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睡觉的元旦

一箱百香果勾出了青岚的身世之谜，她的父亲的名字竟然是张商陆！沈婉珍听到这个名字，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从座位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青岚走了过来。被这个名字惊愣了的青岚虽然仍没有缓过神来，但忽然看见走向自己的沈婉珍，她还是立刻站起了身，以厌恶的语气喊道：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元旦赶紧搂住她的腰说：

“青岚，别激动，别激动。”然后她转身对沈婉珍说：

“沈大姐，你先坐下，先坐下，青岚这么多年来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孤儿，忽然出现一个父亲，然后，还有你们，和那个她早就知道的故事，让她一下子接受起来肯定会很困难，给她一点时间吧。”听元旦这么一说，沈婉珍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急忙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说着抚着自己的胸口深吁了一口气，努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没等几秒她又急促地说：

“青岚，你能允许我现在当着你的面给你父亲打个电话吗？我有好多话需要问问他。当然，如果你不允许我也不坚持。”元旦看了看青岚，见她紧咬着嘴唇，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就转身想对沈婉珍说不，谁想青岚拉住了她，她从青岚红红的眼眶里看出了“同意”二字，又转而对沈婉珍说：

“沈大姐，这个电话你可以打，但是必须开免提，能让青岚和我们听见。”沈婉珍连连点头：

“我也是这样想的，得让青岚听见，也让商陆知道，他的亲生女儿就在这里，离他不远的地方。”青岚恨恨地说：

“他既然能够让快递员把百香果送到这里来，自然是知道我在这里的，也是不需要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个百香果，只要送到了，可以让他自己少一点悔疚而已。”

“你不能这么说，你的父亲不欠你什么，他也可以完全不给你送这个百香果，也可以不去寻找你，任由你在福利院自生自灭！”众人顺着话音望去，见是刚从后厨回来的王彬说的话。青岚象一只被击怒的小狮子要跃起，跃向王彬：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生而不养，你觉得是天经地义？你知道一个弱小的生命被随意扔到天地间会遇到多少危险，多少变数？他们没有任何力量，象是被丢在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不会吃，不会说话，不懂这个世界，把他们抛弃的人，妄为父母！”众人沉默。

良久，沈婉珍拨通了电话，“嘟嘟”声响过几秒，接通了：

“婉珍。”传出男声低沉，优雅，听到这两个字，沈婉珍的眼泪倏的一下飙了出来，她勉强发出声音：

“我以为你一直不会接我的电话……”

“怎么会，你的每一通电话我都会接。”

“可我们已经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

“你一直都没有联系我呀，我的手机一直放在身边，吃饭，睡觉都没有丢开过。”

“那你为什么不主动给我打个电话，你难道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吗？”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不想，不想见到我，不想听我讲话，因为我是你们俩心中的结……”沈婉珍捂着嘴泣不成声，数秒后才言：

“商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青岚是你的女儿？你追过去相认了？”对面沉默，而后说：

“那天我赶来医院，在大堂经过时听到何姐跟一个女人的对话，她交待那个女人，孩子不要改名字，还用他父亲给她起的名字叫青岚吧。我当时一惊，因为在白云刚怀上孩子时，我就跟她商量好，如果生下一个男孩，就叫他昀琦，他的弟弟就叫昀珂，如果是个女孩，就叫她青岚，黛青的青，山岚的岚。偏偏她们提到了‘青岚’这两个字，我意识到不好，就躲在一旁她们听去了几句，女孩会被送去某某福利院，福利院方面已经接到通知，并决定接收这个孩子。

然后我悄悄离开，去了白云的房间，白云已经生产，如我所料，她告诉我生的是个男孩。不一会，一个男婴被抱了过来，就是我们的昀琦……”沈婉珍已经恢复了平静，如今可以淡淡地问：

“你当时为什么不揭穿我们？你怎么想的？”话筒里传出倒水、喝水的声音，然后才是那个低沉、优雅的声音：

“你们既然已经决定这么做了，而且把孩子都换过来了，我如果当场揭穿你们，你们该有多难堪啊。”

“你是不是当时也特别想要一个男孩？”对面的声音忽然加粗、严厉起来：

“胡说，男孩、女孩有什么关系，只要是我们的孩子，白云想得太多了，老人会有些执拗，但慢慢她就会接受事实，我们只需要等一等，等她接受就是了，怎么可以任由她胡闹！”

“那你就可以任由我们胡闹？任由你的女儿就待在福利院里长大？任由别人家的孩子在你的眼皮子底下长大？”

“你让我怎么办？我是爱白云的，不想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如果我当面拆穿她，她的心里就会留下阴影，难以愈合，我们之间就会竖起一面墙，她在我面前会永远抬不起头来，我怎么舍得让她受这种折磨。”沈婉珍的声音忽然犀利、凄凉：

