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血红雪白
雪,无边无际,悄无声息地下着。广袤的苏北平原已是一片白茫茫,皑皑白雪覆盖了一切。然而,在那晶莹剔透的冰雪下,人类最阴暗,最丑恶的那一面却在疯狂而毫无顾忌地滋长着。
从12月20日开始的这场大雪竟持续了十天左右,空投几乎断绝,包围圈内几近绝粮,处境日益艰难。即使是在地下室,气温也不过刚达零上几度而已,严寒与极度饥饿,每天吞噬着数以千计的生命。
素云坐在床沿边,用双手按着躁动的小腹,希望这样能使孩子安静些,也能让自已好受些,但显然是徒劳的。前天傍晚,茂良逮到一条冻僵的冬眠蛇,几个人好容易吃顿晚饭。但从昨天到今天,三十几个小时过去了,再无粒食以裹腹。饥饿象排山倒海的巨浪般一波波袭来,素云快被淹没了。她见自己的棉袍已破旧不堪,领口处有一簇棉絮若隐若现,就迟疑着将它抽出来,慢慢放在嘴里嚼了嚼,竟然生生咽了下去。
“云妹妹,看我们找到吃的了!”茂良和叶丹霞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地下室都没有门板,只有军用帆布做门帘,人的出现总是这么悄无声息。说着他兴冲冲地把肩上的蛇皮口袋“咚”地一声放到地上,露出一个黑乎乎的狗脑袋,可把素云吓了一跳。
“这,这是野狗啊!”
“是啊,凶得很,奄奄一息了还咬叶中士一口呢!”
叶丹霞满不在乎地笑笑:“这算什么,小意思,包一下就好了!”
素云不可遏制地想起碾庄圩看到的那一幕,浑身乌黑的野狗正贪婪地吮食着死人的肚子,一抬头,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嘴巴正沥沥滴血--------“哇”地一声,她吐出一口酸水,也把刚才吃下的一团棉絮吐了出来。
茂良一惊:“云妹妹,你怎么能吃棉絮呢?这怎么能吃?好吧,叶中士,我们赶紧找地方把它烤熟吧!”
“还烤什么呀,就这么啃呗!”说完她就掏出匕首来了,素云又吐了起来。
“还是出去吧!”
“烦死了,怎么也得等夜深了才能找地方吗,现在天还没全黑,别人来抢怎么办?”
“等不及了,管不了那么多!”
等到子夜时分,茂良和叶丹霞才蹑手蹑脚地回来。将手里的包裹打开,里面是几块不规则形状的黄土疙瘩,这是茂良的主意。即使是夜深人静,狗肉的香味也足以使饥饿的人们发疯。他们先挖坑,再将狗肉用厚厚的黄泥巴包实,点上汽油慢慢炙烤,这样肉香便不会溢出。剥开表面的焦泥壳,金黄的狗肉香气盈室,“快吃,被别人闻见就麻烦了!”陈伯钧低声说道。
素云想告诉自己,这不是狗肉,包围圈里的野狗没一条不是以死尸为食的,可是极度的饥馑让她这点抗拒立刻土崩瓦解,她抓起一条后腿狼吞虎咽------
似乎这一顿饱餐带来了些许好运,连日纷扬的大雪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空投开始部分恢复。然而一天一次的频度也只能保证高级将官和军团警卫连的最基本口粮需求,死亡的阴影依然笼罩着陈官庄地区。外围的前线阵地,每日都有成排成连,甚至整营的官兵集体向解放军阵地投诚,包围圈的口袋进一步向内收紧。
素云的如云长发早已剪得和叶丹霞一样短,她的肚子又隆起了些。有时候她都惊异于腹中孩子惊人顽强的生命力,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还能这样茁壮成长,不愧是扶松的孩子。现在她最担心的是茂良和叶丹霞,他俩押送空投粮食的工作随时有性命之虞,但她也知道,伯父这样安排亦有他的不得已。门帘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素云舒了一口气,一定是茂良回来了!
“云姐!云姐!”是皎玉,她神色慌张,一脸惨白。
“怎么了?”见是她,素云亦是一怔,自从搬到地下室,就再没见过她。她知道皎玉性子倔强,若不是真有事,断不会来找她。
“你看到道方了吗?他一早就去了空投场,这快天黑了都没回来,不会有什么事吧?”
