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骗(菲利普·罗斯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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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到处打听,要是胎儿有问题,他们会怎么对付它。我想找个肯把它打掉的医生。我找了几个。我径自去找他们,说:‘要是胎儿问题严重,你会怎样处置?’显然,他们不想把一个看起来健康的胎儿打掉,仅仅因为你怕它脑子坏了。脊柱裂或唐氏综合征,或有些明显严重问题的则另当别论。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找了四个大夫。当时,就在我快生之前,已经有过两个案例,很有趣,也让我特别担心。其中一个是,一个男的确实害死了孩子,法院定他有罪。谋杀罪。引起很大争议。报纸上登得满满的。他被认定是个非常尽责、为人正派的人。他带大过一名残疾儿,所以虽然他弄死了孩子,还是被放过了。但他毕竟干了这事。他未加干预,只是不给孩子足够的营养。可是要把孩子饿死,得费很长时间。如果你是认真的,你就得狠下心。你可以弄死孩子,也可以任其死去。要命的是,问题严重的婴儿往往很强壮,不然他们早就死在子宫里或被打掉了。另一个案例中,一个唐氏宝宝的母亲只得放弃。她设法弄死孩子,没想到有人收养了他。许多怪人愿意抚养残疾儿童。”

“你不愿意。”

“你愿意吗?你连健康的孩子都不想养。我找的第一个大夫为人正派。他说,他认同我的态度,但他不想拿他的职业生涯冒险。于是作罢。有位大夫说,他和我看法一致,让我别担心。把外科用的棉签顺着婴儿的喉咙往下塞,直到他窒息,这不难做到。我说,我觉得这样太过分,总该有更仁慈的方式。这位最好说话、最有能耐的大夫说,当然,即使要做的事很难、会让他痛苦不堪,他也愿意做——唉,我真愁死了。我还发现另外一件事,可以让我振作起来,那就是,如果你是女人,产后六周内犯罪,你基本上连法院都不用去。因为法律有豁免规定,那个期限内乃至产后一年内的女性——嗯,他们认为她脑子不太清醒。所以即使你弄死孩子,想来也能逃脱刑责。你得特别小心,但我确实觉得可以逃避处罚。”

“你话不多。每次我来,你都几乎不说什么。”

“我在听。我倾听。我是个受话器——一个酷爱声音的人。一个对话成瘾者。”

“嗯。你就这么坐着听,很色情。”

“没那么奇怪,真的。”

“是吗?”

“我们的卧室有一台电视,大伙来了,就坐在这张大双人床上看。那是后来这么多毁灭性联盟的开始。为了保护团体,我们把电视搬出卧室。至少有三对男女同时在我们的双人床上看过电视。”

“听起来不错。”

“不,没有多大帮助。”

“上周日你说:‘我得回家,不然他会好奇。’你干吗在乎他好不好奇?”

“因为我不得不撒谎,我不喜欢这样。我必须保留一定的真实感,以确保不被识破,这实在让人心烦。乏味。真的。我有许多其他计划要做,不想被迫编造上百个转移注意力的话题。”

“下雪天和你在一起,很暖心。就这么躺着,漫天雪花在树丛间飘舞——真是美妙。”

脱他的衣服。“这是根新皮带。”

他高潮后。柔声问:“你好吗?”

“我的宝贝。”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不想。这不好吗?”

“这很崇高。”

“你真心想过从窗口跳出去吗?”

“嗯,想过。”

“经常想?”

“时时想。”

“因为什么没跳?”

“我并不想死,我想活——更好地活。我想让生活更美好,于是我意识到,我最好在其中多待一阵。”

“家里来了个预防犯罪警官。还有我丈夫。他们把我绊住了。”

“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能坐下吗?”

“可以。你坐那边,小姐。”

“看到这俩人在家,我惊呆了。”

“我喜欢‘预防犯罪警官’。”

“我知道。听着不错吧。可他不是冲着我来的。我家那条街发生了强奸。其实就在隔壁。所以我担心我们家,因为家里窗多。我们的保姆年轻迷人。反正警察来看我。是个很俊的年轻警官,没穿制服来看我。他想聊聊天。”

“什么是‘预防犯罪警官’?”