“你不愿意让她难受、受折磨，就让我难受、受折磨是吧？你当着我的面说爱她，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为你付出这么多，你都没有感觉是吧？”

“婉珍······”对方只是叫了一下她的名字，就没有再说下去。沈婉珍却是不依不饶：

“你以为这样做是对白云好，可你知道你给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吗？你到现在也没有给白云一个身份，让她对你失望至极，才会闹出那么多的插曲，最终远走他乡，落脚海外，这就是你说的爱她的结果吗？”话筒那边的声音忽然没有了感情，变成了冷冰冰的口吻：

“你说的太多了。可以让青岚接一下电话吗？”在场的众人都愣了，沈婉珍就如被刺破的一个气球，一下子瘫在了沙发上。青岚是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些对话的，听到张商陆让她接电话，她忽然也没有了脾气，走过来对着话筒说：

“是我，青岚。”张商陆的声音忽然又变得低沉、优雅，但话里分明沉淀着更多的霸气：

“女儿，你既然接受了‘青岚’这个名字，就说明你是承认我这个父亲的，我除了没有让你回到这个家，其余的事情自认还是做了一些的，你可以尽情埋怨我这个狠心的父亲，但你不得不做我的女儿。到集团公司来上班吧，你的身上留着我的血液，就一定会是一个优秀的企业管理者，这么些年，我旁敲侧击地为你安排了许多企业管理的课程，相信你理论层面的知识还是够用的。”青岚不假思索地反问：

“要是我说，我不想去你的公司呢？”张商陆的语气里明显少了耐心：

“那你接着做你的富家小姐，悠然自得就好，需要钱就来找我要吧。”电话直接挂断了，青岚一时没有返过味来，愣在了那里。情况直接发展成这个样子，谁也没有想到，不知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两个被打到了五味瓶的两代女人。反而沈婉珍强打着精神说：

“我既然答应了唯西丫头把事情讲完，自然是不能食言。那时，我坐在咖啡厅的隐蔽处，悄悄听着那个称自己为‘可可’的男孩和白云的对话。白云为了稳住男孩，和他谈起了他的作品，一提到这个内容，男孩果然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给白云讲了起来：

‘你知道晚唐时期的鱼玄机吗？啊，不知道没关系，我来告诉你，这是一个苦命的女子，本名鱼幼薇，父亲是个落魄书生，饱读诗书却抑郁不得志，自是把满腔心血都倾注到独生的女儿身上。鱼幼薇从小就受到父亲的悉心栽培，五岁诵诗，七岁习作，十一二岁就已经小有名气了，闻名长安城，被人称为‘诗童’。但因母女俩生活窘迫，就搬到了平康里——当时的妓院聚集地，母亲靠给妓女洗衣服为生，她的名气传到了花间派鼻祖温庭筠的耳里，这位名满京华的大诗人登门造访，找到了灵动活泼的鱼幼薇，想考考她的才华，让她即兴赋诗一首。鱼幼薇当场赋诗《江边柳》：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温庭筠自此喜欢上了这个女学生经常来给她指点，帮助她们母女俩度过一个个难关。他们相处得很和谐，是师生，也是朋友，可是温庭筠已经四十多岁，而鱼幼薇才十多岁。他年长鱼幼薇30多岁，相貌丑陋，被人称‘温钟馗’，他宁愿和烟花女子厮混，也不想耽误了这个眉目婉约的女子，始终不敢越雷池半步。后来竟远走他乡，走之前，为鱼幼薇介绍了一个才子李亿，鱼幼薇听从老师的安排，嫁给了李亿，一乘花轿把盛妆的鱼幼薇，迎进了李亿为她在林亭置下的一栋别墅中。金童玉女度过了一段心醉时光。起初这段婚姻还算和谐美满。偏偏这个李亿是有家眷的，其原配夫人非常凶悍，她听闻自己的夫君有了小妾，怒气冲冲到了京城，把鱼幼薇一顿毒打，还逼着李忆写下休书，把新婚不久的鱼幼薇赶了出去。

畏惧夫人家世的李亿懦弱无情，只得将鱼幼薇安置在曲江一处偏远的道观——咸宜观，还许诺：暂时在此隐忍一下，不久必有重逢之日！从此，她成了道姑，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叫道号‘玄机’的。日日青灯孤影，苦苦等待。当然，这场等待又是落空了。再次受伤的鱼幼薇万念俱灰，她含泪写下了诗歌《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她的才情，本可以留芳千世，当然也可以再觅一良人为伴，当然可以青灯古佛，佛香磐音中度过余生，可是她堕落了。她选择做了一名背负整个长安城骂名的***子。长安城的很多风流才子慕名而来，不为对诗，只为寻欢，风月场所哪有丝毫的真情可言。偏有一天，咸宜观中来了一位乐师，叫陈韪。此人相貌魁梧，才情极好。她为她痴迷，她把他视为情郎，想与他相守一生。可是陈韪怎么会对一个烟花女子上心，不久，他就和鱼玄机的侍女绿翘有了私情。一次出游回来，鱼玄机看绿翘面色红润，头上的鬓发都歪了，于是便有些疑惑。她把绿翘叫到了房间里，开始审问，并扒了她的衣服，发现她的胸部上有指甲的划痕。于是鱼玄机拼命地用藤条抽打她，此时绿翘回击骂鱼玄机堕落淫荡，鱼玄机很气愤最后还一把抓住她的脖子，向墙上撞去，结果就把她给撞死了。鱼玄机就赶紧把绿翘埋在花园里。

