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试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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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试验

带着问题读一读,你会收获更多

1.文章中两次提到仆人加夫·贝德硕发了疯,这样写的目的是什么?

2.对于两位主人公之间的竞争,你赞同吗?联系自己的学习和生活,想想看,怎样的竞争才会真正有助于自己的成长?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发现那是一种多么奇特的友谊。首先是劳埃德·英沃德,个子高挑,体格健美,容易激动,皮肤黝黑。其次是保罗·蒂奇洛恩,个子高挑,体格健美,容易激动,白肤金发。除了肤色,两人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样。劳埃德的眼睛是黑溜溜的,保罗的眼睛是蓝湛湛的。一激动起来,劳埃德的脸就急成橄榄绿,保罗的脸就涨成玫瑰红。两人的弦都绷得很紧,总是紧张兮兮,咬牙硬撑,而且健康状况极佳。

但是这种不同凡响的友谊还牵涉到第三个人。这个第三者可又矮又胖,敦敦实实,懒惰成性。说出来不好意思,此人就是我。保罗和劳埃德似乎生来就注定要争个你死我活,而我则好像注定要当他们的和事佬。我们三人一块长大,他俩互相愤怒挥拳,我可没少挨他们的拳头。他们老是要争个高下,老是拼命要超过对方。每当陷入这种竞争时,两人都会不惜工本,毫无克制。

这种强烈的竞争意识在他们的学习和游戏中无处不在。如果保罗能记熟《玛米恩》[1]的一章,劳埃德就要记熟两章,而保罗回过头来就背它三章,劳埃德不甘示弱就背它四章,直到两人都能一字不漏背出全诗为止。我还记得发生在游泳场的一件事——这件可悲的事反映了他俩之间那种有我无你的竞争。那时男孩子们喜欢玩一种游戏,就是潜到一眼十呎深的水塘的塘底,抓住淹没在水里的树根,看谁在水里待的时间长。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取笑保罗和劳埃德,两人一急之下同时钻到水中。他俩飞快沉入水里,两张脸随之消失。我一看到那两张绷得紧紧的、蛮横的脸,就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水圈儿慢慢消失,塘面上微波不兴,一片平静。既看不到黑发的脑袋也看不到金发的脑袋冒出水面换气。我们在上面的人都担起心来。已经超过气憋得最久的男孩创造的待在水里时间最长的纪录,可还没有上来的任何迹象。水里慢慢地升起一串串的气泡,说明他们已经呼出肺里的空气。随后一串串的气泡也没有了。每一秒钟都是那么难挨。我越来越害怕,终于无法忍受,于是一头钻进水里。

我发现他们沉在水底,用手紧紧地抓住树根,两个脑袋相隔不到一呎,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住对方。两人都在经受可怕的折磨,因为憋着气而痛苦地扭动、挣扎,谁也不愿意松手,承认自己已被斗败。我想把保罗抓住树根的手拉开,可他对我又凶又狠,不肯松手。后来我透不过气来了,只好丢魂失魄地浮出水面。我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五六个人慌忙潜入水里,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拉开。等到大家把他们拖上岸时,两人都已经不省人事。于是又是放在大木桶里滚,又是使劲揉,又是拼命捶,总算把他们救了过来。那一回要是没有人去搭救,他们就会淹死在那里。

上大学前,保罗·蒂奇洛恩到处放出风声,说自己将专攻社会科学。劳埃德和他同时上的大学,也选择了同样的道路。可是保罗暗地里一直打算学自然科学,专攻化学,因此临时又改了过来。劳埃德这时已经选好了第一年的课程,而且已经听了头几次课。他马上亦步亦趋,也改学自然科学,而且特别选修化学。

他们的互不服输很快就闻名全校。他们彼此是一种激励,两人对化学钻研之深,超过历届学生——事实上,他们还没有毕业,学问就深到能难倒大学里的化学教授和“牛马”教授[2],只有系主任“老”莫斯除外。但即使是“老”莫斯,他们也不止一次难住过,或者使他受到过启发。劳埃德发现了鮟鱇的“死亡杆菌”,使他自己和他所在的大学闻名世界;保罗也毫不逊色,因为他成功地在实验室里制出了能表现出与阿米巴活性相似的胶体,还用简单的氯化钠和镁溶液在低等海洋生物上进行了惊人的试验,进一步揭示了受精过程的秘密。

