖孟端。

錢李二君得文肅公派

文肅公一派，得其法者，海鹽錢埜堂觀察元昌，余舊藏錢野堂絹本，仿石田《枇杷荔枝圖》，有楷書小跋一段，款曰‘半邏錢元昌’。興化李復堂大令鱓最知名。《畫徵録》云：‘埜堂年弱冠，即以三絶名京師，好作折枝花，能以拙取媚，以生取致，超脱矜貴，饒書卷氣。’《自題牡丹》云：‘象形者失形，守法者無法。氣静則神凝，意澹則韻到。’誠名言也。復堂花卉宗林良，縱横馳騁，不拘繩墨，而多得天趣。嘗作《五松圖》，題云：‘余以直者比之大臣，秃者比之名將，一側一卧，似蛟似龍，蒲團之松，之松，‘松’字疑誤。或仙或佛，爰作長歌紀之。’復堂又爲高司寇高其佩，官司寇。弟子題畫詩，頗饒别趣。余曾見其畫牡丹二絶云：‘水浸城根萬井寒，老夫一醉也艱難。朝來尋紙揮毫賣，利市開先畫牡丹。’‘空齋霪雨得淹留，檢點奚囊舊倡酬。畫盡燕支爲吏去，不携顔色到青州。’又寫意一幀，上幅作蘭三四叢，下作水仙一本，意趣奇逸，題云：‘不比桃花可問津，湘烟楚雨接芳鄰。幽香獨抱無人賞，流水高山自在春。’

日本人時而重鄭板橋，時而重李鱓，收買何人畫，則何人價昂。細較兩人筆墨，終以板橋爲高。李鱓爲佳者可貴，其劣者不免狐禪也。

彭芝庭山水仿雲林翁

彭芝庭尚書啓豐，文章勳業，爲吴中耆望。歸田後寄情六法，嘗作山水一幀貽韓補瓢，韓作長古酬之，中有句云：‘此圖仿佛雲林翁，著墨不多神彩同。畫非從畫得真本，直與元化相陶鎔。’得此可見其概。

萬柘坡小横幅似思翁

萬光泰，字晴初，號柘坡，秀水人。乾隆丙辰舉人，薦試鴻博。工詩，有集行世。畫擅山水，嘗寫宋羅雪坡句。小横幅極似思翁。廉州梁階平相國題一絶云：‘徵君身御鶴翎風，眼底烟雲想像中。猶有雪坡鴻爪在，一天寒碧浸瑶空。’

沈補蘿仿元人筆意

江陰沈凡民，號補蘿，受書法於王吏部虚舟，工於鐵筆，善山水。以國學生效力南河，歷署同知，七攝縣篆，於吏事非所喜。自言生平篆刻第一，畫次之，字又次之。其畫多乾筆，瀟灑縱逸，志在元人。嘗臨倪元鎮小幅，鑒者莫辨。篆刻有《謙齋印譜》行世。凡民，初名風，鄭板橋有‘二十年前舊板橋’圖章，是其所鎸。

李晴江畫梅逸事

通州李晴江方膺，雍正閒以諸生保舉爲合肥令，有惠政。善松、竹、梅、蘭及諸小品，縱横跌宕，意在青藤、白石之閒，而尤長於梅，作大幅丈許，蟠塞夭矯，於古法未有。所用印章曰‘梅花手段’。牧滁州日，見醉翁亭古梅，伏地再拜，其風趣如此。爲人傲岸不羈，罷官寓江寧項氏園，日與沈補蘿、袁簡齋遊覽名山，觀者號‘三仙出洞’。自題畫梅云：‘寫梅未必合時宜，莫怪花前落墨遲。觸目横斜千萬朵，賞心只有兩三枝。’嘗見墨筆蘭竹册四頁，荒率有氣韻，款字濃重。

