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骄阳:莎翁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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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57?—1587(3)

女神的呼唤来自大海,可是他无法回应;在睡梦中她金色的胴体呼唤着他,可他却无法接近。馥郁芬芳的床上她张开双臂呼唤他,他只得闭上双眼,除非那是在梦中,眼睛闭上后见到的更多;至于旅行的遐想,他发现只有文字才能表达得更淋漓尽致。可文字会将女神永远驱走吗?他还不知道。

霍比在去世前(他醉醺醺地在雨中睡过去了,结果高烧发得他浑身滚烫),有时会认真地谈起航船和水手的生活。他会讲起满载货物的大船,船头船尾高耸,让敌人心生庄严和敬畏,接着他就转到了关于敌人的话题。调帆的水手在船尾和前甲板之间的船腰忙碌着,那里也是存放小艇的地方,还有压舱石和锚索盘;船在行驶时,舷外的撞角乘风破浪。最下层甲板下面存放的是酸腐的啤酒和散乱的奶酪。前桅有前帆和桅楼,主桅上是横帆和上桅帆,后桅上飘着三角帆,还有后桅的帆桁,第四桅上的纵帆,小附帆和底帆。新式和老式的火绳枪,拿着火绳杆的炮手,托架突然前后转动,楔形架。

这一切都得用文字描述。况且,就算在湿漉漉、脏兮兮的幽暗中不停擦洗,也拉不近半点他和女神之间的距离。文字能描述一番天地,而且,如果他运用文字艺术,那老玛姬预卜的那个未来未必真如她所述,即在破烂不堪的法院当职员;也许是贵族大公在催着快点快点快点,很快要为女王陛下唱生日颂歌了。牧师布莱克哥德尔[14]的屋里有一些书,他是肯借给有礼貌的年轻人的。威莎读过奥维德,是戈尔丁译成英语的,他也能读拉丁文,比学校里詹金斯教的更有意思,他可以一字一字慢慢地读,就像笨拙的鲁特琴手艰难地弹奏着乐曲。奥维德是神圣的,难道他就不能成为奥维德,用英语来写?

美就是美得浑然天成,

即便在幽暗中也毫不逊色。

我情人眉头那已婚的幽深

那就是美的本真……

此时晚餐已结束。他掩饰着内心的震颤,因为当夜他要准备写点什么好在肖特利的五月节上大展身手。他的羽毛笔吱吱响,在没擦干净的木盘上刮写着,字迹散发出藏红花和大蒜的气味,它们中和了牛皮的腥味(他早已拒绝在宰牛时当帮手),火堆里冒着榆木的绿色火星,房间里热得让人冒汗(可是父亲觉得冷),女人的嘲讽又带着点凉意。他又写完了一首关于另一位黑发姑娘的十四行诗,她满头黑发,乌黑一片,十四行诗的形式第一次由萨利伯爵引入,对这种过于严谨的意大利格式,英语的韵脚还很不够。不过他正在学,写不出普遍或所有的意义,就别奢望能写出独特唯一的诗句(可柏拉图为何还要谴责诗人的虚伪?),而且这普遍得在新的表述中传达和体现,但除了神圣,你还能想出什么词语来称呼那个唯一?

……因为美就在那里。

我的爱是黑色,她的美也许不闪烁

被如此包裹住的光会全部变成灼热。

他的母亲头发花白卷曲,眉毛稀疏但依然带着浓郁的姜黄色,一副亚登贵妇的娴雅姿态,此时正在埋怨他的父亲,而琼(三年前可怜的安妮死了,她现在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忘了要清理餐桌,给鸽子喂食(唉,这维姆科特的鸽棚啊),她穿着膨大的裙子,咧嘴笑着。处境悲惨的父亲还乐滋滋地满脸红光,在呛人的火堆旁弓着背,咬着小拇指指甲。

我心热如火如炉,大地皆由我掌握;

在如此地狱燃烧,天堂也可以弃舍。

小埃德蒙在地板上爬着,这个月是他的两岁生日。吉尔伯特和理查德不在家,理查德正在外面玩耍喊叫。琼完全长成了亚登家的姑娘,咧嘴笑着,站在泼辣的母亲身旁。

“这会儿你又说要卖掉我的银器,这下子我们就真成了卑下的贱民,老天呐,到头来我们和肮脏的无赖平民没什么两样,在餐桌上挖些洞就成,幸好桌子还在,肉汤洒在里面,我们还得用油腻腻的手指胡乱对付。唉,真羞耻啊,竟然会如此羞耻,我宁愿孩子们都像可怜的安妮一样早早地葬了,省得他们看到家里的日子变成这个样子……”

小埃德蒙咯咯地笑着朝跷着二郎腿的威莎爬过去。他放下腿,想悄悄地踢一下,不过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我不屑于评价其他美人的光彩。

我的爱正如我所爱,因为幽黑。

在夜里,在夜晚,暗夜由她主宰……

“你答应过降灵节送我新衣服的,”琼呜呜地抱怨着,拉长了脸,眼神幽怨,“可现在又说没新衣服了。”

她主宰暗夜时我不再有所奢求。

“新衣服?”母亲说话了,带着女人惯有的夸张口吻,“还是管好你那些旧衣服吧,免得被他偷偷卖给下贱的小贩,没准换个陀螺玩耍呢。”

“我的王冠就是黑夜,黑夜就是我的王冠。”威莎无意识地低语着。

“再瞧瞧他,”母亲又说起来,“整天地念诗,脑子里啥都没有,这样就能来钱吗?”

