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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开心玩大陆
他们给我安排了一间小办公室,桌上有分机电话、一些书、文件、笔筒里塞满蓝笔红笔压克力尺钉书机备忘标签纸这些。这天是礼拜天,所以你知道这小房间平日应是某个职员,可能还是个女主管或会计的办公间。基本上她是一个爱干净的人,桌面收拾得纤尘不染。这让我有些怀念从前念书时,那些图书馆里的研究小间,一种冷气特有的空气中大部分尘螨都被杀死了或过滤了的单调气味。
过了一会,第一组的组员进来了。他们是一对姐弟,年纪大约都二十五六岁上下。可能还更年轻些。姐姐刻意化了淡妆,因此有点小美人的韵味。他们这次旅程的题目就叫“姐弟闯关东”,大约动机如下:他们是屏东人,有一天发现他们九十多岁的阿公,竟然年轻时(那时台湾还在日本人统治之下),曾跑去东北(那时叫“满洲”,也是在日本人的统治下,所以年代应是一九三〇年代左右),考到了日本人发的驾照,在当时的“满洲国”开计程车。据阿公说,他曾当过大明星李香兰(也就是传说中的日本第一女间谍川岛芳子吗?)的司机,在沈阳住在台湾人去异乡打拼的简陋宿舍时,隔壁另一个台湾青年叫作锺理和,他们当时同病相怜,一样惶然孤单,常互相打气。但这对姐弟有一天发现,他们阿公说的那个“满洲国”,历史课本真的提到。但家族里所有的亲人,没有人理解阿公孤独碎碎念的,那个他曾去过的超现实之城。很难想象只会闽南语不会标准汉语的这个老人,年轻时穿着制服,在那日本军人控制,或一些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穿着西装留着髭胡的日本官员,和当时被占领的东北的脸孔的中国人,那样幻灯片般的画面里,开着一辆本田产低底盘圆灯罩计程车,在城市里来回巡弋。所以,他们这次的计划,就是走访沈阳、长春这两座阿公当年曾待过的“满洲国”城市,将阿公可能曾开着计程车跑过的街道、建筑都拍摄下来,那隔了七八十年的今昔之变化,回来也可以将这纪录片放给阿公看。
我对他们说,事实上他们已通过这个补助计划了,十万块说实话是很小的一笔钱。你们就好好出发这趟东北之旅,注意安全。但你们阿公的这段经历太屌了,你们回来后,这边的作品呈现结案后,一定要继续将阿公的口述历史完成。我提了一位施淑教授,印象中她做过一些伪满时期东北的文学或文化研究。等你们这趟回来后,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设法帮你们联系她做个采访。这个口述史的踏查、重建,你们可以用一部纪录片或一本书的形式,可以去申请文化艺术基金会或“文化部”的专案补助,那有更多的经费。记住,这是一个很屌的案子,这个旅行计划的十万块,只是其中的一小块拼图,有机会你们要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一趟一趟地去,设法抓到更多线索,甚至看可否有当年派驻关东的日本人,现在或不在人世,但可否是耐心找懂日文的人在日本采访他们的后人。要知道啊,说不定有一天,你们阿公这一段故事,被哪个电影公司相中,这可是可以投资十几亿的时代剧大片子啊。
