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化产业兴起的契机
不过，导致阿多诺批判理论整体失效的，还不是技术和趣味问题，而是社会变迁导致的社会形态的变化，尤其是社会基本矛盾的变化。根据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社会基本矛盾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随着经济全球化的深入发展，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得到了缓解。跨国资本主义可以突破意识形态的限制，而且通过不断的自我调整，可以较好地适应生产力的发展。同时，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区分不再明显。文化产业和审美经济的崛起、消费社会和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来临，使得消费与生产、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开始相互渗透，矛盾的双方出现了和解，社会基本矛盾发生了变化。
从全球范围来看，现在的基本矛盾是什么呢？从全球两大经济实体来看，作为发展中国家代表的中国，经济发展的瓶颈是产能过剩；作为发达国家代表的美国，经济发展的掣肘是居高不下的劳动力成本。这表明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两种主要的经济发展模式都遭遇困难。发达国家的经济衰退，表明通过刺激消费来促进生产的凯恩斯经济学（Keynesian economics）难以成立。消费并不必然能够拉动生产，消费也有可能降低劳动者的积极性而导致劳动效率降低和劳动力成本增高。相反，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难题，宣告供给创造需求的萨伊定律（Say's Law）破产，生产并不必然产生消费，生产导致的产能过剩将成为经济发展的沉重包袱。更关键的问题是，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发达国家迫于劳动力成本过高的压力，纷纷将劳动力密集型产业转移到发展中国家，这一方面会加剧发展国家的产能过剩，另一方面会进一步降低发达国家劳动者的积极性，从而进一步推高劳动力成本。由此，产能过剩与劳动力成本过高，成了经济全球化时代的主要矛盾。
我们可以运用政治经济的手段来解决这一矛盾。但是，关键是通过产业转型从根本上来消解这一矛盾。能否找到一个新的产业，它一方面不会导致产能过剩，另一方面又不会降低劳动者的积极性？新兴的文化产业就是这样一个产业领域，它一方面以满足愿望的形式，弥合生产与消费之间的区隔；另一方面以意义生产的形式，消除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区分。由此，经济全球化时代的基本矛盾将得到化解。也许这就是无论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今天都大力倡导文化产业的原因。
另外，从经济活动来讲，今天的经济活动都假定建立在人的需要的基础上。离开需要，经济活动的意义将无法得到解释。根据马斯洛的需要层级理论（Maslow's hierarchyof needs），人的需要有五个层级，从低级向高级发展，它们分别是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爱和归属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低级需要不得到满足，高级需要就不会出现；低级需要一旦满足，就会自动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高级需要。[9]比如，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只有生理需要，不会有安全需要，他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获取食物。一旦有了食物，饥饿感消失了，他的生理需要就消失了，安全需要就接着发生，如此等等。由此可见，需要是一种冲动，有必须满足它的压力。需要的压力会成为不自由的原因，就像席勒指出的那样，无论感性冲动还是理性冲动，都会给人造成压力，从而陷入不同形式的不自由之中。只有在游戏中，感性和理性两方面的压力都得以消解，人才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10]值得注意的是，马斯洛晚年提出了第六个层级的需要，即自我超越的需要。[11]这种需要与前五种需要不同，它是无法满足的，因此也就不存在新的需要会接着发生。如果前五种需要都是有限需要，那么第六种需要就是无限需要。无限需要已经超出需要的范围，而进入了愿望的领域。
马斯洛本人并没有在有限需要与无限愿望之间做出区分，当然他也没有充分意识到这种区分的重要性。对有限需要与无限愿望做出明确区分，并将这种区分运用到文化产业领域的是波梅（Gernote Böhme）。在波梅看来，文化产业的关键性转变，在于由满足“需求”（need）的生产，转向满足“愿望”（desire）的生产。[12]需求是有限的，愿望是无限的。有限的需要可以被满足，一旦被满足，需要就消失了。无限的愿望永远不可能被满足，因此愿望会永远存在。比如，作为生理需要的食物，一旦果腹就不再需要。马斯洛观察到，大多数美国人感觉不到生理的需要和安全的需要，而是从第三个层级即爱和归属的需要开始寻求满足。但是，愿望不同。比如对于美的愿望，对于新的愿望，对于意义的愿望，永远没有被满足的时候。某个具体的美的愿望满足了，会滋生新的美的愿望。某个具体的新的愿望满足了，会滋生新的新的愿望。对意义的渴求，更是没有止境。当全部需要得到满足之后，无限的愿望领域就会展现出来。当愿望领域展现出来之后，经济生产就将发生革命性的变化。消费与生产、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区分将日趋模糊。总之，在波梅看来，将生产目标由满足需求转向满足愿望，文化产业就会由批判对象转变为建设对象，并且迎来无限广阔的发展空间。波梅认为，阿多诺等人对于文化产业的批判，都是错误地将文化产业视为满足需要的生产。阿多诺之所以没有发现愿望的重要性，除了他坚持不妥协的批判性之外，一个重要原因是在他所处的时代，人类社会依然为需要所控制，消费社会尚未来临，愿望的领域没有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