高西園書畫篆刻名重當時

膠州高西園鳳翰，晚號南阜，雍正閒以諸生舉賢良一等，分發安徽，署歙縣丞、績溪令，均有政聲，後以讒被劾去官。畫山水，縱逸不拘於法，純以氣勝。草書圓勁飛動，俱用左手。善篆刻，全法秦漢。性嗜硯，收藏至千餘枚，大半皆自銘手琢。著有《研史》，隸法漢人，花卉尤奇逸得天趣。余曾於虞山得其墨筆蕉菊一幀，極似徐青藤、鄭板橋。詩云：‘西園左筆壽門書，海内朋交索問余。短札長箋都去盡，老夫贋作亦無餘。’其當時名重可知矣。

舊見某君印譜二册，上册皆西園手鎸之印，古樸雄渾，出入秦漢。下册皆某君鐵筆也，亦精雅不俗，忘記名姓。鄭板橋圖章半爲高西園手鎸，半爲沈凡民手鎸。而西園手迹較多，如‘二十年前舊板橋’朱文印，乃凡民鐵筆也。

泰州夏氏有西園分書中堂，又閔貞八仙中堂，今皆罕見物。又王覺斯、鄭板橋兩人字中堂，置於空樓中多年，爛去小半，殊可惜也。冒襄所書‘學圃’二字，余曾雙鈎一紙，擬刻石者，鈎本失去，再欲借鈎，無從檢出矣。夏氏有張桂巖山水中堂，徐東園先生借三十餘年，身後抵債三十千，夏氏贖還。予爲代購黄慎中堂，價則甚賤。

錢君月帚藏高西園横幅，畫劍南，摩厓題名處隸書自跋云：‘登焦山觀《瘞鶴銘》，從夾壁中然燭捫讀。更上尋陸放翁題名，親埽積蘚，竭老眼極眎，僅得十二三耳。歸石壁庵圖此，以請問和尚下一轉語，可得少留面目否？’并書一絶云：‘北宋心肝南宋人，石邊相見老孤臣。題名没土雖經尺，難没千秋北望神。’是圖以敗筆漬出，絶去痕跡，如古今石器搨本，爲西園一時興到傑作。

李穀齋筆墨蒼潤

李世倬，字漢章，號穀齋，三韓人。兩湖總督如龍子，侍郎高其佩甥。精鑒賞，畫山水奇肆而有法度，人物、花鳥、果品各臻其妙。少隨父宦游江南，曾見王石谷，得其講論。後與馬退山游，故宗法醇正。嘗於晉中見吴道子《水陸道場圖》，遂悟畫人物法。花鳥果品，蓋得諸渭陽之傳，而筆墨愈覺蒼潤，亦如王甥之善學趙舅也。官至通政司右通政。

嘗見李世倬水墨山水絹本横幀，意境清曠，用筆幽冷，殆别是一種筆墨耶。

吴彬工筆羅漢手卷，絹本，精妙似唐人畫，惟不知吴彬何許人。此國初人也。光緒廿九年冬，沈子超以吴彬羅漢帶至日本，售與日本人矣。此卷畫羅漢五十六人，童子、獅、象在外，佈景樹石花木不計。沈家又有唐武曌《萬歲通天帖》七言古詩墨迹手卷，名人題跋甚多，但是贋本，疑明代人摹仿者。又有《二分明月》，女子陳素素所繪，工筆墨菊，小直幅，款題‘天水小姬陳素素’，並題七絶詩一章。圖章有‘玉臺金屋’四字。按，其畫今時絶少，僅此一見。〇陳素素乃姜學在之姬人也，事迹見阮文達公《廣陵詩事》。姜實節，字學在，名在《畫徵録》。

牧山太守逸筆花卉自闢一逕

滿洲圖牧山太守清格，善逸筆花卉，嘗以草書法寫菊花，蓋不屑隨人步趨，而自闢一逕者也。板橋贈其詩云：‘十日不能下一筆，閉門静坐秋蕭瑟。忽然興至風雨來，筆飛墨走精靈出。小草小蟲意微妙，古石古雲氣奔軼。字作神禹鐘鼎文，雜以蝌蚪點濃漆。怪迂荒幻性所鍾，妥貼細膩學之謐。訪君古樹荒墳邊，葉凋草硬霜凛栗。一醉十日亦不辭，蘆溝歸馬催人疾。揚州老僧文思最念君，一紙寄之勝千鎰。’