这对姐弟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睁大了眼,我想他们会不会觉得我是个酒鬼啊(桌底就藏着一瓶威士忌),然后我从背包掏出一本,许多年前我写的某部家族故事小说,签了名,再一次祝福他们旅途平安,便说他们可以出去了。第二组进来的是三十多岁的男生,他的计划有点晦涩。他是个外省第二代(我也是,但他的年纪为何小我快二十岁呢?)。一切的源头是他六岁那年,他的父亲(当时已六十多岁了)和他的母亲(当时四十多岁),不晓得是怎样的念头,带着还那么小的他(他是幺儿,哥哥姐姐都大他十几岁,当时也都在叛逆期,好像是没人愿意跟),展开了一趟返乡之旅。他们先去他母亲的故乡湖南长沙,还见到当时仍健在的他外婆,是一所长沙的女子高校的老师,也见到了一些亲人。之后,再搭飞机到他父亲的故乡,山东。印象中那是比较偏僻的乡下,也见了许许多多的亲人。他还记得那时已是个老人的他父亲,跪在他祖父母的坟头前嚎哭。为什么会有那趟旅程呢?那对长大后的他就像雾中风景,印象中只是以小孩的视角,紧贴着他父亲或母亲的裤腿,惶恐地看着人来人往,不同的大人激动地说话,或是旅途中转换火车,或长途巴士漫漫颠晃的截断光景。然后是,他十八岁那年,父亲和母亲隔两个月前后病逝。他哥哥姐姐各自刚出社会,也很艰难。于是他报考军校。他父亲母亲都不是读书人,也都是沉默之人,在台湾好像也没有亲戚。所以,关于他们在大陆的身世,随他们过世,像潜艇的通讯器被关掉了,从此沉入静默的深海之中。只剩下他自己对六岁那年,那趟奇异的旅行的回忆影像。但他也叫唤不出更多的讯息(他哥哥姐姐对父亲母亲都比较漠然,甚至有一种怨怼他们那么穷苦的恨意,所以对大陆那边还有什么亲人,或故乡之类,全无兴趣)。一直到他几年前退伍(退伍前他当到连长),被一群军中弟兄拉去“机车长途旅行”,他们曾经骑机车环绕整个澳洲,也去过美国德州。有一天他突然想:为什么他不能到大陆去,从湖南长沙,骑机车(他已上大陆的网站看过了,二手机车一辆约人民币一万五)探访他母亲当年的亲戚,或那些亲戚的后人。然后一路骑机车走公路,到山东,他父亲的故乡,找他父亲的亲人们。
我告诉他他这个案子已经通过了,十万块是非常小的一笔数目。他的身世我听了非常感动。事实上在上一次的初审会议,就是我力排众议让他这个计划入围的(因为另一位评审是位纪录片导演,强烈质疑以纪录片的观点,不可能在这样一趟机车旅程拍出“六岁那年随父亲和母亲返乡的旅途”。主办方也在作业上担心,台湾人到大陆,这样短期要以摩托车为工具的旅行,所牵涉到的手续或法令)。若不是我如今自己亦为生活所困,我多希望可以跟他一起跑这趟摩托车之旅,甚至有一天我还会想把他的故事(六岁那年和父母跑进一雾中风景的幻灯片里)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他眼睛湿润看着我,说谢谢您。“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脑袋里这个像神经病的狂想,会受到另一个人这样当作一件正经事。我哥哥姐姐都骂我,年纪老大不小了,不好好找份正职(他目前在一家NET服饰当仓储),也不找个女孩成家,想那些虚幻、已死、没有意义的怪念头。”我告诉他,都是这样的。然后我从背包拿出一本,我当年写的,关于我父亲到大陆庐山旅游,在江西省九江市小脑爆裂大出血,我和我母亲飞去那“抢救父亲”,和当地医院打交道、待了一个月,最后找到“国际SOS”将父亲运回台湾的长篇小说。他说他一定好好把这本书读完。我签了名,祝他一路平安。他便出去了。
第三组进来的是一对女孩,她们的旅行计划是去广东一个叫九江的小城,那里保留着渔民几百年来交易鱼苗的一种叫“数鱼花”古老歌谣。这种歌谣基本上是买卖双方的渔民,用小杓边捞那细微闪跳的小鱼苗时,数数用的简易顺口溜,但因为年代久远,又是老一辈的方言,因此成为一种神秘的、有些专有名词只有行内人才懂的切语。为什么她俩想做这个题目呢?因为她们已经在台南、高雄沿海渔村记录了老一辈渔民,同样在交易鱼苗数,另一种叫“数鱼栽”的计数歌谣。但这种几近消失的老辈人口传歌谣,是用闽南语唱的。她们很好奇这两个地方,广东语和闽南语,数鱼花和数鱼栽,之间有什么关系?她们其中一位(我不记得是哪位了)是艺术大学影像创作研究所的,她们长期用田野、记录的这个“数鱼栽”的题目,正是她的硕士论文。所以你可以说她们是颇专业的。
