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诺德奈的大洪水(The Deluge at Norderney)
上世纪前二十几年间,海边度假风靡一时,甚至在世代视大海为邪恶角色——冷酷而贪婪的人类夙敌——的北欧人中间也是如此。那个时代的浪漫精神表现为对废墟、幽灵和疯子的兴趣,在荒野中数算暴风雨之夜的降临,各种激情的深切冲突被奉若神明,从而取代了沙龙的安逸和哲学系统的和谐,甚至让最有教养的人也甘心降服于海岸风光与浩渺汪洋构成的永恒蛮荒。先生和淑女们抛弃了公园中绿荫下漫步徜徉的时尚生活转而走上了荒凉的海滩,观赏桀骜不驯的滚滚波浪与拍岸惊涛。一艘在低潮时仍然依稀可见的沉船,像一副坚硬、黝黑、盐渍的骨架矗立着,而其周围居然成为一个最受欢迎的野餐地点,可爱的艺术家们也在这里支起了画架。
位于荷尔斯泰因西海岸的诺德奈岛海水浴场因此兴盛起来,其繁荣盛况持续了20多年。沿着沙丘的沙土公路,精美的四轮马车和轻便马车纷纷驶来,并在整洁小巧的旅馆和木屋前放下行李箱和女士们轻盈的小脚,她们的面纱和绒线织物被清新的海吹起,在身体周围飘荡炫舞。奥古斯腾堡公爵,同他美丽的妻子和巧智的妹妹以及内尔的王子殿下,他们的大驾光临更令此地蓬荜生辉。因新近的政治骚乱而如坐针毡的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的陆上贵族以及汉堡和吕贝克的代表人物也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全都倾巢出动蜂拥而至,踏上这片天然腹地展开朝圣之旅,这让诺德奈岛(Norderney)的农民和渔民也学会了把这片滚滚西行、可怕又无信的灰色巨怪看成是某种自虐式的娱乐消遣了。
人群聚集的地方有一条散步道、一家俱乐部和一座凉亭,在悠长夏日的傍晚,各种甜蜜的色彩与声音美不胜收。女士们带着适婚年龄的女儿闲庭漫步,太太们注视着催熟的求爱在阳光明媚的海滩上结出累累硕果。越过她们头顶上方的围场和城镇曾经贫瘠的季节如今也已焕然一新。年轻的花花公子们在众目睽睽之下骑马徜徉在绵长的沙滩上。老绅士们则身埋在俱乐部里,高谈阔论政治形势和王朝时事,身边的玻璃杯里盛着高级朗姆酒;他们年轻的妻子们身披羊绒披肩漫游到沙丘一处孤寂的空谷,漫长的夏日依旧烈日炎炎,她们与自然融为一体,伴着沙丘野麦和摇曳的小雏菊仰头凝望高悬在高空的满月。这儿的空气里氤氲着一种嘲弄的活力、蛊惑与振奋的刺激混合的味道。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7]参观浴场后认定,缭绕在海岛渔家女周围的那顽固的咸鱼味足以保护她们的美德不受侵犯。但是,对于其他一些鼻孔和情怀来说,这臭咸鱼味却有着令人沉醉的魅力,如同战场上的火药味令人着迷一样。这里甚至有一家娱乐场,里面的卖弄风情连同它危险的能量大展拳脚、如鱼得水。娱乐场有时候举行大型舞会,晴朗的夏日傍晚有管弦乐队在露台上伴奏。
“您不知道,”奥古斯腾堡公主对哥廷根男爵说,“这里真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洗净铅华的好地方。海风吹过我的帽子和衣服,穿过皮囊骨肉,直吹得我的心灵和精神被彻底荡涤、曝晒和盐渍了一遍。”
“我注意到了,用的是阿提克海盐,”哥廷根男爵注视着她说,心里补充道:“上帝啊,是的,活脱脱像一条剖开的鳕鱼。”