傅凱亭工指頭畫

閭陽布衣傅雯，字凱亭，工指頭畫，得高且園司寇法，尤工畫鷹。爲人廣顙闊眉，有巖巖氣象。板橋贈詩云：‘長作諸王座上賓，依然委巷一窮民。年年賣畫東風冷，凍手胭脂染不匀。’

張晴嵐得王穀祥遺意

張若靄，字晴嵐，桐城相國令嗣，官翰林院編修，累遷至通政使。善花卉，鈎染點葉，落落大方，深得王穀祥遺意。嘗見其折枝荷花，賦色沉穠清艷，而寫葉純用墨染，蓋舊法也。惜早世。錢籜石侍郎云：‘晴嵐畫誠佳，惟每幅若有未竟者。此其所以不永年云。’又錢香樹尚書云：‘晴嵐搦管時，爲余作折枝桃花，余題詩云：“願祝此花長供養，半晴無雨又無風。”晴嵐云：“余畫信以此詩傳矣。雖然，世安有此供養者哉？”歛容者久之。後晴嵐卒於官，余爲作挽詞云：“由來絶技受天公，世世僧繇在掌中。猶記絳桃題識好，半晴無雨又無風。”’弟若澄，字鏡壑，一字鍊雪，官至内閣學士，亦擅花鳥。

癭瓢三絶

閩南黄癭瓢慎，字恭懋，擅三絶之譽。初學上官竹莊，爲工細人物山水，僑寓維揚，王已山先生稱其詩書皆有物外趣。晚年專以粗筆畫仙佛，逕丈許。其工筆不可多得矣。書工草法，師二王，極古勁之致。題畫詩如《殘荷》云：‘寒衣欲寄厚裝綿，節近重陽又一年。怕上湖亭蕭瑟甚，漫天風雨卸秋蓮。’《芍藥》云：‘櫻桃初熟散榆錢，又是揚州四月天。昨夜草堂紅藥破，獨防風雨不成眠。’同時丹陽蔣璋，字鐵琴，亦居維揚，畫大幅，與癭瓢名埒。尤工指畫，善歌，宗之者爲蔣派。癭瓢弟子楊良畫大人物，佳者頗似之。揚州北湖施原寫意人物，筆簡神足，較勝癭瓢。

乙巳初夏，在上海見上官周畫册十二開，人物山水皆有，畫時年已八十矣。

癭瓢寫意山水小幅最妙，予嘗見扇面，畫一漁舟在老柳樹下，題云：‘一卧滄江老釣徒，故人千里隔三吴。大江東去成天塹，處處春山叫鷓鴣。’又紙本立幅，畫石壁老樹兩株，一人扶杖獨立，題云：‘秦淮日夜大江流，何處魂消燕子樓。砧擣一聲霜露下，可憐都作石城秋。’

史梧岡畫品生秀

金壇史梧岡震林，一號匏岡居士，乾隆辛巳進士，官淮安府教授，甲戌告歸。《墨香畫識》云：‘梧岡性孤介，不肯隨俗俯仰。喜禪悦，多方外交，故詩文往往近仙佛。工八分書，其寫樹石，一以生秀爲宗，不落前人窠臼。壽至八十七。’著有《西青散記》、《華陽散稿》等書。

李嘯村虹橋攬勝圖

懷寧詩人李嘯村葂，工山水，兼翎毛花卉。嘗至揚州，寓賀園，爲盧雅雨都轉畫《虹橋攬勝圖》，著名於時。舉鴻詞不第，盧贈詩惜之。性傲嗜酒，所獲潤筆，即市酒盡醉，未嘗爲家人生産計。作《賣花吟》以自喻云：‘牽枝帶葉復連根，辛苦擔來自遠村。老圃不如雙粉蝶，相隨猶得入朱門。’其風趣如此。嘯村書法甚古，不似其詩以風韻勝。盧雅雨曾代刻詩二本，名《嘯村詩選》。其詩七絶最佳。

