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的箭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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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打仗的村子

村子要打仗了。

男人们都很兴奋。他们鞴了马,背了枪,来到嘛呢房前,准备出发。出征的人,当然是村里的精英。尼巴村的男人,有点像康巴人,大多很高大——也许是人种的原因,因为多种优秀的基因都荟萃于此了——每到有战事时,就是男人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在战场上,大家都会勇猛地冲锋。要是发现谁当了逃兵——除非大家一起溃败或撤退——就一辈子叫人看不起了。

那时的车巴沟,是不以财产的多少来评价人的,也不按聪明与否来评判。因为村里人不读书,除了那些喇嘛外,文化人非常少,很少有人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外面的很多标准也进不来。很长时间段里,流行于车巴沟的唯一评判标准,就是看你这个人勇敢与否。如果你是怕死鬼,那你的家里人也有可能受到牵连,你的儿子可能娶不到老婆,你的女儿可能没人上门提亲——没人愿意跟一个胆小鬼有亲戚关系的。

这种习俗,是从吐蕃时就留下来的,松赞干布时就这样。那时,只要谁家打仗打得不好,官家就会把狐狸尾巴挂到他家门口,从此,这家人差不多就完了——除非他在未来的某次战争中,靠勇敢立下军功,才有可能洗去这耻辱。

那时期,很多人家的门口都能看到一根木杆,杆子上拴着印有经文的旗子。有旗子的人家,就是军户,也叫兵户,意思是这家可以出兵。

吐蕃时期,能在家门口立上旗杆,是非常风光的,他们是那时的“光荣军户”,真的是“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赞布每次出兵时,这军户都有人跟赞布出征。如果出征者战死了,赞布会给这户人家一个宝瓶或老虎皮,可以挂在门口,受人敬重。不过,要是出征者当了逃兵,家门口的旗就被没收了,改为拴一条狐狸尾巴。西夏人也一样,我在《西夏咒》中写过这一点:“像那西夏,‘重兵死,恶病终’,视战死沙场为荣,以寿终正寝为耻。他们总是舞着狐尾,见谁珍惜生命,就将狐尾挂了去。知道不?西夏人眼里,这是最大的污辱,比死更难受呢。于是,他们驱马杀伐,视若游戏,直到招来更残暴的刀子。”

这个细节,证实了藏人跟西夏人似乎有一点关系。

一个瘦若病猴的饱学之士——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不希望我公布其名姓——认为,西夏人是藏族的一支,党项就是藏族的一个部落。在那个历史时期,驻扎在中国西部的少数民族有很多,比如匈奴、蒙古族、满族、突厥等。这些群体的语言和语系都不同,他们的服饰和宗教信仰也不一样。

虽然后世有学者认为西夏跟吐蕃有一点因缘,但西夏时的元昊是不承认这一点的。他认为他是鲜卑人的后代,而鲜卑人又是北魏人的后代,从血脉上来看,他们属于皇族。在那个时期,很多人都愿意攀个皇族血亲,以示血缘上的正统。元昊是安多地区人,他在创建西夏国时,并没用藏文字,他不喜欢吐蕃政权,因为那时的吐蕃总欺负他们。后来,他创造了另外一套文字,它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西夏文。

在大唐时,以勇敢为荣的吐蕃人,常常把唐兵打得落花流水。一次,唐朝名将薛仁贵带兵十万,去征吐蕃,结果,全军覆没,三个将军被俘。一位尼巴村出去的学者谈到此事时,一脸的光荣和自豪。显然,尼巴村尚武的基因保留到了今天。不过,他也承认,这样的历史剧,不会再重演了。

即使不再有战役,尼巴人也仍然尚武,他们把周边的一些部落打得嗷嗷乱叫。所以,寻常的村子,是不敢跟尼巴冲突的。

20世纪20年代以后,尼巴村的整体生活水准逐步好了。村子大了很多。人多力量大。村里人一多,村民跟外面的人打交道时,就觉得腰粗了一圈,于是,那时的尼巴,与四面为敌,和很多部落都有过冲突,他们和玛曲人打过,和四川的阿坝人打过,还和四川农区的人打过。

每次打仗,村里的壮年男子都要出征,自备枪马,自带干粮,叫阿尼选个好日子,祭了山神后,就一窝蜂扑了去。胜了时,就抢了对方的牛羊,还有一些其他的胜利品。败了时,也一窝蜂退了来,各回各家。胜利的一方,也不追赶。因为,他们根本追不到败兵,那些败了的兵,都各回各家,复归于民了。

那时节,血性充满了人们的头脑,死亡像雨后天上的彩虹,是常常可以看到的。死亡带来的痛楚,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生命的消失像海上的泡沫,引不起人的注意,更别提反思了。荣誉占据了人的心灵,把一切都淹没了。

