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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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残龙卧榻(一)

太极殿的一处小厢房内,李霩双臂耷拉在浴桶边沿、头高高扬起似乎在看烛火摇曳。

升腾的蒸汽弥散在周围,将李霩的肌肤紧紧包裹起来。水珠沿着结实的肌理缓慢蜿蜒地向下流淌,于指尖悄然坠落,最终在地上形成一小片水渍。

也有几颗滑落在眼角,流淌入鬓间,就像一条小溪从泉眼涌出,奔流至森林。

高耸的眉骨下,是紧闭的、哀伤的一双眼睛。他想起雪主偷偷来看新罗时苦苦哀求自己,眼里都是不舍。他想起姜湖重伤赴战时,张开双手想要引动天雷,眼神中透着决绝和坚毅。他想起宜兰额头冒着细汗带来百罗鼓,雪主敲响的时候宜兰扭头拭泪。

亲手了结好友的痛苦,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悲愤,她们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忍受了多大的痛楚才承受的呢?

她们本不该承受的。

他低下头重重吐出一口气,水面卷起层层涟漪,将他愁苦的面容圈圈打散。

自己为什么没能早早察觉新罗的踪迹,为什么没能在父皇痛下杀令后偷偷将她救出来?

焰魂竟已疯狂至此,可以随时摄人心魄乱其神志,那待其修炼成形成之时,洛儿怎么办呢?

千丝万缕的愁绪几乎将他淹没,只有肌肤上的痛意迫使他重拾片刻的清醒。

秦澜紫察觉时间有些久了,就趁着李霩吩咐添水的间隙,进屋递了话。

原来已经半个时辰了?李霩揉揉眉心,拖着疲惫的身体站起来。受伤的胳膊有些撑不住,他只能用力抓紧了边沿,堪堪稳住身形。待擦净了身体,他吩咐秦澜紫进来上药。

细细密密的疼痛从手臂传来,他才终于完全恢复了神志,想办法解决眼下的困境。

今夜之凶险波及阖宫数千人,陛下还生死未卜,光留下王筠和雪主照顾可不行,他必须尽快振作起来。

穿好衣裳后,他掩唇轻咳两声,系上稍厚实些的锦袍,抬脚就往正殿迈去。

太极殿烛火通明。李霩原本隐没在星夜中的玄袍逐渐透出金丝银线的纹路,闪耀出一些不寻常的色彩。

“宸王殿下,臣见公主有些疲累,就请公主先睡下了。臣在此处侍候。”王筠见李霩来了,迅速支开医官内侍,起身见礼。“陛下尚在昏迷,宫中仍不平静。臣已命两位将军加强宫城守卫,每刻换班一次。光月殿那边也在清理,对外一律宣称是刺客闯殿,知情的下人今夜都已送出宫去。”

“今夜你帮了大忙。”李霩拍拍王筠的臂膀,朝皇帝的病榻走去。“太医怎么说,何时能醒来?”

王筠朝外看了一眼,走近李霩,压低声音回答道:“太医院院正诊断三次,脸色有些阴郁,说就看这三日。”

若是撑得过,就会慢慢恢复起来,若高烧三日还是退不下,那就得备上东西了。

王筠小心翼翼禀报着,暗沉粗糙的肌肤和眼下的乌青此刻分外显眼。

然而比熬了一夜的王筠更憔悴的,是躺在龙榻上昏迷的李陀。他的面色如同被水泡发过一样苍白,皱纹丛生、伤痕泛红,全然没了帝王气象。

今日责骂下人有多威风,现在奄奄一息躺着就有多狼狈。

李霩坐在床沿,拉过他的手。悄悄探了脉搏后,静静闭上了眼。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道:“寒玉,今日你也累了,且先沐浴歇息。明日一早带雪主和霁月去顺德殿看一眼。此处我守着便可。”

王筠揉揉眼睛,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是。”

内侍带王筠去偏殿休息了。屋里只剩下了父子俩。李霩看着病榻上苍老衰败的病容,脑海中忽然想起另一张遥远的、温柔的面容。

母亲生下他不久就离世,只留下两幅画卷和三五个宫女常聊起来的小故事。

一幅画上是一位她在湖边读书,只以木簪绾起青丝,身上并无其他首饰点缀,却能在简朴的衣着中窥见纯真、雅致。另一幅画上是她端坐在花园的石凳上,两边各站着一个小宫女怯生生伺候着,石桌上的琉璃果盘是最素净的样式,里头也只放着些时令瓜果。莫说如今宫中的皇后贵妃,哪怕只是拎出宗亲王府里的什么夫人、奉仪,日子都要比母亲过得更好。

东西简朴,意义却珍贵。他一直将其藏在书房中。很小的时候,每次想念母亲了便会从木匣中取出来看一看。

二十多年过去,画卷早已泛黄、卷边,就像他关于母亲的记忆逐渐褪色、不再清晰。他不得不花费重金请人修复一次、一次、又一次。

原来以为长大了可以拥有很多,可以拥有忠心的侍卫保护自己、拥有宽阔的殿宇容纳自己、拥有善良的妻儿依靠自己、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财富......

到最后却发现,珍贵的东西其实一直在失去。

陪他长大的宫女到了年纪被放出去,再也没人给他讲讲母亲的故事。和蔼心善的华阳公主常年卧病,他想尽一切办法医治,却始终不见她康复。皇祖父走了,再也没有人亲自教他习武读书、教他治国理政。江氏两朝重臣、根基深厚,如今变得野心勃勃、母子离心,不可不防。苏氏叛国弄权,祸乱朝廷,连累兄弟下狱。

很多重要的人、重要的情,都改变了,而陪在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可能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原来身处皇权的中心,竟是这般高处不胜寒。

躺在龙榻上的这个男子,好像从未做过一个温和的父亲、一个可以依靠的丈夫、一个忠臣孝子。他年轻时纵情享乐,登上皇位后依旧如此,猜忌忠臣、打压权臣,多情而无情、羸弱而残暴。

也许史书工笔会记录他开渠、通商、治灾、平乱的功绩。可作为儿子,看见他面无血色、奄奄一息的样子,心中积累了太多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是李霩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毫无遮掩地注视他的父亲。从心里燃起来的一股愤怒、不解、冲动、无奈的感情,让李霩惊觉、讶异、害怕。

这一晚,他捂着受伤的臂膀走出光月殿,撑着疲累的身体沐浴、休憩,怀着复杂苦闷的心情守在太极殿,沉默不语,从深夜到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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