鄭板橋詩畫自成一家

板橋道人鄭燮，興化人，詩、詞、書、畫皆曠世獨立，自成一家。其視古人，亦罕所心服，惟徐青藤筆墨，真趣横逸，不得不俯首耳。道人蘭竹之妙，張瓜田論之已詳，其隨意所寫花卉雜品，天資奇縱，亦非凡手所能，正與青藤相似。書隸楷參半，自稱六分半書，極瘦硬之致，亦閒以畫法行之，故心餘太史詩有云：‘板橋作字如寫蘭，波磔奇古形翩翻。板橋寫蘭如作字，秀葉疏化見姿致。’又一絶云：‘未識頑仙鄭板橋，其人非佛亦非妖。晚摹《瘞鶴》兼山谷，别闢臨池路一條。’可謂抉其髓矣。板橋性疏放不羈，以進士選范縣令，日事詩酒。及調濰縣，又如故。爲上官所斥，於是恣情山水，與騷人野衲作醉鄉游。時寫叢蘭瘦石於酒廊僧壁，隨手題句，觀者嘆絶。豪貴家雖踵門請乞，寸箋尺幅，未易得也。家酷貧，不廢聲色，所入潤筆錢，隨手輒盡。晚年竟無立錐，寄居同鄉李三鱓宅，而豪氣不減。盧雅雨轉運揚州，寄詩云：‘一代清華盛事饒，冶春高讌各分鑣。風流暫顯烟花在，又見詩人鄭板橋。’其所定詩集，手書刊行，並附雜著、小唱於後。

板橋早歲精楷書，有晉人筆意。嘗見《十八羅漢像贊》真迹，乃楷書也。其詩集中之楷書，亦其手迹。

板橋字有早年、初變、晚年三種不同。早年楷書極精，最少。中年初變，瀟灑可愛，佳於晚年之六分半書。而今人見其初變一種，往往不識。

興化有理昌風者，本姓李，畫蘭竹，得板橋之法，亦有名。又吴昌言，字小道，亦善蘭竹。

‘畫竹多於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他話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此板橋賣畫之詩。

板橋題畫之作與其書畫悉稱，故覺妙絶，他人不宜學也。略鈔數首，以有别調。《題破盆蘭》云：‘春雨春風洗妙顔，一辭瓊島到人閒。而今究竟無知己，打破烏盆更入山。’《漁隱圖》云：‘從今不復畫芳蘭，但寫蕭蕭竹韻寒。短節零枝千萬个，憑君揀取釣魚竿。’

吴古心善蘭竹

南匯吴古心世賢，乾隆丙辰進士，與板橋爲同年友，官廣東樂昌縣。善蘭竹，沉鬱淵茂，不拘古法，亦不落時蹊。著有《古心堂詩文稿》。《釣竿》句云：‘風雪寒江應憶我，英雄末路悔抛伊。’袁簡齋極稱之。

葦閒居士蘆雁尤精

山陽邊頤公壽民，自號葦閒居士，善潑墨寫蘆雁，創前古所未有，淮海閒好事者多學之。南匯黄秋圃嘗云：‘頤公雖以此著名，而筆墨之妙不在此。’余亦云然。凡見其所作花卉翎毛，設色水墨無不佳，而悉有别趣。又工詩詞，善書法。所居葦閒書屋，名流咸造訪，不與塵事，日親楮墨，蓋淮上一高士也。嘗語其友王孟亭云：‘我以畫爲活，今年六十，老將至矣。爲置一篋，外圓内方，虚其腹，封而竅之。及吾手能爲時，得佳者，入竅而實之，以備我老，以備我老，言以妨老年時不能作畫也。名弆篋。弆，訓藏，名此篋爲弆篋者，言藏弆畫幅之篋也。’孟亭爲文記之。頤公寫蘆疏而勁，余細觀之，皆墨竹法也。聞溪友人計儋石極好其畫，所藏甚夥。有瓶菊一幀，筆意縱逸似陳白陽，上題一絶云：‘插花都道秋花好，瓶菊能支十日妍。誰道墨仙仙筆底，精神留得一千年。’所作蘆雁，無不題句，亦録一首云：‘迢遞關山計客程，湘雲湘水動離情。夜深且傍蘆花宿，三十六灣秋月明。’近日淮上頗多頤公畫，便面上畫蘆雁，用筆活潑，墨不用膠。紙畫皆滲以膠也。