就是在他们读大学的日子里,正当他们埋头研究有机化学奥秘的时候,多丽丝·范·本硕顿闯入了他们的生活。劳埃德首先认识她;保罗只争朝夕,不到二十四小时也和她搭上了。不用说,他俩同时爱上了她,她成了生活的唯一慰藉。他们追她追得你死我活。这场情场决斗愈演愈烈,到后来有一半学生都为最终会鹿死谁手而打起赌来。就连“老”莫斯也卷入了这场游戏。一天,保罗在他的私人实验室惊心动魄地剖白了一番心迹,害得“老”莫斯拿出一个月的薪水来打赌,说多丽丝·范·本硕顿一定会非保罗莫属。

最后还是多丽丝以自己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难题,其结果除了保罗和劳埃德之外,众人皆大欢喜。她把两人叫到一起,对他们说她爱他们爱得一样深,因此没法在他俩之间作出选择,美国又不允许一妻多夫,鉴于这一不幸的事实,她无福消受他们中间任何一人,只好忍痛割爱。事后两人都为这一可悲的结局互相指责对方,两人的结怨更深了。

事情很快就到了摊牌的程度。这最后一幕是在我家里开的头。当时他们已经拿到文凭,不再在社交界露面。两人都颇有家产,既不想也没有必要去找份工作。只有我的友谊和他们彼此之间的仇恨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他们虽然经常到我家来,但煞费苦心地避免在这种串门中遇到对方。当然,既然来得勤,两人偶然碰上一两次也就难免。

我记得,那一天整个上午保罗·蒂奇洛恩一直在我的书房里,翻阅一本新到的科学评论杂志消磨时间。这一来我就有了工夫去干自己的事。我正在外面收拾蔷薇,忽然劳埃德·英沃德来了。我口里咬着钉子,又是修剪枝叶,又是把藤蔓固定在门廊上。劳埃德跟着我转,不时还帮上一把。我们一边忙活着,一边讨论起神话中的隐身族来。那是一个奇怪的流浪民族,有关他们的传说一直流传至今。劳埃德谈上了瘾,像往常一样变得兴奋,说话也不那么连贯起来。很快他就谈起了隐身的物理特性及可能性等问题。他的观点是,一个绝对黑的物体,能够逃脱最敏锐的视觉。

“颜色是一种感觉。”他说,“它没有客观实体。没有光,我们既不可能看到颜色,也不可能看到物体本身。在黑暗中,所有的物体都是黑的,在黑暗中就没法看清这些物体。如果没有光线照到它们身上,也就不会有光线从它们身上反射到我们眼睛里,我们也就没有证明它们存在的视觉根据。”

“可我们在白天能看见黑的物体。”我表示了不同的看法。

“一点不错。”他情绪激动地说,“那是因为这些物体并不绝对地黑。假如它们是绝对地黑,黑得彻底,我们就没法看到它们——对,哪怕有一千个太阳大放光明,我们也没法看到这些物体!所以我说,只要选用合适的颜料,进行适当的配方,就能制造出一种绝对的黑漆,这种漆不管漆到什么上面,都会使人没法看见它。”

“这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我搭讪说。我总觉得这档子事似乎太离谱,除非是为了钻钻牛角尖,否则毫无意义。

“了不起!”劳埃德一拍我的肩膀,“算你说着了。咳,老伙计,我只要涂上一层这样的漆,全世界就都不在话下。国王和宫廷的秘密都在我的手心里,还有什么外交官和政治家的阴谋策划、股票投机者的花招、托拉斯和公司的诡计,都别想瞒过我。我可以摸准一切事物最细微的脉搏,我将成为全世界的主宰。而且我——”他突然停住,然后又加上一句,“唔,我已经开始试验,我还不妨告诉你已经有了眉目。”

门口有人哈哈大笑,我们大吃一惊。原来是保罗·蒂奇洛恩站在那里,嘴角挂着一丝嘲笑。

“你忘了一件事,我亲爱的劳埃德。”他说。

“忘了什么?”

