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代 序
苍山先生离开我们已经整整48个年头了,白云苍狗,天上人间。
我侍苍师侧前后10年,在将近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他的音容笑貌依旧清晰地烙印在脑,特别是一些生活琐事,夜深人静之际,会重现眼前,仿佛先生没有离去。苍师待我恩重如山,情同父子,今天回首前尘的哀痛与悔疚,言语是无法表述的。
今年清明,我随世芸兄等踏上寻根之旅,来到先生的故乡——群山拥簇着的浙江宁海,荷县政府的盛情关照,短短两天,我们寻觅和重蹈着先生成长的足迹,在县政府的档案馆中获得了先生当年不少的珍贵史料,又安排我们参观了柔石、潘天寿、严苍山的故居,与已经白发苍苍的柔石女儿,握手相聚,唏嘘话旧。更凭吊了先生景仰的方孝孺的跃龙山上的读书处。
今日宁海已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现代化城市了,但时尚景观的背后,积淀着深厚的文化底蕴,掩映着非凡的历史光焰,这在方氏读书旧址就体现了出来。当我们的车在跃龙路上转入一十字路口时,一段高高的黄色古旧的围墙便映入眼帘,后边是松柏环绕的小丘峰,山不高却名跃龙。我们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左侧是磬钟隐约的宏伟庙宇,右侧就是先生常说起的方孝孺读书处了,明代蜀献王赐名其读书处为“正学”,并称方为正学先生。旷地上矗立着一座石坊,近人补额曰“乾坤正气”四字,再上数级,有古朴的粉墙园洞门,入内是幽深的厅堂旧屋了,修葺整饰,人迹稀少,寂静而肃穆。我坐在厅前天井的石条上,思绪飘渺起来:100年前,先生与潘天寿、赵平复(柔石)同窗于今正学小学,知己联袂常来此地瞻仰先贤,可能也是坐在我今天休息的石条上,先生吟成七律一首《题方正学先生读书处》:“瞻仰芳型有荩臣,模糊碑碣字痕存。贞心直与山河壮,正气重开天地昏。叶落疏林标血色,风鸣古柏凛忠魂。燕王宫殿今何在?不及三椽书舍尊。”想当年先生等登临兴怀时,虽山径凄迷,而模糊碑碣仍在,经百年岁月的洗磨,今日故物荡然了,当年少年意气、激扬文字的前辈们,亦早已长眠地下,天地悠悠而人生苦短,只有他们报国的赤诚长留在后人的心怀之中。
历史的余绪,让我把方孝孺、柔石、潘天寿、严苍山引联成一种宁海的独特精神,它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台州式的硬气”。宁海古属台州,四位都是台州“硬气”的楷式,彪炳千秋。赵、潘、严三人自幼情同手足,一生风雨同舟,柔石早岁避难来沪,潘天寿解放后途经上海,都下榻在苍师太仓路寓所;即使“文革”中潘被隔离,先生身系囹圄,狱中犹牵挂老友,赋诗抚慰:“旭日高悬日影遁,还君清白勿扰心。”他们的精神、友情,在我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范成大的诗句:“死生契阔心如铁,风雨飘摇鬓欲丝。”感人而值得后人永远纪念。
此次寻根之旅,我们又专程祭扫了苍师和师母的墓地,山径仄隘,地旷天高,简窄的墓头,杂树生花,群蜂萦绕,对着碑上苍师和师母的名字,思绪让我回到了数十年前的一些往事。
记得那是1959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初次来到苍师太仓路寓所。穿过后门黝黯的厨房,由月英姐引路,登上小木梯,来到右侧亭子间。中间一圆桌,置放着稿纸、复印纸和原子笔,四周陈设简单而整洁,墙角搁几上斜放一张镜柜,内一女青年白衬衣深色背带长裙,阳光璀璨,天真隽秀,在我视线移动时,沉稳缓慢的步声自上而下,苍师微笑着跨进房间。我的任务是抄录他的文稿,由于一手孙过庭的草书,合着章草,常人不易辨识,在我则略能认字,且好书法,所以我的入门,苍师颇高兴的。我一行一行抄,他不离去,看着我写,寂静而显得沉闷。约一小时,门外又传来轻轻脚步声,师母来了,慈祥而白皙,手里端着两小碟饼干和果品,低声细语:“华信,放一放,吃点点心。”并为苍师和我的茶杯里加了开水。这是我初见师母的记忆,温馨而亲切,让人终生不忘。