《國朝畫徵録》中言頤公畫雁，墨中用膠。余細察之，大幅紙本，墨似用膠。其扇面小册中所畫蘆雁，水墨活潑，并無滯氣，非專於用膠也。即大幅中用膠，亦不損其畫筆之佳。

揚州詩畫四友

蔡松原嘉、高西唐翔、汪巢林士慎、朱老匏冕，爲詩畫友。松原善山水人物，刻意摹古，似少逸氣。西唐用筆簡静，書卷盎然。巢林之水仙、梅花，則不食人閒烟火，清妙獨絶。老匏耽吟詠而善病。西唐工八分，晚年右手廢，以左手書字奇古，爲世寶之。巢林嗜茶，老而目瞽，然爲人畫梅，或作八分書，工妙勝於未瞽時。閔廉風贈句云：‘客至煮茶燒落葉，人來將米乞梅花。’四君皆揚州人。

松原畫古味盎然，豈可以逸氣繩之。松原京江人，獨無京江氣。余嘗見巢林所畫白杜鵑花，亦脱盡塵濁。其梅花則追蹤楊補之。

余藏巢林書畫五件：一大楷書直幅，約長三尺，係書自作五古詩；一水墨水仙花，小直幅，長一尺數寸，題五言詩二句；一水墨工筆水仙花，小册一頁，又梅竹兩小頁，皆有題句；另一紙長數寸，草書自作詩，不在内。又題梅花五律詩二章，小紙，亦不在内。張詵儕表弟藏墨梅小册一頁，篆書題款二行，甚精。朱影梅處見分書五言小對，亦精。聞巢林書畫大件甚少，故予所得所見多小件也。所見稍大者祇三件，弱冠時在重寧寺妙香堂，見老僧海雲所藏巢林畫檀香梅直幅，長約三尺，小楷書題款，紙色潔浄。陳若木曾背臨一本。又朱影梅處白杜鵑花直幅，長約二尺數寸，花着粉，花本畫根，題行書杜鵑花詩七律一章，紙淡墨色。又光緒甲辰仲夏在滬上，替李佩之售出梅花一幅，長約二尺數寸，淡墨畫枝幹，淡墨圈花，濃墨點菭，而花鬚用粉，甚奇。題自作五古詩一章，紙淡，墨色稍敝，圈花處精神微脱，然亦罕見。以上所録皆真迹也。

冬心畫竹題記

冬心先生畫竹題記云：‘舟屐往來蕪城幾三十年，畫梅之妙，得二友焉。汪士慎近人、高翔西唐，人品皆是楊補之、丁野堂之流。近人畫繁枝，千花萬蕊，管領冷香，儼然灞橋風雪中。西唐畫疏枝，半開軃朵，用玉樓人口脂，抹一點紅，良縑精楮，各臻其微。余比歲沉疴頓起，輒事畫竹，然無所師承。每當幽篁解籜，時乞靈於此君，李超兒墨，日供揮灑，嘗爲二友稱賞之。余目無古人，不求形似，出乎町畦之外也。’

薛徵君墨蘭尤精妙

長洲薛徵君雪，字生白，託醫以養親。母氏年老，晨夕侍奉，有司薦之不應。工繪事，墨蘭尤精妙。嘗見其自題絶句云：‘不須憑客問如何，穠亦無聊澹不多。若道幽芳堪鑒賞，近來空谷有誰過。’‘我自濡毫寫《楚辭》，如何人唤作蘭枝。風晴雨露君看遍，一筆何嘗似畫師。’‘逢場争説所南翁，向後人文半已空。不是故將花葉減，怕多筆墨惱春風。’著有《埽葉莊詩稿》。