“你忘了,”保罗继续说,“嗯,你忘了有影子。”

我看到劳埃德的脸一沉,不过他又讥讽说:“你知道我可以撑把阳伞。”接着他突然恶狠狠地教训起他来:“保罗,你听着,你要是不想寻倒霉,就少管闲事。”

形势一触即发,这时保罗宽容地哈哈一笑:“我才不想去管你那些臭颜料呢。哪怕你试验的结果好到天上,你还是会碰到要出现影子这个难题。你没法回避这个难题。至于我,我要走一条截然相反的路。我所提出的命题,其本质就是要消除影子——”

“透明!”劳埃德突然喊道,“可这是办不到的。”

“哦,对,当然办不到。”保罗耸了耸肩膀,就顺着蔷薇小径走了。

这才开了个头。两人都带着他们那种众所周知的无穷精力,带着深仇大恨去攻关,这种深仇大恨使我为他们中间任何一个的可能成功而胆战心惊。两个人都极端信任我,在随后好多个星期的漫长的试验期间,两边都对我毫无保留,都向我介绍他们的经验,演示他们的试验。我呢,也绝不把某一方的进展向另一方做一丁点儿透露或暗示,他们也因为我守口如瓶而尊重我。

劳埃德·英沃德每当经过一段长时间不间断的拼命工作,身体和精神都因为过度紧张而无法承受时,往往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来放松一下,那就是去看拳击比赛。有一次他硬拖着我去看这种野蛮的表演,好给我介绍他最新的成果。就是这次看比赛时,他的理论得到了惊人的证实。

“你看到那个留一副红连腮胡子的人了吗?”他指着场子对面第五层座位问道,“还有,你还看到他旁边那个戴白帽子的人了吗?哎,他们中间有相当大的距离,是不是?”

“当然。”我回答道,“他们隔着一个位子。这个距离就是那个空着的位子。”

他向我俯过身,认真地说开了:“留红连腮胡子的人和戴白帽子的人中间坐着本·沃森。我曾经跟你提起过他。在他那个级别里,他是全国最机灵的拳击手。他是个加勒比纯种黑人,是全美国肤色最黑的人。他穿了一件扣得整整齐齐的黑外套。我亲眼看见他进来,坐在那个位子上。可他一坐下人就没啦。你仔细瞧,他说不定会笑一下。”

我说要走过去证实一下他的说法,但是他阻止了我。“等一等。”他说。

我睁大眼睛等待着,后来看到留红连腮胡子的人侧过头,像是对那个空位子说话。紧接着,在那一块空的地方出现了一双眼睛翻动的眼白和两排弧形的白牙,在那一瞬间我辨出了一张黑人的脸。但笑容一消失,人也就看不见了,那张椅子又和先前一样好像是空的。

“如果他是绝对地黑,那么你就是坐在他身边也看不见他。”劳埃德说。我得承认那天的实例很说明问题,我都有点快相信了。

那次以后我又到劳埃德的实验室去了几次,每次去都看见他在全神贯注地研究绝对的黑色。他的实验要用各种各样的颜料,像灯黑、柏油、植物碳、油脂的烟,以及形形色色的碳化的动物物质。

“白色光由七种原色组成,”他向我阐述他的观点,“但它自身是不可见的。只有当它被物体反射,它自己和反射它的物体才变得可见。变得可见的也只是被反射的那一部分。比如,这里有一个蓝色的烟盒。白色光照到它上面,除了一种颜色,所有组成它的各种颜色——紫色、靛蓝色、绿色、黄色、橙色、红色——都被吸收了。这留下的一种颜色就是蓝色。蓝色没有被吸收,而是被反射出来。所以这个烟盒才给我们一种蓝色的视觉。我们看不见其他的颜色,因为它们全被吸收了。我们只看见蓝色。同样的道理,草才是绿色。因为白色光里面的绿波被反射到我们眼里。”

