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梦回在远处
云若回到洛阳城落红楼,寻来三尺白绫,想一死了之,可是在白绫套进脖子的一刹那又想到了父亲。是不是很多时候看似绝望的时刻,稍微忍耐一下,前方就会有一片晴朗的天空?有,最好。没有,也不枉挣扎着过完淋漓鲜活的一生。活着,有无限可能,而一死了之,什么也不会有。
云若想着父亲死后的面容,双唇紧闭双眼紧闭,浑身冰冷遍体僵硬,就那样抑郁地走了。隐隐约约中云若觉得父亲还有些懦弱,很多时候不是别人跟你过不去,是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云若把白绫收起来,摊开宣纸,写道:乌云后面或许是灿烂的晴天,或许不是。佛说:“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以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我既不要被逆境困扰,也不会幻想出现奇迹,要脚踏实地,坚持不懈,全力以赴去争取活着的意义。写完后,就把它撕掉了。
云若出了落红楼,先去含嘉仓找褚老伯,但是褚老伯年老体弱,怎么也不肯陪云若。无奈之下,又去找褚嘉的夫人,劝她陪着自己去医馆。褚嘉夫人是个吃斋念佛的主,也不去。
云若一个人到医馆,说明来意。医师坚持让家人陪同,云若冷冷地道:“家人都死了。”医师笑道:“去找来孩子的爹!”云若自然不敢找来李隆基,万般无奈下只好硬着头皮找大门艺。大门艺以为薛崇简和云若真的决裂了,也乐意做个和事佬,轻轻松松陪着云若去了医馆。
不消一刻,浑身轻松。云若让大门艺回衙门,大门艺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她唠会儿嗑。云若就让大门艺把自己送到落红楼,请他喝茶。
大门艺手脚勤快地为她收拾房间,洗衣擦地,顺便买了一些补品回来,边陪她吃饭边说笑话。“某人犯了偷窃罪,被官府锁上枷销示众。有人问他:‘犯了什么大罪?’他长叹道:‘一个人倒起霉来,走路都撞板。昨天我偶然见到街上有条草绳,心想以后会有用,便随手拾起来。’问者道:‘拾了一条草绳也判这么重?’只听犯人继续说:‘哪知草绳那端,还绑着一条牛呐!’再讲一个,父子扛酒一坛,因路滑打碎,其父大怒。其子伏地大饮,抬头向父曰:‘难道你还要等菜吗?’”云若笑得只想喷饭,“大门艺,想不到你这么幽默。”
大门艺笑道:“我肚子里笑话多得很,你如果想听,我天天讲给你。”
云若收起笑容,道:“只怕我没那福气。”大门艺道:“何出此言?”云若叹道:“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有事没事不要老往这里跑,惹人笑话。”大门艺笑道:“大家说说笑笑,开心不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何以解忧,唯有云若。你说的话很可笑。我权当没听见,来去交友是我的自由,任他人风言风语,也阻挡不了我半分半毫。”
云若说:“你年轻,你潇洒,我自然比不了。”大门艺笑道:“可是你面若桃花艳绝天下,我一直觉得你比我小!和你交谈,很愉悦。”云若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只怕小弟你在我这里又闷又烦,如此姐姐就放心了。”
大门艺站起身,甩甩长发,道:“你不要老是姐啊弟啊,给人增加压力。不如你我以名呼之,如何?云若。”云若无奈地笑道:“好吧!大门艺弟弟。”大门艺呵呵一声,“再叫我弟弟,不来给你讲笑话了。”云若只好答应道:“好的,大门艺。”
云若身体复原后,给李隆基上了一张奏表,说自己愿意应幽素科试,走仕途之路。李隆基回道:“不管中不中,你仍然是我的爱妃。”云若接到圣旨后,夜以继日地备考,闭门不出,偶有大门艺过来探望,见她奋笔疾书,连声赞叹她将是上官婉儿第二。