1835年夏末,可怕的大灾难降临诺德奈海岸。自西南扫荡而来的风暴持续了三天,然后向北方席卷而去。这是属于百年一遇的灾害性天气。风暴掀起滔天巨浪,铺天盖地、袭击威斯特摩兰郡的这个角落。发了狂的大海把防波堤一劈两半,扬长冲刷而过。成百上千的家畜、牛羊溺水而亡。洪水挺进所到之处农家房舍和谷仓如纸板城堡一样纷纷倒塌,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此失去,灾难甚至蔓延到远处的威尔逊和韦尔登两地。
风暴降临的那个傍晚,天空出奇地宁静,除了令人窒息的沉闷空气和夹杂着硫磺味的、怪异的明灭微暗。海天之间看不清界线。太阳混沌一团,落山时一个温吞的红球降在散步道上,像一只圆标靶。海浪似乎变成了一种古怪的物质,呈水母样冲上岸。这又是一个极其骚乱的傍晚,一夜之间诺德奈郡发生了很多事。连那些之前不曾屏息静气、睁大了眼睛观望的随遇而安者,这一夜也被全速逼近的咆哮声所惊醒而顿感毛骨悚然。以如此这般的声调歌唱的还是他们的那片大海吗?
第二天早上,世界变了,但是没有人能确定到底变成了什么。在奇怪的噪声中,人们无法交谈或者思考。没有人能够判断大海的举动。还没等你看到沙滩,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狂风剥去了,咸水泡沫浊浪排空。之后,排山倒海的大浪滚滚而来、一波比一波更迅猛,空气寒冷而苦涩。
海边居住的人们听到谣传,说一艘轮船在北岸4英里处搁浅,但是没有人敢冒险出去一探究竟。贵族老将军布拉克尔——1806年他曾亲历拿破仑军队占领东普鲁士,老教授施米赫吕——科堡王子府邸的内科医生、在霍乱时期的那不勒斯呆过,两位老者结伴同行走出去不远,站在一座小山上凝神注视着眼前的这幅景象,沉默无语。直到礼拜四大洪水才真正降临;风暴刮到此时平息下来。
到大洪水来时,诺德奈郡已经没留下多少人了。这个度假季接近尾声,最尊贵的客人在风暴之前就已离去。现在,剩下的游客大多也忙着出发,行色匆匆。小姐淑女们把脸颊贴在四轮大马车的窗格上,向这片荒野风景投去狂热的最后一瞥。对于她们来说,随马远去的是她们真实生活过的一段时空流转。但是,当汉堡来的哥根廷男爵的那辆豪华马车在防波堤的大路上绝尘而去时,人们意识到时间已经刻不容缓,必须立即动身。于是,每个人都尽可能地迅速离开。
正是在这段时间里、风暴结束与第二天夜晚来临时分,海水冲垮了防波堤。面朝大海、用来抵御洪水猛兽的堤坝无法承受这自东方袭来的生拉硬拽。堤坝有半英里长一段决口,海水从缺口灌进来。
农户们被家禽牲畜的悲鸣与吼叫声吵醒。他们下了床,黑暗中脚步踉跄地踩进冰冷的泥水里。水是咸涩的。这些咸水就是涌向西海岸、深达100英寻、冲刷着多佛峭壁白崖脚的海水。“北海”来造访了。海水快速地上涨。一小时后,低地的农舍,屋里屋外能够移动的东西都漂浮在水面上,撞击着墙壁。借着黎明的曙光,爬上屋顶的人们注视着周围陆地的变化。生长着树木和灌木丛的灰土地在移动,深黄的泡沫冲过绵联的、正在成熟中的玉米地。而就在风暴来袭的前几天,人们还在津津乐道地谈论着今年的玉米收成。
以前也曾发生过这样的大洪水。几位老人还能向年轻人回忆起,当年他们如何被吓得面如土色的母亲从床上抓起来急忙扔到木筏上,如何看到倒塌的房舍里家畜挣扎着沉入黑黑黝的水下;眼见着家庭生计的顶梁柱命丧黄泉、家园被毁、丧失殆尽。大海时不时地就要来上这么一手。上次的洪水还清晰地印刻在海岸的记忆中。由于这次的大洪水在夏季来袭,就注定了其本性的可怕与残酷,跟人们开了个惨痛的大玩笑。在行省年鉴里,这场洪水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名号与地位,被称作“红衣主教大洪水”。