“我们粉刷房子并不是给房子涂上颜色。”有一次他又说,“我们做的实际上是涂上某些物质,这些物质有一种特性,它们能吸收白色光里面的各种不同颜色,只留下其中一种,从而使房子呈现我们想要的颜色。如果某种物质把所有的颜色同时反映到我们眼里,它看起来就是白色。如果它吸收了所有的颜色,它就是黑色。不过,正像我以前说过的,我们还没有找到绝对的黑色,因为不能把每一点颜色都吸收。绝对的黑色,只要不用强光去照射,就是完全、彻底不可见的。比如,你瞧瞧这个。”

“这个,”他加重语气说,“要算是最黑的黑色了,不但你没有见过,就是任何别的人也没有见过。可是你等着瞧,我要造出一种黑色,它要黑到没有一个人能够去看它——而且看见它!”

在另外那一边,我却常常发现保罗·蒂奇洛恩在潜心研究光偏振、衍射、干扰,单、双折射,以及形形色色的古里古怪的有机化合物。

“透明是物体允许所有光线通过的一种状态或性质。”他对我解释说,“这就是我现在研究的课题。劳埃德搞完全不透光的材料,却没有想到会留下影子,他就栽在这上头。我解决了这个难题。一个透明物体不会留下影子,也不反射光波——我是说,如果绝对透明的话。所以,这样一个物体只要不用强光照射,不但不会留下影子,而且因为它反射不出任何光,也就不可见了。”

还有一次我俩站在窗口。保罗正忙着擦拭摆在窗台上的一些镜片。谈话中断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说:“哦!我掉了一块镜片。老伙计,快伸出头去,看它掉在哪里。”

我把头一伸,但是额头被重重地碰了一下,疼得我直往后缩。我揉着碰青了的额头,用责备的目光不解地看着保罗。保罗像孩子一样笑得好开心。

“啊?”他说。

“啊?”我学着他的样。

“你干吗不去搞清楚一下?”他问。我于是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本来在我把头伸出去以前,我下意识地感觉到那里没有什么东西,在我和户外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窗口完全是空洞洞的。而我把手伸出去,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那东西凉凉的,又平又光滑,凭经验,一摸就知道是玻璃。我又瞧了瞧,可还是一丁点儿什么也看不到。

保罗喋喋不休地往下说:“白石英砂、碳酸钠、消石灰、碎玻璃、过氧化锰——就是这些原料。这是最高级的法国平板玻璃,哥贝恩公司出品。该公司生产的平板玻璃在全世界首屈一指,而这是他们生产的最好的一块。这可是价值连城啊。可你瞧,你根本看不见它!你只有头碰上了,才知道它的存在。

“哎,老伙计!刚才只是一堂直观教学课——某些本身不透明的元素,以一定的方式化合,就能得到一种透明的物体。你可能会说,这是个无机化学问题。一点不错。但是我如今站在这里敢断言一句,无机物中的一切现象我都可以在有机物中创造出来,分毫不爽。”

“你看!”他对着光举起一支试管让我瞧。我看到试管里有一种混浊灰暗的溶液。他把另一支试管里的东西倒进去,第一支试管几乎顷刻之间就变得清澈明净、晶莹闪亮了。

“你再看!”他快速地、有点神经质地在一排排试管前忙活着,一种白色溶液变成深红色,又把一种淡蓝色溶液变成深褐色。他把一条石蕊试纸丢进一种酸里,石蕊试纸立刻变成红色,然后又把试纸放入一种碱溶液,它又同样迅速地变成了蓝色。