徵君爲人放誕風雅，偶遇異僧身挂一瓢，鎸七字曰‘喫盡天下無敵手’，薛奇之，邀至家，出席共飲。以瓢注酒容一觔，僧盡三十六瓢，薛僅一瓢，遂以自號。嘗有江孝廉爲厲所纏，呼曰‘薛一瓢至矣’，即遁去。故袁子才贈詩云：‘九天傳姓氏，百鬼避聲名。散藥如頒賑，籌方當用兵。’遠近聞其名者争致之。

丁鶴洲撰傳真心領二卷

傳真爲畫家一派。丹陽丁臯，字鶴洲，居甘泉，精於是技。其運筆落墨，直臻神解，人之妍媸老少，偏側反正，並喜怒哀樂，皆傳之酷肖。撰《傳真心領》二卷，凡二十餘篇，分三停五部，匡廓虚實，及口、眼、耳、鼻，各有定理，其法皆備。盧雅雨爲之序。子以誠，字義門，世其業，兼工山水，下筆丘壑多有深致。寓漢上最久，年八十餘卒。著《續心領》四卷。同時有任世禮漢修、吴俊生焯並蔣文波涂冬、梁師武均擅寫真，旁及花卉山水。與義門善。涂冬，義門高足也。

其後揚州以傳真得名者，如萬袖石、諸春巖、稽小筠、崔嘯山等人。又馬先生者，忘其名，道咸閒人。王小梅早、中年亦善傳真，用筆淡雅，全以水墨皴染，閒用淡赭，氣韻極高，惟不肯多作。蓮舟和尚、海雲和尚兩僧小像，皆小梅手筆，氣韻澹雅。小梅爲海雲畫《懷素寫蕉圖》，一僧側面執筆作書，望之儼然似海雲。是又爲海雲畫小像矣。

石鶴父子俱工詩畫

陳桓，字岱門，晚號石鶴，華亭詩人。其兄枚以畫供奉内廷，官内務府掌儀司員外郎，石鶴畫亦如之。兄既没而家析，石鶴不善治生，日益貧。衣如懸鶉，聳兩肩，行吟風雪中，市人或匿笑之，而石鶴自若也。居久之，喪偶，携其子栖委巷，後轉入城西之湛然庵，與客談詩書，閒爲人作畫，得錢沽酒以飲。父子或忍饑竟日，而終不肯乞貸於人。死之夕，挑鐙作書，中宵放筆有聲，曉視則偃卧在牀，蓋無疾而化矣。其所書遺偈，及寄子札也。子書龍，字山田，亦能詩，工山水花卉，寫意極妙。

許卯君爲浙畫第一

石門許容如，自號卯君，畫人物、花鳥、蔬果，俱得古法。山水長於巨幅，氣勢過人，馮司寇景夏稱爲浙畫第一手，方蘭士《山静居畫論》亦極稱道之。余客語溪蔡氏，見其卷軸甚多，濕筆淋漓，仿江貫道、吴仲圭，蔬果小品，則專師白陽，流傳較少，人多重之。同時又有鍾仁、蔣逕、葉子健，皆石門人，並工畫。鍾號壽民，小楷得晉法，山水極高，有元人之風，附誌之。

方雪屏瓶菊留題

抱璞山人方槑，號雪屏，蘭士尊人也。有善行，好作小詩。畫蘭竹雜卉，論者謂得趙子固筆意。兼善山水，性豪蕩，好游，不事生産。晚歲無家，卒於梅會里僧舍。余曾於錢西莊齋見其瓶菊一幀，縱逸有青藤風趣，上首書其《二韓草堂看菊》詩云：‘破墨濃塗不染丹，宛如籬落傍溪灘。二韓肯許分苗種，壁上盆中兩樣看。’‘種細種粗總勿論，草堂花是去年存。主人不厭看花客，日日籬邊一叩門。’