这是因为恐惧缠身的人们在极度不幸中得到一位半神秘人物的帮助,因此而感到了守护天使的存在。多年以后,在农户们心中,当他们陷入深黑的绝望里时,他不离不弃的陪伴迸发出一道巨大的白光越过黑沉沉的水浪。
红衣主教哈米尔卡·泽厄施泰特,这个夏季一直住在离海边不远的一所渔夫小屋里,正忙着整理多年撰写的关于圣灵的文稿。说到生于1202年的约阿希姆·菲奥雷,[8]红衣主教认为,尽管圣父之书体现在旧约中,圣子之书体现在新约中,然而,对于“三位一体”中第三位格的圣灵之书却仍是空白。于是撰写圣灵之书的工作就成为他倾注一生的使命。主教生长在西海岸,尽管拯救灵魂的工作迫使他长年四处奔波,他却保留着对大海及海岸风光的热爱。每每休假时,他会像圣彼得本人那样,不远千里来到海上,坐到渔夫的船里,观看他们工作。他只有一名贴身男仆或者说秘书,随同他住在小农舍。男仆名叫卡斯帕森,曾经做过演员和冒险家,是一个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熠熠生辉的人,会说多种语言也受过各方面的教育。他对主教忠心耿耿,好像一个好奇的桑丘·潘莎(Sancho Panza)[9]陪伴在这位贵族教堂骑士左右。
哈米尔卡·泽厄施泰特这个名字当时在全欧洲家喻户晓。三年前,他被授予红衣主教的职位,时年70岁。他是泽厄施泰特家族这棵根深叶茂的老树上开出的一朵奇葩。该家族是本省一个古老的贵族门第,数百年来他们的生活内容除了战争和土地没有别的,却生出了哈米尔卡这枝奇花异草。这个家族非常了不起的一点是:尽管经历了很多试炼,他们却持守着这片土地上古老的罗马天主教信仰。什么东西一旦进入头脑,他们就坚定不移地执行而缺乏灵活变通精神。这位红衣主教有9个兄弟姊妹,没有一个曾经表现出丝毫的属灵生活的迹象。仿佛是这一家族长期搁置不用的智慧逐渐累积,终于集中在这一个孩子身上突然抽芽开花。或许是哪位异族输入的女性落下一滴思想的水珠融合到该家族的血液中,由此激发出了一个泽厄施泰特;再或许是这个家族在向某个小男孩灌输书籍、思考无用论之前,哪本书中的某个思想就已经拨动了他的心弦。总之,所有这一切不断累积、蓄势待发。
意识到小哈米尔卡那异乎寻常天赋的伯乐不是他家族的什么人,而是他的家庭教师。这位教师曾经担任丹麦王位继承人的私人教师。他千方百计设法把这孩子带到了巴黎和罗马。在这些地方,孩子身上这种新近发现的天才之光突然间大放异彩,让人难以视而不见。凡此种种还流传着一个故事:这位年轻的教士被引见给教皇本人之后,教皇在梦中看到这个年轻人被天意所拣选,代表教廷去复兴那些伟大的基督教国家。梦虽如此,教会还是很严格地试炼了这位青年,对他身上的很多思想和能力表示了质疑,怀疑他预见的天赋,怀疑他天性中最突出的特征——悲天悯人的能力,这种天生的悲悯心肠不仅是对于痛苦的罪人,甚至似乎也对于这个世界高高在上的神圣人士。教会的严苛态度没有伤害到他;顺服是他的天性。他在强大的想象力里融入对律法和秩序的诚挚热爱。也许,他天性中的这个两方面最终促成了一件事:对于他,似乎一切皆有可能,而且,他同样有可能沉醉于对事物进行美与和谐的运筹帷幄。
后来,教皇本人说起他:“如果我们现有的这个世界毁灭后我需要委派一个人类去建立一个新世界,那么我能够放心地交托使命的唯一人选就是我年轻的哈米尔卡。”然而,他话一出口,很快在自己身上划了两三次十字。