云若笑道:“我可比不上婉儿姐,大不了是个女校书。”大门艺接道:“你教书挺好的,私塾很好,就是很缺女先生。”云若用笔打一下他的头,“你还真是四肢发达,连女校书都不知道。”大门艺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摸着头,道:“怪我没听清。”
八月份金菊飘香,秋风送爽。科试在长安和洛阳同时举行,洛阳的分场在天津桥上。各位应试举子现场抽题,当场作文。然后由监考官现场收文章,当场合议打分。云若在大门艺的陪同下,女扮男装一身白衣发丝飞扬。她抽到的题目是据《驱烟寻涧户,卷雾出山棂》写一篇韵文。云若文不加点须臾而就,文曰:
天地不仁,造化无力,授仆以幽忧孤愤之性,禀仆以耿介不平之气。顿忘山岳,坎坷於唐尧之朝;傲想烟霞,憔悴於圣明之代。情可知矣。赖乎神交胜友。得山泽之虬龙;隐路幽居,降云霄之鸾凤;杨公沈公,行之者仁义礼智,用之也乾元亨利。元经苦而白凤翔,素牒开而紫鳞降。金门待诏,谒天子於朝廷;石室寻真,访下走於邱壑。幽人待士,非无北壁之书;隐士迎宾,自有西山之馔。席门蓬巷,伫高士之来游;丛桂幽兰,喜王孙之相对。山南花圃,涧北松林,黄雀至而清风生,白鹤飞而苍鹰起。停琴绿水,仲长统之欢娱;置酒青山,郭子期之宾客。人探一字,四韵成篇。
监考官认为,此赋善于抒情,气盛情深,可认为是其心理路程的真实反映。此赋表现了理想受挫、仕途失意时自己的崇高品质、美好人格,抒发了内心的忧郁愤懑、磊落不平。尽管如此,字里行间却从未放弃对功名的渴望、对未来的憧憬,是对理想和功业执著追求的见证。整篇文章精描细刻、音韵谐美,又有豪放壮大气势。对仗精工、用事贴切;熟用隔对,四六句长短句交错变化,同时注以散行之气,使文章于凝炼中见流畅,但又注以清新之风、振以疏荡之气,于是变繁缛为清丽,变滞涩为流畅,气象高华、神韵灵动。
云若听完,刚要退下天津桥,忽听考官又要借金秋八月写一首颂圣词。虽不十分情愿,也要执笔。
渐亭皋叶下,陇首白云飞。素秋新雨霁,华阙起中天。嫩菊深浅黄,宝阶含香砌。玉宇净无尘,金茎方有露。碧天如水澈,升平几多暇。夜色澄明鲜,漏声迢递远。南极星中瑞,此际宸游处。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碧。披香帘卷泪,月明风细细。
监考官阅后,道:“可能由于写作者本身的气质使然,也可能由于作者过于依赖自己敏捷才思的缘故,这首诗词虽意在歌颂皇帝,但缺少一些雍容华贵、富丽堂皇之态。‘嫩菊深浅黄,宝阶含香砌’,竹篱茅舍间,何处无此景物?不仅如此,仅读开篇一韵,并不能看出这是一首歌颂帝王的开端;再如‘夜色澄明鲜,漏声迢递远’、‘披香帘卷泪,月明风细细’诸景物的叙写,也与歌功颂德主题略显不谐和,不过,若抛开它意,此诗词颇具美感韵味十足。”
云若感叹监考官真是博学多才、慧眼识珠,自己细微心事,竟被窥探无余。三日后,放榜,幽素科试及第,授朝散郎,进丽正书院做侍读学士。丽正书院位于洛阳宫城(紫微城)明福门外。宫城正南门为应天门,应天门西面一门为长乐门,长乐门北为广运门,广运门北即明福门,门内有中书省。丽正书院和以前的修文馆大体相仿,只是建筑规模更大。整体风格更阔气。
云若入职第一天,见到了修书使者,觉得很意外,竟然是张说。此时的张说已经是中书令,被李隆基重用。张说宣读完当日任务和注意事项,看到云若,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云……”云若用手指示意他不要讲出来。张说忙笑道:“芸芸众生相见即是缘,这位新来的,随我到院里来。”云若跟在张说身后,张说只是笑,笑着摇头。
云若低声道:“别胡言乱语,小心我揭发你。”张说在院里站定,说:“我不揭你,你倒揭发我,我有什么把柄,会落在你手上。”云若笑道:“张说虽有才智,但生性贪财,勾引术士占星、徇私舞弊、收受贿赂。而且脾气暴躁,对同僚常当面驳斥,甚至呵斥谩骂。他与御史中丞宇文融不和,因此对宇文融所提出的建议,大多加以压制。我说的可是事实?”
