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惊醒了童年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清)纳兰性德
修完路回校后的那个周一晚修,寒蝉又从教室里把禹蝶叫到走廊。
“上次从你那儿借的钱还给你。”他没有叫她禹蝶同志,也没有叫她禹蝶女士,直接把钱塞给了她。
他清爽的声音流进她的心底里面,带着一股别样的温暖。
“你什么时候借过我钱了?根本没有这事!”隆冬已至好久,禹蝶一直没有一双棉手套暖手,在第一场大雪过后冻肿过几天,但她不记得他啥时候借过她的钱,又把钱塞进了寒蝉的手里。
“这的确是你的钱,请——拿——好!”寒蝉以命令的口吻再次塞进她手里,转身回了教室。
班长陆海岚又组织了新的活动,让禹蝶带着十个女生给伙房帮忙打扫卫生,拉粮食,择菜,洗菜,伙房的师傅们感激不尽,说晚上做馒头要给他们班留五十七个,每人一个。对于一周最馋这一顿馒头的他们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馒头,总算不用他们早早地派一个人高马大的大哥或大姐提前去饭堂排队,就在剩下最后几个馒头的时候,完全靠体力往打饭的窗口伸长手臂才能达成满足食欲的愿望。那些吃不到馒头的同学只能眼巴巴地打点中午剩下的米饭回到宿舍默默下咽。
伙房里的师傅们果然没食言,当天晚饭真的给他们班留够了五十七个馒头。这让他们体验到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的快乐。禹蝶总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找到存在的价值,才不至于被耳旁的一些闲言碎语聒噪得烦闷不安。
她依然沉浸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自我安宁之中。
禹蝶买了新手套戴了几天后才想起来,寒蝉那天晚上给她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他们既没有班费,又没有捐款。
接下来就是搬宿舍了,各自搬自己的那些吃喝睡眠之物。禹蝶故意避开了周晓泉,住了另一个宿舍。她还是选了和宁波睡上下铺,她住上铺,宁波住下铺。
只是有一个新的棘手问题又压在了禹蝶的头上,黎老师毫无来由地让她当宿舍长,这给只会直着性子干事不会周旋的她留下了隐患。
另一个宿舍的艾小杰说有事要找禹蝶说,还说晚上要到禹蝶的寝室睡到她的床上来说。禹蝶想艾小杰会有什么心事跟她说呢,如果有心事要说的话也应该找晓泉说了,晓泉是她宿舍的寝室长。
艾小杰长得白白净净,圆圆的脸蛋上闪着笑咪咪的小眼神儿,在禹蝶的心里,小杰就像她的个头一样敦实可靠,这个班里从来都不爱言语的女孩子会和禹蝶说些什么呢?
谁知小杰的话匣一打开就刹不住车……
班上的孔庆国,他父母,一对恩爱的夫妻,丈夫是石油工程师,妻子随行在工程队做后勤工作,他们的生活和工作交织在一起,常常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三个儿子像排着梯子队一天天长大,跟着他们的父母一天天地适应着野外的生存环境,日子清苦却温暖
父母长年外出勘探出勤,三个小和尚自食自力,吃喝拉撒一律自行解决。七八十年代的城市和乡村、郊野到处吹着纯天然的野风,每家每户的孩子就像原野上丛生的杂草吹着纯天然的野风野蛮地生长,保持着杂草原始的天性。
广袤的原野,纵横无边的杂草,悠悠的野风吹着动听的歌谣:
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阳光啊阳光,你把我照耀,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大地啊母亲把我紧紧拥抱……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吃饱喝足,就能美美地一觉睡到天明。只要爸爸妈妈能在某个时刻,拖着疲惫的身体准时出现在家门口,出现在梦乡的尽头,这样的日子也是弥足珍贵。
可是这三兄弟却没有等到这一天的到来,爸爸在勘探中失足,一向形影不离的妈妈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的打击,在爸爸离开的第三天深夜,思夫的泪流得干干净净,不知该说与谁听?
孔庆国的妈妈对着无边的黑夜,对着无尽的旷野,深情表达着对爸爸的无限牵挂,然后,然后就让门梁上的一根白丝带送她去到了丈夫的那边,从此再也未归。
孔庆国作为长子和还未长大的大哥,双肩挑起了照料两个弟弟的重任。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弄明白,母亲对父亲那份超乎寻常的爱超过了人间的一切,那又是怎样逾越了对她和所爱的人双双育下的三个儿子的眷恋的呢?