他父亲怯生生地说道:“不少男人就是靠文采出名的。”

在夜的王国,我夫复何求,

圆满强大而富有……

言辞太粗糙,这样表达不行。

“威尔疯了,还那么懒。”琼说道。威莎立即朝她做了个鬼脸,他斜着眼,手指挤着脸颊,鼻孔撑得很大。他接着念叨:

……我夫复何求

惟愿就此徘徊,无需星光领路。

这定音的双偶句,目的就是要为前面的十二行强劲收尾。这时父亲发话了:

“如果你要的是干活,那赶紧回去干活吧。”他从火炉旁的椅子里站起身,长叹一口气,“干活吧,威尔。”

幼稚如我被迫去夜晚的学校补课。

正、明、争、人、绷[15],威莎沉吟着,双眼如网球般转来转去,盯着下椽。

“没人把我的话当真了?”终于,父亲难得发起火来。“无论在家里,还是在作坊,都不顶用啦?”威莎,唉,这傻小子,他还坐着,咬着软骨似的羽毛笔,一边用润湿的羽毛搔着牙龈。琼咯咯笑起来。威尔说:

“等一下,诗马上成了。”母亲发话了:

“啊,他就快出名了,要手捧诗作向女王陛下行屈膝礼啦,到时候我们都得饿死,家里没男人干活了。”

幼稚如我被迫去夜校把课补上,

去寻找光明,寻找光明光明

光明……

父亲伸出力量不大、肤色斑驳的拳头,做了一件大胆的事情,让威莎目瞪口呆,连墨水从羽毛笔滴在纸面上都无暇顾及。父亲抓起那张写有漂亮字迹、墨迹未干的纸,做出要撕掉的样子。威莎立即站起来,这他可受不了。就在这时,仿佛女神再现,一阵风似从烟囱里飞速而下,让火焰变成了金色,猛拍着威莎的后背,把他推向战场(为了寻找光明,并为光明而战),去反抗父亲、母亲、妹妹,所有人,所有敌人。此时他与父亲为了争夺十三行诗文(十四行诗快完成前被毁是最晦气的)扭成了一团,纸张撕破了,琼大声叫着,笑着。威莎发起诗人的狂怒来,会把父亲打死的,不过琼是个孩子,更好对付,于是他那四根僵硬的手指就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颊上,一边还怒吼着打死你这个婊子,妹妹疯狗似的歇斯底里狂叫着。这时最后一行诗出现了:

为寻找光明尽头的明光。

威莎在暴怒和诗人的激情中兴奋不已,但毫无羞愧和恐惧。屋里骂声阵阵,都是冲着他来的。小埃德蒙也吵闹起来,威莎傲然挺立,就像一位头戴桂冠的罗马征服者,要不是埃德蒙爬在桌子底下,他差点要把脚踩到那小家伙身上了。威莎昂首伫立,就像施法唤起惊涛骇浪的巫师。经过的路人听到大声咒骂,在屋外透过窗扉偷看。此人感觉麻木,情感迟钝。他找不到方向,这是恋爱病。威莎冲他喊道:

幼稚如我被迫去夜校把课补上,

为寻找那光明尽头的明光。

他旁若无人地喊着,向那人发出警告。这魔幻般的符咒暂时为愤怒呐喊笼罩上了一层奇妙的黑雾。母亲划着十字,眼睛直愣愣的,盲目地伸出双手,喊着琼。她又温柔地说道:

“过来,亲爱的,到妈妈这儿来。来吧来吧来来来。你,杰克,别碰他,他是个恶魔,不是我儿子。他是个畜生,邪恶肮脏,是低贱的畜生。来过来,擦掉眼泪别怕,擦一擦,擤擤鼻子,乖乖,他不是你哥哥。”

父亲咬着下嘴唇,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又看着那首十四行诗的残骸:美之光焰点亮黑暗宝座的指引火花热情心灵炉膛人世。(他是睿智的,老天呐,我竟然不让他接受教育。我真该死,难道我错了?)正在这时,傻儿吉尔伯特走了进来,他说道:

“上帝,我看到上帝戴着帽子,走在亨利街上。”

父亲一副强忍眼泪的样子,好像要从还在啜泣的琼手里抢过哭泣的火炬。琼的脸油光光的。

“是的,真的。我摔倒了,睡了好久,后来就爬起来了。是的。”

母亲疲惫地转身对着他,说道:“迪肯呢?他在干吗?”

“迪肯浑身脏兮兮的,他不敢回家,浑身大便臭,哎呀,他被那些家伙推到粪坑里了。”

“哪些家伙?”她的声音响起来了,喉头绷得很紧。威莎牢牢盯着父亲,父亲的眼光并没完全直对着他,这时他对父亲点了点头。

“是希尔家的汤姆,就是汤姆·希尔,是上昆顿那里的人,从来一声不吭。是的。”

父亲的头朝着门的方向点了点,母亲叹了口气。粪堆,大粪啊,她想。在她下嫁(哈!)到这个阶层之前,这个词她从没听人提起过,更别说碰到真家伙了。我完了,没指望了。我受够了干活和穷困,你们所有人都让我彻底没辙了。去吧,杰克,把小家伙带回来,把他弄干净了。去吧,别游手好闲的。

“都干活去,”没等妻子下令,约翰·莎士比亚就抢着说了。他猛拉了一下威莎,差点没把对方绊倒。他把儿子拉出门,从小埃德蒙身边走过。到了屋外,他低声说道:“活没多少了,老天保佑,我有一张上好的老羊皮纸,你好好把诗抄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