“石蕊试纸还是原来的石蕊试纸。”他像讲课的人一样认真地阐释道,“我并没有把它变成别的什么东西。那么我做了什么?我是改变了它的分子排列。开始试纸能吸收白色光中除了红色以外的所有其他颜色,而现在试纸的分子结构发生了变化,它可以吸收红色和其他颜色,只有蓝色不能吸收。这样可以一直变下去,无穷无尽。我现在要做的事是这样的。”他停了一会,“我要寻找——而且要找到——适当的试剂,这些试剂能对活的有机体产生作用,带来和你刚才亲眼看到的类似的分子变化。这些试剂我一定要找到,我还可以告诉你,已经有了一些眉目。这些试剂不是把活的机体变成蓝色、红色、白色,而是把它变得透明。所有的光都将可以穿过它。它将是不可见的。它不会留下任何影子。”

几个星期以后,我跟保罗一块去打猎。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对我说我应该带上一条神奇的狗去打打猎,好好开心一下——还断言说,谁也没有带上那么神奇的狗打过猎。他总是说得这么有根有梢,终于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可是临到要出发的早晨一看,我的心凉了半截,因为看不到狗在哪里。

“它好像不在这里。”保罗说了一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们于是向田野走去。

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毛病,但是我有一种大病临头的感觉。我的神经全出了岔子,各种感官也好像在胡来,把我捉弄得莫名其妙。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搞得我心神不定。有时我听到什么东西从野草中掠过的沙沙声,有一次还听见什么从一处石头地面跑过的嗒嗒声。

“保罗,你听见什么了吗?”有一回我问道。

他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只顾往前走。

后来,在越过一道篱笆时,我听见了一只狗低声地呜呜叫,好像很着急。那声音听来隔我不到两呎,但是往四面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我一下瘫在地上,全身软搭搭,一个劲地哆嗦。

“保罗。”我说,“我们最好回去。我恐怕要不行了。”

“别犯傻,老伙计。”他回答说,“你是叫太阳晒晕乎了,很快就会好的。这天气真盖了。”

可是,当我从一丛棉白杨中间的一条小路走过时,我的腿忽然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我忽然害怕起来,赶忙瞧着保罗。

“怎么回事?”他问道,“好好儿的自己绊倒了?”

我咬着舌头,迈着沉重的步子继续往前走。我感到莫名其妙,而且确信自己的神经害了一种古怪的急性病。到目前为止我的眼睛还是好的,可是等我们重新来到开阔的田野时,连视力也出了毛病。在我面前的小路上五彩缤纷的彩虹般的闪光时隐时现。我还是硬撑着。后来,那些五彩闪光足足持续了二十秒,不断地跳动、闪耀。这一下我全完了,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浑身无力,抖个不停。

“我整个儿出了毛病。”我用双手蒙住眼睛,喘着气说,“我的眼睛也害了病。保罗,快带我回去吧。”

保罗大声笑起来,笑了很久。“我怎么给你说来着?——最神奇的狗,咹?哎,你觉得怎么样?”

他稍微转过身去,吹起了口哨。我听到了飞快跑动的声音,听到了一只跑得浑身发热的什么畜生的喘息,还听到一声明显的狗叫。这时保罗弯下腰去,好像是在空中亲切地抚摸着什么。

“来!把你的手伸过来。”

他于是抓住我的手去碰了碰一条狗冰凉的鼻子和下巴。那肯定是一条狗,有着猎犬的外形以及又短又光滑的皮毛。

简短地说吧,我很快就重新振作起精神,恢复了自制。保罗在狗脖子上带上一个颈圈,在狗尾巴上拴上一条手帕。于是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个空颈圈和一块飘动的手帕在田野里到处欢腾跳跃的奇观。忽然我们大开眼界,因为那颈圈和手帕逼住了一群鹌鹑,就这样停滞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我们把那群鸟轰走。

隔一会儿那条狗就发出我说过的那种五颜六色的闪光。保罗说这是他唯一没有预料到,也可能没法克服的一件事。

他说:“这些什么幻日啦彩虹啦日月晕啦,它们是一个大族。它们是光折射的结果,产生这种折射的可以是矿物和冰的晶体,也可以是雾、雨、浪花,还有好多别的东西。恐怕这是创造透明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我解决了劳埃德遇到的影子的难题,没想到又栽在这种五彩闪光上面。”