爱到尽头原来可以成为荒漠无边无际,爱到尽头竟可以抛下至亲至恋。
八十年代的广袤原野,一群被野风吹拂的杂草在各自的田野疯长,他们遵循师长的谆谆教导,听从父母的简单说教,长着长着,就突然失去了依靠,他们照样疯长。
德敏的爸爸长年工作在城里,妈妈一个人带着她们兄弟姐妹五人,吃饭穿衣睡觉上学读书,日子过得像蜜糖一样甜润,就在德敏上初三的最后半年,妈妈拿起一瓶农药像喝蜜糖一样一饮而尽,少年的德敏一心投入中考,顾不上悲痛,顾不上流泪,她的小妹妹一样的笑意里藏着多少她还没有流出的泪。
从前的野草长满天涯,残酷地,在梦里开自己的花。
年轻母亲撒手人寰,恋恋不舍地丢下两个幼小的生命。五岁的寒蝉懵懂无知,依稀记得那个小屁孩儿领着比他小两岁的妹妹,哭着到处找妈妈。
他的梦里永远回旋着《梦的旋律》:
妈妈,要下雨啦
……妈妈
我好小好小
他们都这么说
禹蝶心心念念的那个影子,他目光里飘忽不定的古老阴影,就在那么不经意间飘进她的视线,日日夜夜令她牵念。艾小杰了解班里这么多同学的身世呀,而禹蝶每天除了学习,完成团支部的工作,就是奔跑于学校与家之间,她太孤陋寡闻。
“我爸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是一个了不起的桥梁工程师。我妈生我的时候,爸爸正在宁波出差,我的名字故由此来。可就在我妈生下弟弟之后,爸爸因肝腹水无法医治离开人世。”宁波沉浸在自传般的漫长回忆里。
禹蝶一时不知道如何去安抚一向安静的宁波,她一心想用激情去点燃的宁波,主动找她做同桌的宁波,住上下铺的宁波。她的心里埋藏着的苦和泪,她一直在用安静表达着对父亲最深的怀念与纪念。
长久以来,禹蝶沉浸在自己无故营造的空虚氛围中,用理所当然的忙碌取代无谓的挣扎,在初来乍到的路上直奔前方,她不知道前方到底在何方,她只是一味地想摆脱没有目标的纠缠。
孔庆国和班上的六个小个头结拜七兄弟,把他们全当作自家弟弟看待。Y县来的何志明有难以启齿的尿床病,孔庆国带他去医院检查,找到学校附近的几个民间郎中给他煎中药,志明尿床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减少。夜很深了,小杰还在絮叨着。
Y县来的还有三个女生刘书相,于东梅和梁红艳离家远,总是在教室里默默地出出进进。隆冬已经到来,异乡的风冷冷地吹打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一定还不适应。禹蝶说,我以后要多关心这些同学。
我就想把这些秘密告诉你,你肯定有办法帮助他们,尤其是寒蝉!两个善良的女孩儿窃窃私语了大半夜,床上的蚊帐把她们的私语挡得严严实实,集体宿舍的学生只能用蚊帐来遮挡秘密。
“母亲和继父结婚前,继父有一个女儿,我的同父异母的姐姐比我大十岁,她结婚后住在城里的石棉厂,姐夫技校毕业在石棉厂做销售员,姐夫比姐姐对我要好。到了星期六,我去姐姐家里帮忙带他们的女儿。唉——我有个不敢说出来的秘密,令我很苦闷。我说出来,你会怎么看我呢?禹蝶。”
“你要是信任我,就说吧。”禹蝶有些感动,宁波终于主动开口了,还如此推心置腹。
“一种可耻的心理。我每次去姐姐家里要是见不到姐夫就会失魂落魄。我越是压着不这样去想,心里就越是想,我恨死自己了,觉得很对不起姐姐。”
宁波的语气真的难过,可她的脸上明明掠过一片喜悦的云朵,她的严肃没有那么严肃了,她的安静也没有那么安静了。宁波心上挥不去的影子莫不是姐夫,就像我心心念念的寒蝉?我要不要也对宁波推心置腹?
禹蝶还是没有说出她的影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