“他要预防犯罪。尤其是预防任何闯进我家的人犯罪。因为我家防范不严。”

“班纳姆侦探行专干这个。”

“我用过他们。他们太不称职,连我自己都能闯入。”

“强奸你自己。”

“我在家有其他事要做。所以来晚了。我给绊住了。”

“那你怎么出来的?”

“嗯,挺不容易的,因为我丈夫期待我下班后待在家,抱着孩子喝茶。”

“你怎么说?”

“我说要出去。”

“他说什么?”

“去哪儿?我说不告诉你。不过态度很和善。我——就这么走了。来了这儿。”

“经过这么多煎熬才到这里,你觉得恼火。”

“我不恼火。”

“好吧。”

“我不觉得自己是在恼火。”

“好,咱俩就来弄个明白。”

“你收到我的信了?”

“收到了。写得真好。我把它撕了。我觉得那么做最恰当。”

“现在五点。是你们基督徒开始喝东西的时间吧?”

“是的。”

“真让人难忘。”

“什么?”

“你头发绑起来的样子。”

“这不适合我。”

“但很合我意。”

“你和你妻子为什么过不好?有了她还不够?”

“你有了丈夫不也不够?”

“关于他,我对你说过很多。我总想知道你的事。我告诉过你我自己的很多事。我想知道为什么她满足不了你。”

“你问错了问题。”

“怎么问才对?”

“不知道。”

“我为什么在这儿?”

“因为诱惑带我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这么做,因为我年纪大了。”

“这一切听着像一首流行歌。”

“这就是它们流行的原因。”

“你为什么总想着别伤害她?”

“我为什么要伤害她?”

“我不是说你愿意或应该。可你好像总不能自由行事……”

“什么是自由的?你?”

“相对自由,比你自由。”

“胡扯。”

“可如果你对一个人在意到想要保护她……我纳闷为什么她的处境这么可怜。”

“你很委婉。”

“我没。”

“那我就不明白了。”

“我曾以为,她能保有你的关注,得到比表面上更多的关注。奇怪的是,她没得到。不过,估计人们也会这么议论我。我是指我丈夫。”

“也许我们该放弃这个话题。”

“为什么?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事。”

“只让通奸的一方诉说家庭不和,也许更好。如果两人都奔它而去,这事本身就没时间做了。”

“原来,你的不满是没有界限的。除了你对英国和英国特性的不满。”

“对家庭的不满有别于文化失根,前者跟爱上你没有关系。会不会是我背的担子没你重,所以在这点上可说的不多?会不会是我的困境在别处?”

“是文化失根让你陷入通奸——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或许是这样。”

“你能说具体点吗?”

“法国人有句比我们更简洁的谚语:‘应该和他的词典睡一起。’”

“原来,我们的故事不是爱情故事,真的——它是个文化故事。那是你的兴趣所在。”

“这我一向很感兴趣。”

“难怪你提非犹太女人。你是为了人类学研究才爱上我。”

“有比这更糟的。你知道,还有其他方式探究人类学意义上的不同。有不懈的仇恨。有对外国人的憎恶,暴力,谋杀。有种族灭绝——”

“原来,你就像阿尔贝特·施韦泽[5],跨文化交配的产物。”

笑。“没那么神圣。马林诺夫斯基[6]还差不多。”

“我当时还是个捷克小姑娘。我来你住的宾馆,你要我上楼到你的房间,帮你搬书。时间是上午十点。他们对我态度粗暴。他们把我当成婊子,然后你大发雷霆。然后我带你走过查理大桥。你教我好多口头用语。我们在你的宾馆里吃晚餐。你对我并不特别上心,因为我来的时候,你正坐着喝东西。我当时大概二十一二岁。我现在大了好多。”

“那个公园,在布拉格之巅我们坐的地方,叫什么名?”