这位红衣主教,经过教会的严格试炼出落成一个从传统意义上讲精通世故的人,同时辅以一种新颖且更高明的均衡性。在国王或浪子中间,他都能以同样的轻松与优雅应付自如。他曾被派往墨西哥传教士修道院,并且对那里的印第安人和印欧混血部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关于他,有一个让世界各个角落的人们感怀铭记的特点:无论他走到哪里,那里的人们都确信他有施行神迹奇事的能力。他在诺德奈郡停留期间,坚硬而阴沉的海边人认定他有异能且能行奇事。这场大洪水过后,人们纷纷议论他曾被看到在海浪上行走。[10]
对此壮举他可能会感到力不从心,因为在事件的伊始他几乎被害死。随着洪水的登陆,渔夫们从小村出发赶去援救他,却发现他的小屋已经半是废墟。男仆卡斯帕森早在屋舍倒塌时被砸死了。而红衣主教本人也受了重伤,他在参与救援工作期间,头上一直缠着被鲜血浸染的长长绷带。
尽管伤势严重,老人还是以大无畏精神整天战斗在一线,救助遭灾落难的人们。他随身的钱财也都如数交出。这些钱是第一笔捐献,后来又筹集了更多钱财并成立了基金,用于救助全欧洲的受难者。更令人惊叹的是,他行走在灾民们中间所产生的效应。他显示了对驾船掌舵良好的知识背景。人们相信,任何船只要有他坐镇就不会沉没。按照他的指令,人们划着船在倒塌的房舍中间挺进,妇女们从屋顶跳入船中,臂弯里抱着孩子。他不时地对她们讲话,向她们引用《约伯记》[11]的经文,声音清楚而热烈。有一、两次船被沉重的漂浮木板撞击而眼看倾覆,他伸出双手高举向天空,仿佛有神奇的平衡力似的,船居然自行安稳下来。在一家农舍附近,一条锁着铁链的狗站在犬舍顶上,海水冲过时它狂吠着要挣脱锁链,看样子是由于害怕而发了狂。有人试图抓住它,却被它咬伤。老红衣主教把船稍稍转弯,向着狗儿讲话并松开锁链。这条狗跳进船里,哀鸣着蜷缩到老人的腿旁,怎么也不愿再离开他。
还没等谁想到海水浴场,很多农户都已获救脱险。事出奇异,因为是那个丰富而愉快的生命在全体民众心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在危急时刻,古老的血缘关系与生命的纽带关系要比这新生的领袖魅力更为强大。在海水浴场,人们多半会乘坐轻舟旅行休闲,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如何操船掌舵。直到中午,重型船只才派出来(前往海滨浴场),以一英寻深的吃水度行进在漫步道上。
返回陆地的船只的卸载目的地是一座风车磨房,建在一处低斜坡的半环形大石头堡垒上,适于停放船只。不知何故,从风车磨房另一边,人们居然可以取道公路前移。稍远处一些马匹和车辆已经停靠过来。磨房本身形成了一个很明显的地标,她高耸双翼,冷酷严峻的样子,一尊摇摇欲坠的黑色大十字架映衬在黄褐色的天际。一大群人被召集到此,等待救援的船只。这些人是第一次从海滨浴场来到这里,没有欢迎和团聚的泪水,因为甚至在慌乱中也要穿着华丽、膝头放着沉重箱子的这群人都是陌生的客旅。最后一只船带来消息说,诺德奈还留有四、五个人,因为船上实在没有多余的位置了。