张说转了转眼珠,指着云若的鼻子,道:“我算怕了你了!”咬牙切齿完,又满脸媚笑道:“不过,云学士以后在侍寝的时候,还请记得帮我多多美言,小的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云若厌恶地掉头就走,张说在身后吃吃窃笑。
丽正书院中有秘书监徐坚、太常博士贺知章、监察御史赵冬曦等文学之士,李隆基让他们著书立说、讲论文史,并任命张说为修书使,主持其事。云若和他们这些饱学之士一比较,顿觉自己是帮闲文人。
云若白日在丽正书院与诸位大家同撰《六典》及《文纂》,晚间自回落红楼歇息。间或与大门艺谈笑风生,初不甚习惯,后来渐不避左右。大门艺去丽正书院找云若,大家也见怪不怪。
丽正书院里有位狂客名叫贺知章,善谈笑,好饮酒,又风流潇洒,又善草隶书,好事者供其笺翰,每纸不过数十字,共传宝之。云若仰慕他的为人,常与之交谈,慢慢也开朗豁达起来,不似往日小女儿情状。
一日,云若和大门艺、贺知章外出,在街上走着走着不见了贺知章,回头一看原来贺知章见到一处厅馆好墙壁及屏障,忽忘机兴发,落笔数行,草书隶书如虫篆飞走,虽古之张索不如也。
云若对大门艺道:“贺兄言论倜傥,真可谓风流之士。吾与他人离阔,都不思之,一日不见贺兄,则鄙吝生矣。”大门艺笑道:“云兄可忘了溪州的崇简哥了?”
云若的脸刷地红了,她以为把他全然忘却了,她以为从此他们相忘于江湖了,他以为他们彼此不再出现在各自的生命里了。但是,大门艺的一席话,又把回忆拉回从前,何况她还住在他们的落红楼。
薛崇简自当日云若走后,有一段日子魂不守舍,也曾借酒浇愁,对月长吁,临风洒泪。他幻想有一天她会再回来,会像从前一样和他形影不离,可是他等到的消息却是她入了丽正书院,专心致志做了校对书籍、编纂文章的任务。或许还会侍寝,薛崇简每每想到此处,就有一种剜心的疼痛,那可是他生命中唯一真心爱过的女人。
如今,又能怎样,自己还自身难保。也罢,想开些吧,她在洛阳谋得一份差事,自得其乐,总要强过陪自己吃苦受累,该醒醒了,始终如一陪在你身边的是结发妻子武洛安。
武洛安来溪州后,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不多时日竟然消瘦。薛崇简虽不怎么理她,可是见她形容憔悴,不便进食,也少不了为她求医问药床前侍候。武洛安的绫罗绸缎洁面美具渐渐成为过去,她也开始学着自己端水做饭洗衣叠被,开始转变暴躁乖戾的性子,开始在薛崇简面前低声下气。薛崇简也当她是姐姐看待,不再对她冷眼无视,不再漠然置之。
武洛安一身肥肉差不多褪掉后,也是中人之姿,虽不好看也不难看。她也换上了荆钗布裙,也淡妆素抹,有时还会素面朝天。薛崇简就感叹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云若的装扮在武洛安身上重现,如果云若在,该有多好。
这天办完差回到家中,他看见她俯在桌子上哭,就问为什么。武洛安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可是父母兄弟姐妹都不见,我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无人关心无人问,活得像个幽灵一样,还不如死了算了。”薛崇简这才想起这么长时间,自己从未为她过生辰,而她自始至终对待他一如热恋,虽然她为了得到不择手段。
薛崇简沉默半天,径直走出房门。武洛安还在哭,身边却没有了被呼来喝去的奴仆,有的只是一盏孤灯。
他走到街上,想买点什么,发现无物可买无处可买,这里不是洛阳更不是长安,荒僻之地遍地疮痍。于是,他慢慢走回家,到家后发现她自己做了两样青菜,还有两碗清粥,守在桌子边,等他回来。薛崇简拿起筷子,和她相对而坐。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正面面对她,气氛一度有些尴尬。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吃饭。