至于打仗的起因,有时是小事,有时是大事。那事的大和小,并不能按现在的标准来衡量。

这次与玛曲人的冲突,是因为玛曲的强盗翻过山来抢了尼巴人的东西,而且杀了人。尼巴村虽然人多,但牧场很散。当地的规矩是,如果有人坐在这山沟里放牧,其他人家就不去了,因为牛羊一多,山上的草就不够吃了。所以,牧人们都散落在各自的山洼里,各自为营,互无照应。

这一天,天还没黑,山脚下有一户牧民刚把牛羊赶回圈里,就被从玛曲赶来的一帮人洗劫了,牧主也叫人用枪打死了。那天,正好有另外一个牧场的人路过,远远地,他看到了这一幕。

于是,他赶忙跑回村子,一进村子,他就喊:强盗抢人了!强盗抢人了!

村里的规矩是,若是听到这类喊声,大家都会出来。于是,有人问,在哪儿?

那人答,在某某山洼里。

问者马上背了枪,上马而去。他并不等别人集合的。谁先听到,谁就回家骑了马,一路追去,基本上属于单独行动。所以说,每次遇事时,总会在路上看到有很多骑着马的人,他们三三两两地往前赶。

这一次,因为消息及时,尼巴人驱马追赶,到了玛曲,杀了抢劫者。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一次惹事的,是尼巴人。尼巴有一个贼,偷了人家的东西,引发了战事。

那时节,每到年底,藏人都会把自家的畜牧产品驮运到汉地变卖,碌曲、玛曲和阿坝的人就赶了牦牛,驮着很多东西,穿过车巴沟,运送到临潭。临潭是个小县城,是汉、藏交界之地。从汉代以来,临潭就是非常有名的重镇。到了明清时期,这里都设有茶马市场。汉人运了茶叶和盐,来到这儿,换藏人的马。

每年,到年底的时候,藏人们都会大包小包,驮了东西,走到临潭,把这些东西卖给回民。回去的时候,再顺便买些年货,用牦牛驮回去。生活在玛曲和碌曲的人,从临潭返回时,要经过车巴沟。在经过尼巴村的那段路上,有一段陡坡,而尼巴村的那个贼,就趁人不注意,提了水,一桶一桶,泼在陡坡上。因为天冷,水很快就结冰了,驮着重物的牦牛一过,便重重地滑倒了。那贼,就趁着天黑,把牦牛身上的一些糖、红枣等物偷走了。这种事,他干了很多次。这一次,他正偷东西时,被一个牧民看见了,牧民顺手一枪,打个正着。村里人听到枪声后,就围了过来,一看对方打死了自家人,当然不答应,也就把路过村口的三个牧民活活打死了。后来,他们才得知,那三个人,属于四川和青海交界处的一个草原部落。这一下,他们惹下了大事,对方部落的人听到消息,也背了枪,赶到这儿。尼巴村召集了所有的男丁,迎了上去。两军相遇,混战一场,双方各死了三个人。后来,周边的部落派了人,调解了几次,才安抚了下来。

后来,尼巴村的牲畜渐渐多了,村里人有了闲钱。为了保护村里的安全,各部落买了一些枪支弹药。男人的枪法都很好,因为子弹有限,在交锋时,如果没有把握,他们一般是不开枪的。

除过这几次的纠纷外,尼巴还和四川农民的部落有过冲突。因为两家的地盘连在一起,因为一点点小事情,四川人打死了尼巴的一个人。于是,尼巴全村人都往上冲,从头一天傍晚开始,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晨才停下来,这一次,双方都死了三个人。

有时候,两个部落打仗,是不正面交锋的,双方躲在林子里,你看不到我,我看不到你,哪里的草动得比较厉害,就朝哪个地方放枪,不管有没有人。两个部落都这样,但尼巴人比四川农民厉害些,在打仗中,他们学会了迂回。一次,这样打呀打呀,整个山腰都叫尼巴人包围了,对方只好选择先逃了再说。可不逃,还没事,这一逃,就把自己暴露了。最后,尼巴人杀了五个人,抓了两个。被杀的几个人中,有一个还是头人,而被抓的两人中,有个刚刚被带回村子就死了,另一个直到调停后,才被放了回去。

就这样,尼巴人一直觉得自己非常强大。

30年代,整个安多藏区非常贫穷,车巴沟算是安多藏区最富的地方了。而尼巴村又是车巴沟最富的,因为部落大,那样子,有点所向无敌了。车巴沟属于杨土司的地盘,那里其他村落都需要杨土司的保护,但尼巴人觉得自己不需要。他们既富有,也善战,可以与周边的任何一个部落平分秋色,所以毫不畏惧。于是,尼巴人很傲慢,虽然村子名义上在杨土司管辖之下,但很多情况下,他们不一定听杨土司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