又20世纪60年代初,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中,我常常挨批,说我不关心政治,“只专不红”,“谈吃论穿”,“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等等,心中委屈,一度情绪低落。对学生素来严格要求的苍师,却从未苛责,对我往往抚慰有加。一天下班后,他要我一起回家吃饭,进客厅,师母已饭菜端正在桌。由于家中子女佣人多,苍师又好浅斟细酌,故大桌旁另放一小圆桌,几碟精致菜肴,融合在亲情笑语边,一人独饮。这天例外,苍师关照小圆桌上加一副碗筷,让我与他对饮、对吃。师母不安了,时时过来看我菜是否吃完,记得很清楚,她又夹着一只红烧蛋放在我碗里。苍师话不多,只是鼓励我用功读书,正如后来遗诗告诫所说:“还希医学多努力,青出于蓝胜于蓝。”在我与华敏弟能得“青出于蓝”已不易,遑论“胜于蓝”了。
在料峭的春寒中,面对着恩师的墓碑,两件小事突然涌上心头,献上两株白色的菊花,我不禁哽咽了起来,语不成声。后来座谈会上,有人问我感触,我答:苍师对我们,恩重如山,情同父子,就这八个字了。唯在我言,碌碌不力,蹉跎了岁月,辜负了厚望,愧对师门,这是我面对苍师故土要说的一句由衷的心里话。
宁海的灵山秀水孕育了柔石、潘天寿、严苍山三位时代精英的成长,他们在各自的学术领域中作出了杰出的贡献,而苍师由于历史原因的影响,功绩和名望被隐没不彰,客观地说,他的学术成就和贡献是抹杀不了的。苍师继承了汉唐以还的医学理论和学术经验,立足时代,总结和阐发出不少新的学术观点和治疗经验,如1929年,上海脑膜炎猖獗,当时西医束手,死者枕藉,苍师主治于四明医院,勤求古训,博采众方,创“疫痉”说,订立新方应治,挽回了不少生命。据当时典籍记载:“凡患脑膜炎者,竞送四明医院,沪埠一隅,奉为脑膜炎之唯一救星。”苍师的学术贡献,于此可见一斑。又温病论治方面,他提出“三护” (护脑、护津、护肠)说,防患于未然,打破了叶桂卫、气、营、血先后分期说的鸿沟。杂病治疗中,据阳腑宣通的原则,创“寒结旁流”说,发前人未发,用三物备急丸。培补脾阴方面,立辛芳悦脾法,补充了缪希雍、叶桂、吴澄等未尽之旨。20世纪20年代,苍师深感汪昂《汤头歌诀》的选方不足,增补了不少古方、验方,到了50年代,第二次又加以增补,共增入方剂213方,并详加注释,直到“文革”前夕方始蒇功,为中医方剂学的发展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宁海严苍山故居的修葺,相对柔石、潘天寿故居言,是滞后了。近悉县政府已十分重视此项工作,目前正积极展开动迁和收集故物。感人的是,数十位宁海当地退休的老人,已自发地动作在先,在旧居的一间厢房,开辟了严苍山医学纪念馆,生平、履历、医著、书画等相关资料收集得颇为周全,照片、图片的放大复印件悬挂在陈列室的四周,可贵的是所有一切都是自费亲为,他们的共同心声是:苍师的名字,与柔石、潘天寿一样,是宁海人的骄傲。当得知我们要去参观故居时,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都来厅前热情欢迎,茶水、果品摆满在厅堂的长桌上。古人说:大道不孤。医学也是大道,所以“天下为公”,得到了广大民众的热爱和呵护,苍师医学根植于民的精神,在此也充分地体现了出来。
丁氏内科严苍山临床医学基地,在世芸兄的主持下,徐燕主任恪尽职守,多年以来组织大家做了大量工作,俾苍师学验得以深入研究和发扬光大,本书的付梓当是一个小结和新的开端,作为苍师弟子的我深感欣佩。猥蒙不弃,嘱为弁言,自日前宁海归来,我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下来,不计工拙,遂成此文,想以此代序,也不知有当高明不?
潘华信
201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