疲惫的船员们面面相觑,他们知道那边的大海汹涌翻腾、巨浪滔天,大家都在想:我们不去。此时,哈米尔卡主教正在一群妇女和孩子中间,背对着船员,但是好像能读懂他们变得冷峻的面孔与心肠似的,他沉默下来。他转过身来,注视着刚刚抵达的这一群人。他甚至也显出迟疑的神色。白色绷带下双眼的目光停留在他们身上,带着一种异样的、神秘的表情。他一整天水米未进;现在他要些喝的,有人给他一壶本省的烈酒。他喝了一两口,然后宁静地说:“嗯,很好,出发,出发。”这些字眼儿在农民听来很陌生,它们是贵族车夫使用的行话——在国外受训为四轮大马车队服务的车夫。他走下来进到船里,从海滨浴场来的人们在他面前散开,一些女士突然疯狂地鼓起掌来,她们并无恶意。她们对英雄主义的认识只限于舞台戏剧,于是就送上了看剧的掌声。但是,被赞颂的老人在掌声中稍作停留,像舞台上的男主角那样微低下头,做出一副高雅的讽刺姿态。他的四肢却是那么僵硬,必须得由人支撑着移入船中。
直到礼拜四接近傍晚时分,这只船才又踏上返程归途。广阔的陆上风景日夜笼罩在死亡般的黑暗里。目力所及之处,曾经波状起伏的陆地轮廓现在是灰蒙蒙漫无边际的平面,这种活跃状态着实令人惊惧。放眼望去,似乎一切都失之于稳固、岌岌可危。人们划着船越过玉米地和草甸时,心碎不已,正在漂移的一切曾经是他们生活的基础和立足点,如今却令人不忍视见。大家都把眼睛转向别处,乌云低压水面。小船沉重而艰难地行驶着,前行在一条狭窄的水平航线上,似乎是被挤压在下上两个铅沉的巨大团块之间。刚从诺德奈的废墟上救下的四个人坐在船尾,面如土色,形似僵尸。
四个人中第一个就是奈特·奥·达格小姐,一位富甲一方的未婚女士,是那个持有“昼与夜”黑白纹章的古老而显赫家族的最后传人。她已经年将60,其心智几年来一直糊涂混乱,因为作为最严格尊崇美德的女士,她确信自己属于她那个时代罪孽深重的女性之一。她身边带着一个16岁的女孩,是女伯爵卡吕普索·冯·普莱顿·哈勒蒙德——女孩与之同名的学者兼诗人——的侄女。这两位女士,尽管在危险中保持了极大的克制,也还给人留下了疯狂的印象;这种疯狂在和平的年代和社会里,是只有正在衰败和消亡中的贵族阶级才能保持的姿态。在援救队员的眼中,他们带到船上的似乎是两只母老虎,一只老的、一只小的,小虎崽非常狂野,母老虎则因为显出驯服的表情而更加危险。二人都没有一丝怯意。当我们还年轻的时候,是无法容忍死亡或者失败的想法的;甚至不能忍受愚弄的可能性。但是,我们也对自己的守护星座有着坚不可摧的信念,不相信会有什么竟敢斗胆反对我们。随着岁月的积淀,我们慢慢认识到,事事都会变得不尽人意,这种失败是事物的本性使然;但是也因此,我们不再太介意事情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管它呢。这样,我们也就获得了一种平衡。马琳·奈特·奥·达格小姐,尽管对于她自己可能会变成什么样子丝毫不关心,却也因为心智错乱和年龄优势的关系而尽享年轻人的特权——天真而自负的乐观主义、理所当然地认为一切都不会出什么差错。甚至令人怀疑,她是否认为自己有可能丧命。那个16岁的女孩紧贴着她,暗淡的长发被风吹得四散飘飞,此时的她正狂热地摄入周围的一切:同伴们的面容、小船的运行、还有身下可怕的浑褐色流水。女孩把自己想象成一位伟大的海上女神。
被救起的这队人中,第三个是年轻的丹麦人,乔纳森·马士基,他本是被医生送到诺德奈来疗养的,以缓解忧郁症的猛烈攻击。小船在返回陆地的途中经过不远处一个农场上散落的房屋,都只有房顶和房墙上部露出水面。他们突然看到其中一座房屋的阁楼上有人向他们打手势。这让农夫船员们大为惊讶,因为他们确定一艘大驳船这天早些时候已经到过这里。在年轻的女海神那命令的目光下——她看到了在这些被遗弃的人中间有孩子,船员们改变了航向,费了很大劲儿才接近房屋。