两三天以后,我到保罗的实验室去。还没有进门,就闻到一股恶臭。这气味臭不可挡,所以一下就找到了它的来源——门阶上一堆腐烂的东西,从大的轮廓看是一条狗。

保罗仔细看了看我发现的这堆东西,吃了一惊。那堆东西就是他的隐身狗,更确切地说曾经是他的隐身狗,因为现在它已经清楚地显出了原形。就是几分钟以前,它还活蹦乱跳地到处玩耍。再仔细一瞧,原来它的头盖骨遭了狠狠的一击,被砸碎了。这条狗被人打死本来就很奇怪,最费解的是它居然这么快就腐烂了。

“我注进它身体的试剂是无副作用的,”保罗解释说,“但是它们性能很强。看来一旦发生死亡,这些试剂几乎立即发生作用,促使分解。真了不起!太了不起啦!唔,唯一的前提是不能死。只要能活着,试剂就没有副作用。不过到底是谁砸了狗脑袋呢?”

事情后来有了线索。一个吓坏了的女仆跑来说,就在那天上午,顶多是一个钟头以前,加夫·贝德硕突然疯了,疯得很厉害。大伙把他放倒捆住,就在他自己住的狩猎小屋里。他就在那里满嘴胡话,说自己如何在蒂奇洛恩的牧场上碰到一头凶猛的巨兽,自己又是如何跟它搏斗。据他说,不管那个东西是什么,反正你没法看见,还说这一点是他亲眼所见。他的老婆和女儿本来已经哭成泪人儿,听他这么一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一来他更加大吵大闹,管园子的人和马车夫只得把捆的皮带再紧一紧。

在保罗·蒂奇洛恩这样成功地解决隐身难题的时候,劳埃德·英沃德一点也没有落后。他捎口信让我过去看看他的进展,我就去了。他的实验室是他的广阔场地中央的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它建在一片宜人的小小的林中空地上,四周是茂密的草木,有一条七弯八拐的小路通向那里。这条小路我走过不知多少次,可以说每一吋都很熟悉。可当我来到那片林中空地时,哪里还有实验室的影子?我这一惊非同小可。那座有一个红砂岩烟囱的样式古怪的棚子无影无踪,而且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没有任何废墟、任何瓦砾,什么都没有。

我开始向实验室原来所在的位置走去。“这里应该是上门阶的地方。”我自言自语道。话音未落,脚趾头就踢上了一个什么东西,我向前一栽,头就撞上了什么,凭感觉很像是一扇门。我伸出手去摸,的确是一扇门。我摸到门的把手一扭。门向里打开了,实验室的整个内部猛地跃入眼帘。我和劳埃德打了招呼,把门一关,顺着小路又退回去几步。屋子又变得毫无踪影。我又走上前去打开门,顷刻之间屋内的家具和一切又历历在目——刚才一片空白,转眼之间就出现了光线、形状和色彩,这种瞬息变化简直叫人目瞪口呆。

“哎,你觉得怎么样?”劳埃德使劲握着我的手,问道,“昨天下午我用绝对的黑色在屋子外面刷了两遍,想看看效果如何。你的头没事吧?我想大概碰得不轻。”

“你先别来这个。”他打断了我表示祝贺的话,“我还要你做一件有趣的事。”

他边说边开始脱衣服。等到他脱得一丝不挂地站在我面前时,他就塞给我一只罐子和一把刷子,对我说:“喂,用这个给我刷一遍。”

罐子里是一种像虫胶清漆的油质,刷到皮肤上扩散得很快,而且马上就干。

“这只是打个底子,以防万一。”我刷完之后,他解释说,“现在再来真家伙。”

他指了指另外一只罐子,我拿起来,往里面一瞧,却什么也没有。

“是空的。”我说。

“你伸进一个指头。”

我照办了,顿时有一种凉津津的感觉。抽出来一看,刚才伸进去的食指不见了。我动了动这个指头,从肌肉时紧时松的感觉知道它还在,可就是不能引起我的视觉。乍一看,我完全是少了一根手指,直到我把手指伸到天窗下,看到地板上清楚地留下它的影子,才算对它有了一点视觉印象。