薛崇简正想找些话谈,忽然看见她从身后拿出一瓶酒,问他喝不喝,从长安带过来的,天竺国进贡的,来到这里一直没舍得打开,想着到两人关系缓和了再喝。
薛崇简就道:“打开吧!现在,我陪你喝!”武洛安把酒递给他,自己点燃了蜡烛,又默默许了愿。薛崇简斟满两杯酒,一杯放到武洛安面前,一杯一饮而尽。美酒芳香扑鼻,令人沉醉。
武洛安睁开眼,道:“你就不问问我,许了什么愿吗?”薛崇简淡淡地道:“许了什么?”武洛安的脸颊红了,欲言又止。薛崇简继续饮酒,自斟自饮,也不再搭话。
武洛安站起来,离开桌边,走进卧房,取出一样东西,放在他面前。薛崇简一看上面的字样,浑身不自在起来。此时,他已有几分醉意,就笑道:“情势所迫,当不得真!收起来吧!”
武洛安的眼泪落下,落到酒杯里,她端起来把酒喝了,又一把夺过酒壶,连饮好几杯,哭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从小到大,没吃过亏没受过苦,自从认识你之后,接二连三的痛苦折磨。我在你身上下了多少工夫,我为你家送了多少银两,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是想让你喜欢我,只是想得到你的呵护,可是你呢?那么多年,我在你身边,无论我怎么掏心掏肺,你看都不看我。
是,我承认我有时候很恶毒,为了得到不惜用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可是那是你逼我的。那你想想看,云若那个死鬼在我身边那么长时间,我对她怎样了,即使我知道她把你占有了,我又怎么她了。也许你会认为我一无是处,才德全无,配不上你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我知道自己不配,所以才竭尽全力,我知道自己无品无行,所以才死心塌地追随于你。我什么都不是,除了是你的影子,我什么都不会,除了会爱你!”
薛崇简看着她泪流满面,看着她推心置腹,一边看一边灌酒,等她说完了,扔给她一方锦帕,道:“擦擦,都过去了。”武洛安又哭一阵,哭得眼睛肿成了桃子。
薛崇简喝完一瓶酒,道:“不早了,快歇息吧!”说完,转身就走。
武洛安在他身后,微笑着看他倒下。
薛崇简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武洛安的床上,发觉大事不妙,拍拍额头回忆昨日之事,竟然全然记不起,现在头脑还是昏昏沉沉。
武洛安走进来,把那张纸放在他面前,道:“你是君子,应不食言,可你却让我等了那么久。我是小人,只不过做一些正常之事。以后君子不要和小人斗,你记住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昨晚让我开心。”
薛崇简把那张某年月日生三个孩子的纸张撕得粉碎,猛拍额头,大叹酒精误人。
武洛安精心谋划和薛崇简一夜之后,竟然如愿以偿有了身孕。薛崇简见木已成舟,不好再说什么,只默默心塞地买了保健补品给她送去,但是还不和她直接打照面,不和她讲话,更不和她在一起。武洛安也不在乎,反正这么多年了,早已经习惯了。他已经是自己孩子的父亲了,能跑到哪儿去。
武洛安平日里在家里安胎,闲了走出去和当地土人妇女谈论养育儿孙事宜,日子过得滋润自在。薛崇简看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又恨又怨,长声叹息,可是只能远观,又不敢怎样。他毕竟心软,下不去手。
现在,他虽然想念云若,却不想和她再见。
当初,他把她赶走,承受不了她有孕的事实,可是此时轮到自己,却也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