“你别着急,也许今天的飞机来晚了,我陪你去看看吧!”
也巧了,刚从地下室钻出来迎面正遇上茂良,皎玉急忙问:“看见道方了吗?”
“他不早回去了吗?押运的卡车下午都回营了。”
“坏了!”皎玉的脸一下变得煞白,人也差点站不住,素云赶紧扶住她,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沿路寻找。
连日的大雪使地上的积雪堆了有半尺多深,每踩一脚便“吱吱”作响,脚上的胶靴亦进了不少雪,脚底和靴底冻成一块,别提多难受了。茂良担心:“云妹妹,要不你还是回去吧,路太难走了,天知道要找到何时?”
素云喘着气说:“算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回去,都走了这么远了,再说我也放心不下!”
“啊——”前方突然传来皎玉的尖叫声,二人赶紧奔上前去。只见白茫茫一片的空地上,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一条鲜红的血带从他身下蜿蜿蜒蜒地延伸了十几米远,血已经凝固,血红雪白,分外刺眼------近了,近了,看得见灰黄色的军呢制服,看得见那熟悉无比的眼庞------
“道方!”皎玉凄厉地哭喊着,扑倒到谢道方早已冰冷的躯体上,拼命摇晃着,想唤他醒来,却明显是徒劳的。他的胸前中弹,呢子上衣上一片血红,血已流尽,脸上的失血的惨白,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皎玉哭累了,坐在雪地里,将他已开始僵硬的身子搂在怀里,一遍遍抚摸他的脸庞,素云怆然,他们只能肃立一旁,此时此刻,任何想安慰的话语都是多余的。
突然,皎玉从谢道方紧握的右拳里抽出一块布条,更加悲恸:“道方!是我害了你呀!是我害了你-------”
她捶胸顿足,随手捡起一块石头要朝自己头上砸,好在茂良眼疾手快,不然早已头破血流。素云轻声抚慰,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原委。原来那布条是包袱皮的一角,谢道方平日里都用它来包大饼回去给皎玉吃。
原本作为押运官,他分到的口粮也够两人吃个半饱,可皎玉不忍心运河女中的昔日同窗们一个个沦落到军官们的地窝子里任人糟蹋,便开始接济她们。这下可苦了谢道方了!他不得不每次空投时都寻隙藏起一些大饼,等押运结束再回头偷偷取回家。在这个大饼比人命,比黄金都贵重的时刻,这样做怎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谢道方长眠在了一株油桐树下,不敢立碑,只是隆起了一块小土堆。从日出到日落,皎玉一直跪在那座土丘前,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跪着,不时还喃喃自语。素云怕她有事,只得和茂良,叶丹霞一起轮流守着她是缘分,是情义,还是这一年多共患难的经历,总之在素云心里,早已将皎玉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般,她的痛她感同身受。
“云妹妹,今天一定要劝皎玉和我们一起住!”
“那是自然,怎么能让她一个人住地窝子。”素云看着皎玉的背影,不假思索地说,忽又觉得奇怪:“良哥哥,怎么特意说这个?出什么事了吗?”
“今天我去他们的‘地窝子’看了,有人掀翻了降落伞,里面落满了雪,被子都湿透了,根本不能住人了。”
“什么?有这样的事?是谁干的?”
“还能有谁?不就那些女孩子干的呗!”
“她们怎么能这样?这不恩将仇报吗?”素云向来沉静内敛,但这次还是被激怒了:“小谢为了她们搭上一条命,他和皎玉是多好的一对儿,现在天人永隔。她们还想怎样?啊?”
茂良指了指皎玉的方向,示意她安静些:“其实叶中士说的对,人性从来都是自私的,索取惯了便认为别人的付出和给予都是应该的,一旦得不到了便恨之入骨。正所谓‘久负大恩反成仇’啊!”