徐渭占屏畫進呈

徐渭占王熊亦石門人，工詞翰，善花卉、山水，各臻精妙。乾隆二十二年曾繕屏幅進呈，一時名振。片縑尺幅，至今浙西人寶之。

玉山詩畫

支元福，號雪樵，鎮洋諸生。後於玉峯得顧阿瑛玉山完璞竹根印，遂更名璞，號玉山。性孤介絶俗，人咸以支怪目之。畫法得王東莊指授，善仿倪迂，秀逸可愛，非應至好之求，不爲也，故所作甚罕。詩宗兩宋，極有法度。其《呵凍題畫》二絶云：‘溪月林風過竹梧，不知何處仿倪迂。依稀小閣開清秘，一抹修螺辨有無。’‘芋火寒凝春未還，凍雲落葉鎖柴關。誰知尺幅藍田畫，早見江南雨後山。’讀此可見一斑矣。

黄秋圃百幅廬藏畫談藝

南匯黄秋圃知彰，居邑之西南隅，工詩，精鑒賞，家有百幅廬，爲藏畫所。閒作山水小幅，自寫性靈。室閔氏，上海人，亦工畫，有《畫菊贈外》一絶云：‘籬菊斜陽澹有無，月中留影半模糊。白衣金紫無高下，同上高人水墨圖。’秋圃著有《百幅廬畫寄》，談藝多中肯，馮墨香《國朝畫識》每採其説。

畫中十哲歌

濟南朱青靁文震《畫中十哲歌》云：‘廣陵逸士高鳳岡，畫筆直欲追倪黄，蕭然門巷無堵墻。高鳳岡翔。老阜刻意摹羣芳，有時圖山更兀蒼。病餘尚左誰能方，一官漂泊浮江湘。高老阜鳳翰。風流澹蕩李奉常，南宗北宗兼擅場，品騭畫類尤精詳。李穀齋世倬。紫璚三絶名素彰，天機敏妙腕力强，尺幅動欲浮千觴。紫璚慎清郡王。南華山人江左張，盤礴下筆如顛狂，往往獨自呈明光。張南華鵬翀。李公初鳳鳴朝陽，作圖犀利刀劍芒，睇視凜凜含風霜。李蜨園師中。東山學士家法良，北苑玄宰分毫芒。董東山邦達。青霞瑯琊大道王，足繭萬里胸包藏，蜀山粤水勤皴勷。王青霞延。陳生市隱同賣漿，鵲華秋色歸湖鄉。陳子顯嘉樂。建卿使酒時低昂，烟巒晻靄草木香，丞兮空老雙松旁。張建卿士英。’青靁自跋云：‘右余庚申年斆梅村先生所作《畫中十哲歌》也。或諦交已久，或私淑諸人，意之所屬，率爾成篇。次序既已無心，軒輊敢云論定。後之覽者，望有鑒予此衷，詩固不足論矣。’此詩隸書横卷，引首圖章鎸‘古法’二字。李、王、陳、張四人畫未見，姑録於此。惟王青霞、陳子顯、張建卿三人，世罕聞名，畫更難得。

高南阜之畫，張詵儕處有墨筆芍藥，多題秦州夏宅。有分書中堂，書七絶詩，字方數寸。此件極佳，今時罕見者。

余十九歲時，在揚州喜致祥處見高西塘山水四幅，淺絳色，用筆蒼潤，近石濤。又張壽庭處，有西唐白描西子小像。余去年得盧葵生漆手枕，上刻西唐梅花，即紫瓊崖主人。

南華畫在鄭板橋時，即已少見，況今又過百年，不可得矣。

董文恪公山水，曾見數次，秀極。

吴梅村有《畫中九友歌》。

李師中，字蜨園，頗有畫名。其遺迹，當可遇見。

伴霞書畫琴詩俱工

青浦道士劉敏，字伴霞，居西城外萬壽道院。工書畫，善琴，得張幻花先生指授，詩亦佳。廖古檀嘗於席上贈句云：‘人倚亞闌吟水月，鶴飛遠嶼唳天風。’直爲伴霞寫照矣。見《西樵詩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