小船靠近时,一座仅露出房顶的小谷仓突然倒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他们眼前。看到这一情景,乔纳森·马士基在船中站起身来,目光努力追随着消散的残骸看了一会儿,然后,他又坐下来,脸色苍白。小船擦着农舍的外墙咔咔作响,最后终于找到了一根突出的横梁作锚钉,得以同干草阁楼上的待救者交流。船员们发现他们有一老一少两个妇女、一个16岁男孩和两个小孩子,而且得知本来在三小时前有救援船只到过他们这里的。可是他们却借此机会送走了家里的母牛和小牛以及少量贫乏的农产品,而他们自身则以大无畏的精神留了下来与周围上涨的洪水为伴。其中的老妇人,本来大驳船腾出一个位置让她与牲畜同走,却拒绝离开她的女儿和孙辈。
这只小船不能再装下五个人,必须立即决定乘客中谁同农舍一家人调换位置才行。而那些留在阁楼上的人们不得不要等到小船再次返回才能获救。天色渐黑,在黎明前不可能再派来舟船,这意味着一等就是六七个小时。问题是这座农舍是否还能够坚持这么久而屹立不倒。
红衣主教大人的深色斗篷被风吹起,他站起身来说,他要留在阁楼上。听到这话,船里的人们陷入了绝望。没有主教的返航让他们感到害怕。船夫们松开船桨,抓住他,恳求他呆在船里同他们在一起。但是他什么也不要听,向他们解释说,无论他在哪里都会在上帝手中,即使是在上帝的另一根手指里,也许这正是上帝派他做最后这次航行的目的所在。船上的人们看到无法左右主教的心意,也只好听天由命了。马琳小姐于是立即宣布她决定到阁楼上去给主教做伴儿,女孩则不愿离开她的老朋友。男青年乔纳森·马士基似乎如梦方醒,宣布他也要一起留下来。最后一刻,马琳小姐的女仆哭着说,她也不愿离开女主人。女主人向她投下的那一瞥如同牌局三缺一时寻找可以充当第四个满意玩家似的目光,而此时船夫已经在把女仆从船尾举出去了。“我的猫咪”,她说,“没有人要你留在这儿,而且你很可能怀孕了,所以必须为后代着想,我可怜的孩子。晚安,马尔钦。”
女士们从船里转移到顶楼上并非易事。马琳小姐,瘦削而强健,把她举出去放到门口如同在田地里安插一个稻草人。小巧的女孩像一只柔软的小猫跟随着老小姐。那条黑狗,看到主教大人离了船,便大声哀鸣,突然从横梁跳上阁楼,女孩把它拉了进去。时间紧迫,农户一家必须赶快上船,但是他们却大声地哭泣着,亲吻着接替者的手,对他们唠叨着祝福的话,然后才肯离开。老妇人坚持递给他们一盏小马灯、几根备用牛脂蜡烛、一罐水和一小桶杜松子酒,连同一条韦斯特兰农家自制的坚硬黑面包。
船夫们强行开船,转瞬,一带浑褐色的水流便横亘在房屋与小船之间了。
被抛下的人们,目光穿过阁楼门注视着小船撤退,由于承载过重,船行缓慢,横渡起伏的水流。附近高大的白杨树,枝桠露出水面,经受着洪水猛兽的冲击。黑暗的天空一整天都如铅盖般落在这个世界上,突然间,西方远处色彩逡染,仿佛铅盖子被掀开了一点儿,火红色光线反射到下面的海水里。船里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了阁楼,快要离开视线时,他们挥舞手臂向里面的人告别。老主教站在阁楼门口,庄严地举起胳膊为他们祝福。老小姐马琳也挥了挥手绢。很快,小船从视野中消逝,与海天融为一体。
这四个人好像被一条线拉动的牵线木偶般同时把脸转向彼此,四目相对。
“他的舞跳得怎么样?”一位女孩自问,当舞会上那位戴礼帽的人被引荐给她时。她也许还会加上一句:“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郎、求婚者呢,我的未婚夫?”