我站在那栋大楼和一旁另一栋较矮的大楼之间的防火巷抽烟。我刚从它的顶端搭电梯走出的大楼,整个玻璃帷幕在炽亮的日照下发出银色的光辉,像一座巨大纪念碑那样超现实的矗立物。一些戴黄胶盔的工人赤膊着,坐在大石阶旁的一大叠一大叠硬纸壳包住的大片大理石材料上吃便当。这窄小防火巷停满了机车,车把手上或吊着小黄鸭安全帽,或是正常一般全罩式安全帽,它们都被晒得炽烫如地心刚挖出的燧石。这些机车整体有一种受伤海豚整排趴在此的哀伤气氛,金属支架、引擎褶缝、排气管、轮胎……形成一种暗中还有灰影藏在更暗之处的,无能言说的伤害史。加上一种尿骚味。一旁那较矮建筑的一楼是一间怡客咖啡。里头穿着白衬衫的年轻女孩,或一些较暗色T恤的男孩们,像水族馆里梦游的鱼群,或分桌据坐,或在一种较缓慢的水光中站起行走。
我站在这两幢大楼间的隙缝,恰是一盛夏日光照不到的阴影之处。我抽着烟,当烟烧完我就随手将它丢到一旁一辆机车的后轮下。你稍注意这窄巷遍地都是那被踩扁、短短小小的白色烟蒂。我想:我是出了什么问题呢?为什么一直有种晕眩、生命力在涓涓流失的感觉?这里再往前走一点(会经过一极旧、像要塌掉的老四楼公寓,骑楼开了一间彩券行、一家美而美早餐),那路口就是横过的忠孝东路,但这一段恰是最没被都更,像被时光遗弃的衰败街景,穿过那个路口,就是“审计部”,那也是一幢像鬼屋的老建筑了。再往下走一些,就是这个“学员行前会议”之后,我们要走去的记者会,那应是一个旧的仓库,废弃多年后被重新拉皮、整修,成为一个“文创园区”。据说每到假日,台北最正的年轻马子都不去东区了,都出现在这儿。我去过几次,就是一些威士忌的免费品酒会(会有一些甜美的酒促小姐,大白天拿一小纸杯一小纸杯的烈酒,ㄙㄞㄋㄞ[23]要你试试看);或是纸雕艺术展、火柴盒收藏展、合金或橡胶玩具超人收藏展、团名像7-11某种零食或饮料的年轻乐团、团名像某个法国新浪潮电影导演的情妇的小剧场……总之这些老仓库因为这些像童话绘本里的蜻蜓,不吃不喝可以一直掀翅飞行的美丽年轻人,弄得好像当初它们被盖成仓库,然后被弃置几十年,就是为了这像窖藏老酒,开封后和这二〇一几年的透明薄翼、惘惘不安、性格柔美男孩女孩身上的青春,混成一种难以言喻的醚味。
当然我没有想那么远。我只是觉得头晕、舌燥、恶心,我想着等下上去,还有几组啊?三组还是四组?也不是说希望这一些赶快结束,这些结束了还有别的活儿,那都是些腼腆、眼睛带着梦幻光彩的好孩子啊。他们设定了不同的计划,要去那些不同名字的城市、草原、小镇、铁道去冒险。那些地方,有些我年轻时去过了,有些则听都没听过。而评审桌上还有一位旅行社带大陆团三十年的老前辈,据说他几乎全中国没有一个地名没去到过。但之前的老人们一生曾去过的地方,和后来不断生出来的年轻人,他们将踏上的旅程,这之间又有什么狗屁关联呢?
我能把我脑额叶中,像虫卵寄生在海马回周遭的,那一小格一小格这生见过的风景,摘出来像幻灯片投影给他们看吗?
我又踩熄了一根烧得极短的烟屁股,觉得耳朵里说不出的刺痒,便用小指去抠,抠出一小根极细的铁丝。
该死的。我说。
这时,一个老头站在我前方的暗影里,之前那里没半个人啊。他就像从地底裂开个洞钻出来一样。
这老头说:“大圣,小神接驾来迟。恕罪恕罪!”是土地。我认得他。他们全长一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