“我不知道。我们没去那儿。一定是另外什么人。”

“不,不是别人。我最在意的是你。”

“有次你打电话邀我参加狂欢聚会。记得吗?我说,我只看。你说,不行,你必须参与。这样,我就没敢去。”

“你什么都没错过。”

“你一直被盯梢。我们去饭店吃饭,那人和我们坐一桌,让我们受不了。美国图书馆的工作对我来说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是我的教授帮我找的活。他几乎像开玩笑一样说,这对我们大家都好,因为那样我们能弄到书,而我们又去不了那儿。我们都以为,我会永远坐在图书馆里,管理图书,顺便读书。头两年,这是份很棒的工作,可后来,它变得困难起来。我得决定是为秘密警察机构工作,还是离开。直到现在,我也不便谈论这事。”

“你是在伦敦。没事的。只管说。”

“我是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呢,我去找文化参赞。他说:‘哎呀,我对你感兴趣,因为你学过文学什么的。’他是个很不错的人。原籍捷克。所以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可到头来,你得去那个捷克机构,人家可以给你这份活,也可以不给。它组织所有雇员做对外工作,其实是秘密警察的一个分支。我当时不知道。我只是个小傻妞,对这份工作很兴奋。我想,多好啊,我会和各色人等接触,我学的就是这个。我有不少好朋友,人缘不错,可在美国人当中人缘越好,我的麻烦越大。这个机构要求我干两年,然后把我召回。他们对我说:‘我们确信你喜欢这个工作,而且在这儿比在其他地方挣钱都多,还有大量外快。’然后,他们吃定你没胆辞职,只能留下来接着为他们干。很难离开,还因为在这之后,没人会雇你当老师。他们先递上一张纸让我签字,说,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属国家机密,我如果泄露出去,可能会坐牢。我横竖都可能被投进监狱,因为我告诉过我的闺蜜,告诉过几个人,因为我真的害怕。我被告知,这次谈话基于某某条款,属于国家机密。我如果透露给任何人,包括我的家人,我可能受到指控,刑期长达七年。我问:‘你们想让我干什么?’他们说,我签字前,他们不会告诉我。于是我说:‘我不能在我不了解的东西上签字。’于是他们说:‘要不给你几天时间考虑。’我说:‘不,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能干这个,不想干这个。’于是他们说:‘你得另找一份工作。因为在图书馆,你将没有未来。’他们没解雇我,说我得另找一份工作。他们没把我怎样,只是说我没有未来,我最终还得离开。我回到自己的工作,对谁也没说。此外,美国人做了同样的事。告诉我他们对我很感兴趣。同样,我也拒绝了他们。他们没要我签什么字,直接要我为他们工作。我说,不,我不想干这个。这样,到了那时,我的处境变得极其糟糕。两边的人都对我感兴趣,因为我讲多种语言。德语我也会。所以我很可能适合他们。我翻译做得不错。我一直喜欢文学,为捷克报纸译故事。这样,从那以后,两边都不怎么待见我。没过多久,我就离开了。离开后,我被人忘记。幸亏找到一份教书的工作。于是我又干两年——然后结婚。他来到捷克斯洛伐克。他娶了我。当中有段时间,我和一个美国教授相爱。教授对这很认真,但我不被准许去看他——捷克人不让我出去,而他住在多伦多。还有,他在办离婚,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对不知道自己想干吗的男人深感失望。于是我嫁给这个傻帽英国佬,他至少知道他要我。那是一九七八年。嫁给他真是傻到了家,因为他是个随和的英国人,平生只爱足球和板球,喜欢去酒吧——有半年时间,我只关注马、狗和酒吧,挺有趣的。我不能怨他,只怨我自己。”

“你嫁给他是为了逃离。”

“我不知道,我在渴望一种温情,一种……直到快要离开捷克斯洛伐克,我都不喜欢他,因为我有一整年没见到他。我用了一年多才出来。整理所有的文件,你知道,手头得有几百份文件,得付学费。等我到了英国,看到我哭,看到我伤心,他很难过,我无法应对。太难了。他开始恨我。按说我该高兴,是他把我救出一个可怕、邪恶的国家。可我并不。我心中悲苦,想念我的所有朋友。有些英国人你很可能从没见过,因为你是跟自己圈子的人打交道——他们是有趣的、受过教育的人。但如果你来到普通人中间,他们或许人都不坏,可你说着另一种语言……你和他们没共同点。我在这里生活,找各种工作,简直是煎熬,然后你还得告诉人家,你刚到英国,没人要你。总之挺难的。我干过各种活儿,替别人打字,在福伊尔书店卖书——第三天就被轰出来,因为经理让人受不了,我跟他顶嘴,英国人不兴顶嘴。于是我被解雇。但我还是我,还是像个捷克人。行行好,我不想对你讲述我的人生故事。在布拉格我就对你讲过。”

“当时讲的和现在不一样。”

“你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你的更有意思。”

“不会。你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