“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陈伯钧的地下室只有一间,现却住了五个人,只得中间用军用帆布隔开,素云,皎玉,叶丹霞住里间,陈伯钧和茂良住外面。里间用砖头,石块垒起一张炕,铺上板子,垫上褥子,三个女人做一头睡。外间夜里铺上两张行军床,白天收起来做起居室。连日冰雪未化,好在地下温度尚有十摄氏度左右,不然真活不了。
在不见天日的地下,黑夜和白昼本没有界限,但见皎玉也睡着了,素云知道夜深了。自从谢道方死后,四五天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睡沉。
“可怜的孩子!”她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
“谁不可怜?你不可怜吗?我不可怜吗?阿良不可怜吗?”
“霞姐,原来你还没睡。”叶丹霞的话总是冷酷不中听,但第次血淋淋的事实总能佐证她说的是对的。
“霞姐!”
“什么?”
“你说的是对的,我应该向你道歉。”
“你知道怎么做就行了,还道什么歉,酸不酸呐!”
“不过我一直不明白,皎玉不过是不忍心自己的同学活活饿死,小谢因为爱皎玉,不忍心她良心上受折磨,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弄大饼回家。他们错了吗?为什么结局是这,不是说天道酬勤,好人有好报吗?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呢?”
“他们当然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仁义道德,那是吃穿不愁,有钱有闲的时候讲究的东西,现在是什么时候?朝不保夕,连树皮也可以生吃的日子,还讲同情心,讲得起吗?咱们只能看顾好自己和身边最亲最爱的人,至于其他人,人各有命,管不了了。”
“那么你呢?你最想保全的人是谁?”
“当然是我自己,还有你。”素云略有些吃惊,这是她第一次从叶丹霞口中听到温情的话。
“没什么可奇怪的。葛旅长对我有救命之恩,你是他最爱的人,我只能尽全力保全你。”一阵沉默。
“那------伯父呢?”素云小心地问道。
“将军他并不需要我保全,我也没那个能力,相反,倒是他一直在庇护着我。别说我了,你呢?你认为最重要必须保全的人是谁?”
“首先是孩子,再是伯父,良哥哥,皎玉和你。”
叶丹霞哼了一声:“你当自己是谁呀?还保全这么多人,只能有一个,你选谁?”
“孩子。”
“孩子在你肚子里,你保全了自己便是保全了他。除了孩子呢?”素云陷入沉思,究竟谁是她最想保全的人呢?她反复问自己,抛开礼义仁孝,她的内心深处浮出一个名字:“那就是——良哥哥。”
“这就对了。分清主次,弄清楚自己心里究竟想要什么,甩开那些不必要的牵牵绊绊,这才能活得下去,活得舒心坦荡。晚了,睡吧!”她起身替素云掖了掖被角,又翻了个身再无话说。
这场绵绵不尽的大雪终于停了,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钻出来,冷漠地照在这片早已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前沿阵地的坑道里,空投场四周的沟壑中,填满了如山的尸首,半饥不饱的士兵懒洋洋地铲土填平这些地方。1949年要到来了,但笼罩着这块只有几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的,仍然是死亡的气息。
在包围圈外围,对面竖起几个高音喇叭不停播放着元旦祝词:“------中国人民将要在伟大的解放战争中获得最后胜利,这一点,现在甚至我们的敌人也不怀疑了。------盘踞在大部分中国土地上的大蛇和小蛇,黑蛇和白蛇,露出毒蛇和化成美女的蛇,虽然它们已经感觉到冬天的威胁,但是还没有冻僵呢!------”
“嘿嘿!说咱们是美女蛇,你说象不象?”叶丹霞捅了捅素云,“的确是挺形象的比喻,只不过美女不敢当,现在这幅模样,只怕乞丐见了也会吐吧!行了,父亲还等着开饭呢,快走吧!”
素云没什么心情,只管催促着快走。毕竟是雪后初晴,融化的雪水渐渐汇成一条涓涓细流,在厚厚的冰层下隐隐叮冬作响。
“这水声,这水声怎么这么大?”叶丹霞边走边嘟囔着。
“哪儿大了,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叶丹霞突然停住了,她双手捂住耳朵,瘦削的脸庞痛苦地抽搐着:“这水声,这水声太大了,我受不了了,啊——”这声凄厉的尖叫把素云吓住了,她忙扶住叶丹霞:“霞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