到了夏日，有两位新客来访。一客人尿急，到花园小便，见有一大群苍蝇聚集在花下浮土上，驱赶开后又复聚过来。客人心中生疑，回家后告诉了作衙役的哥哥。官衙派人挖出了绿翘尸体。绿翘的尸体被客人发现后，鱼玄机被带到公堂，抬头看座上，审问她的竟是旧日追求她而遭拒绝的裴澄。裴澄怀恨在心。最后，她被处以斩刑。这年她还不满26岁。’那男孩讲到这时停顿了下来，许是看白云心不在焉吧，立刻明白自己跑偏了，赶紧加快了讲述速度：

‘我的其中一个女主人公于幼微其实是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女孩，因为在周末跑去喝咖啡，救了一个差点被男友推下玻璃桥的女子，随后又遇到一个亦今亦古的美髯居士，因为自己的名字就跟人家聊到了古代跟自己同名的女道士，胡乱发表了一些言论。随后就从她刚救过人的玻璃桥上掉了下去，穿越了，来到了晚唐，正好出现在监狱之中。其实第一次入狱的鱼玄机是被人救了出去的，那个人叫刘潼，历史上确有其人，官最大坐到了西川节度使，历史上也确有记载，鱼幼薇离开李亿之后曾在刘潼的一个官任之地和他有过交集，但没有留下来，而是去了咸宜观。我是这么写的，于幼微危机之时被刘潼救下，回到了咸宜观，紧接着历史上确有存在的诸人一个个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即出现在鱼又玄——鱼玄机再次出狱改了名字——的诗画盛宴上。陈韪，那个在历史上使鱼玄机处以斩刑的诱因也在我巧妙编排出的鬼魂之戏中送了命，给可怜的婢女绿翘报了仇。而最后使鱼又玄再次入狱，我把这一重任给了当时的圣上，因为倒霉的鱼又玄看到了圣上的私情，而所有那些情节，我是遍查晚唐史，用一条条透漏着蛛丝马迹的史载编纂出来的。’许是白云茫然的眼神再一次提醒了这个男孩，他又改了叙述方式：

“啊，我刚才也跟你说了，我是因为遇到了一个特别谈得来的朋友，才生出写这本书的想法，其实，她才是这本书的主角。现实中的她确有一个特殊的能力，能够梦到一些很快会发生的事情，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预兆梦，我编了数万字的内容给她画了一张大大的饼，最后甚至把她编成了晚唐时期的太和公主，而他的丈夫，顺理成章的就成了史上以贤德著称的宰相李德裕。为什么？因为李德裕设计了一个很完美的局，把远嫁大漠几十载，嫁了几代匈奴的太和公主救回了大唐。历史上的太和公主回到朝廷没多久就死了，但是她和李德裕必须要有一段凄美的爱情才算完美吧，她必须得还李德裕这份厚厚的人情的呀。历史上李德裕和后来我选中的‘男二’刘潼是有交集的，李德裕曾在被奸臣陷害落马前，在位的后几年重用了刘潼，也就是那次漠上一役，才使没有后台也没有家世的刘潼得以最终走上历史舞台。啊，你该看看我那一役的描写，简直是太精彩了。”自始至终白云都没有发表一个字的评论，如果讲述故事的是我，面对她这一言不发的也早该毛了。那个男孩终于识时务地停止了作品讲述，说：

“嗯，这本书我还没有讲完，这两个故事本来是穿插着进行的，却让我越讲越脱节，我想，我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把他们再揉到一起接着编下去了，还有那些东北大林子里的故事，司马迁的魂魄还陪着刘潼和李十二的初恋情人芙蓉穿越着大漠，都写不下去了。”那男孩自己忽然停止了讲述，似乎刚才的讲述已经用尽了他那一天的热情。白云这时才说话：

“不是我不加评论，不予认可，实在是你这些故事太精彩了，完全超出了我所能够立刻理解和消化的能力了。”

“送给你吧。”男孩忽然说。我看不到白云的表情，但我从她颤抖的声音里听出了狂喜：

“可以吗？你写这本书用了什么名字，书名又叫什么？”

“我用了‘府南旧人’的笔名，书名是《睡觉的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