劳埃德咯咯地笑了:“好啦,开始刷吧,把眼睛睁大些。”

我把刷子向那个好像是空着的罐里一蘸,提起来,在他胸口长长地刷了一道。刷子经过的地方,活生生的皮肉顷刻不见了。刷完右腿,他马上像是独腿站立在那里,好像万有引力定律全是胡扯蛋。我一道一道刷着,刷完一个肢体再刷另一个肢体,就这样把劳埃德·英沃德整个儿刷没了。我一边刷,一边直起鸡皮疙瘩。到后来总算刷完了,只剩下他那双黑眼睛,好像无依无靠地悬在空中。

“涂眼睛我另外有一种精制的、性质比较温和的溶液。”他说。

“用喷枪好好一喷,变!我就变没了。”

一切干得干净利落。完了他说:“好啦,我现在到处走动一下,你得告诉我你有什么感觉。”

“头一件,我不能看见你。”我说完,就听见从空无一物的地方传来他得意的笑声。“当然,”我继续说,“你总得留下影子,这是很自然的。你从我的眼睛和一个物体之间穿过,那个物体就会消失。但是它的消失太反常,太不可理解,我的感觉就好像眼睛忽然模糊了。如果你走得很快,模糊的感觉就接二连三地出现,叫人晕头转向。这种感觉使眼睛酸痛,脑子疲倦。”

“你还有什么别的预感,知道我在场吗?”

“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有。”我回答说,“你在我旁边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像置身于阴湿的仓库、幽暗的地窖、深邃的矿井一样。我隐隐约约感到你的身体就在面前,就像水手在夜间感到陆地赫然出现在前面一样。不过一切都是朦朦胧胧,不可捉摸。”

那是最后一个上午,我们在他的实验室里谈了很久。我转身要走时,他用自己无形的手有点神经质地紧握着我的手,说:“现在我要去征服全世界!”我不敢告诉他,保罗·蒂奇洛恩也取得了一样的成功。

回到家里,我看到保罗留的一张条子,要我马上过去。我开车飞快地去了他家,来到甬路尽头停下,这时刚好是正午。保罗从网球场那边喊我,我下车向那里走去。但是球场空无一人。我正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时,忽然一个网球打到我的胳膊上。我一转身,又一个网球嗖的一声从我耳边飞过。我看不见进攻者的影子,只见网球一个个从空中飞来,雨点般地打到我身上。当那些已经扔过来的球又一个个滚回去准备再重重地摔过来时,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顺手抓过一个球拍,眼睛睁得大大的。很快我就看见一道五彩闪光时隐时现,在场地上到处窜。我紧紧追赶着它,一追上就挥拍猛击,想好好揍他几下。这时保罗的声音大叫起来: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哦!哎哟!别打了!你知道,你是打在我的光身子上!啊唷!啊——唷!我再不敢了!我再不敢了!我刚才只是想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形变。”他用悔过的口气说。我猜想他正在揉着打痛了的地方。

几分钟以后,我们就打开了网球——在我这一方面有一个不利条件,因为我无法知道他所在的位置,只有当他、我、太阳三者的相对位置完全巧合时才知道。每当这种时候他就闪光,也只有这时才闪光。这种闪光比彩虹更加光彩夺目——纯蓝、淡紫、亮黄,以及中间的各种颜色,应有尽有,像钻石一样闪烁璀璨,色彩斑斓,令人眼花缭乱。

我们的网球打得正酣,忽然间我觉得一阵阴冷,好像来到了深邃的矿井或是幽暗的地窖里。这种阴冷的感觉跟我当天上午曾经有过的那种感觉一模一样。转眼看,只见在靠近球网处一个球跳到渺无一物的空中。与此同时,在二十呎开外的地方,保罗·蒂奇洛恩发出一道五彩的闪光。因此刚才那球不可能是从他身上跳出去的。我意识到劳埃德·英沃德来到了现场,顿时感到毛骨悚然。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我留心去找他的影子,果然发现那影子在地上移动。那是轮廓不甚分明的一团黑影,和他的腰围大小差不多(因为太阳正当顶)。我记起了他扬言要干的事,顿时确信多年的对立即将以怪异可怕的搏斗结束。

我大喊要保罗当心,就听到一声类似野兽叫声的号叫,和一声应答的号叫。只见那一团黑影迅速地掠过场地,与此同时,一道灿烂的五彩闪光迅速地掠过来迎战;接下来影子和闪光碰到了一块,传来了打架的声音。我眼看着球网在面前将要垮下来,心里感到莫名的恐惧。我向搏斗者奔去,一边大喊: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打了!”

可是他们扭在一起的身体碰到我的膝盖,把我撞倒了。

“老伙计,你给我站一边去!”从虚空中传来了劳埃德·英沃德的声音。随后保罗的声音也叫开了:“对,我们对你的和稀泥早就烦透了。”

从他们说话的声音听来,我知道他俩已经分开。我没法知道保罗在哪里,于是向标志着劳埃德所在的影子走去。就在这时,从另一边重重地打来一拳,正中我的下巴尖儿,打得我晕头转向。与此同时还听见保罗愤怒地尖叫:“你给我站开点行不行?”

接着他们又打起来,只听见一片嘭嘭的拳脚声,痛苦的哼哼声,粗重的喘气声,只看见闪光飞舞,黑影蹦蹿,清楚地说明正打得你死我活。

我大喊救命。随着喊声,加夫·贝德硕向网球场奔来,我看见他一边跑过来,一边用奇怪的目光瞧着我。猛然间他撞上了两个搏斗者,一头栽倒在场地上。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大喊一声:“啊,上帝,给我撞上了!”就亡命地向场外飞奔而去。

我束手无策,只好坐起身子,看着这场恶斗,一边吓得一筹莫展,不敢动弹。时当正午,刺眼的太阳直照在光溜溜的网球场上。说它光溜溜,它确实是如此。我唯一能看到的东西是那一小块黑影和一道道五彩闪光,从无形的脚下腾起的尘埃,被较着劲的脚蹬坏的地面,以及被他们的身体猛地撞上去而撑得鼓鼓的球网。除此之外,毫无动静。过了一段时间,就连这些也停止了。闪光没有了,影子也拉得长长的,一动不动。我脑子里出现了当初他们死死抓住树根沉在冰凉的塘底时,那两张绷得紧紧的充满孩子气的脸。

一个钟头以后他们来找我了。佣人们已经风闻所发生的一切,于是一齐辞去了蒂奇洛恩家里的活。加夫·贝德硕受了第二次惊吓以后一直没能恢复,如今还关在疯人院里,毫无治愈的希望。保罗和劳埃德一过世,有关他们神奇发明的秘密就带走了,两间实验室也被极度悲痛的亲属捣毁。至于我自己,对研究化学也不再感兴趣,在我家里谈论科学的话题已成为一种忌讳。我又侍弄起了我的蔷薇。对我来说,大自然的色彩已经够美丽了。

赏析与品读

杰克·伦敦写过不少科幻小说,《隐身试验》便是其中的一篇。故事中的两位主人公从小充满激烈的竞争意识,从少年时潜水抓住草根宁死也不肯浮上来,到青年时疯狂爱上同一个女生,以及大学毕业后从事的隐身试验,都是以有我无你的态度,各不相让。他们想到了不同的隐身办法,保罗发明能把物体变得透明的试剂,而劳埃德则发明“绝对的黑色”的颜料,都能使自己消失。可是在球场上,二人相遇了,球赛变成了两个科学家的殊死搏斗,最后双双消失死亡。

当科学成为人类生死搏斗的利器,科学研究的意义便不再是积极的。他们的实验室被亲属捣毁,“在我家里谈论科学的话题已成为一种忌讳”,这是杰克·伦敦对科学的你死我活争斗表明的态度。他认为:“大自然的色彩已经够美丽了。”

[1] 苏格兰小说家、诗人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所写的著名长诗。

[2] 即“cow-college”professor。“cow-college”,在美国俚语中指农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