“这些人将会是怎么个死法呢?”被遗弃在阁楼上的人们,相互审视着彼此的面容,心里自问。马琳老小姐,凡事总是愿意持乐观态度,发现自己对同伴们很是满意。
老主教给赋予这些想法以形象的表达。老人在深重的沉默中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狂暴的大海上颠簸了一整天,此刻需要花点时间适应呆在房屋里的稳定性,长时间与无休止的危险斗争之后也要适应一下这里相对安然的氛围——因为眼下还不会发生什么,而且似乎是同心碎的农人和渔夫打久了交道,现在与地位同等的人相处也需要调整。慢慢地,他的态度与举止从司令官的角色转变为共进晚餐的同伴。他朝着大家微笑起来。
“我的弟兄姊妹,”他说,“我祝贺自己置身于勇敢者中间。我盼望接下来的时间在这里同你们一起在上帝的恩典中度过。”“女士,”他对马琳老小姐说,“我对您的英勇之举并不惊讶,因为我了解您的家族。您真正是奈特·奥·达格家族的传人。在瓦尔堡,当国王的坐骑被打中时,一位勇士跳下自己的马牵给国王骑,并且宣称:‘我的马儿,送给国王;我的生命,冲向敌人;我的灵魂,献给上帝。’他的名字叫斯维霍夫[12];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的高曾祖父在克厄海战中为了不让丹麦舰队其余的船只因他那艘起火的战舰而暴露在危险之下,宁愿选择坚持战斗到最后一口气,直到大火烧到了弹药间,他和他的船员们被炸阵亡。在这里,”说着,他环顾阁楼,“我可以说:血统纯正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他停顿了一下,反思着主题,“死亡,”他下了结论。“他们必得见,死亡的真面目。因为此时此地,对于我们,父辈们几个世纪所受的培养和教育都是围绕武装本领和对君王的效忠展开的;我们的母亲们所受的则都是谨守美德的。”
他的话对于增强和鼓舞女士们的士气是再好不过了,二位淑女在种族自豪感方面都是狂热的魔鬼。但是,男青年乔纳森·马士基,作为他们中的资产阶级,做了一个似乎表示抗议的手势;不过,他没有说什么。
他们关上了阁楼的门,但是房门垮拉着不停地煽动,红衣主教问女士们能否找到什么用来拴门的东西。女孩去摸系在头上的缎带,可是带子已经被风吹丢了。马琳小姐于是优雅地提起她的衬裙,拽下一根绣着玫瑰花蕾的长吊袜带。“大人,一条吊袜带生涯的顶峰,”她说道,“在于松开它,而不是系紧它。有鉴于此,正躺在您的圣手中成圣的这条袜带的姐妹则躺在斯图加特皇家陵墓的穹顶里。”
“女士,”红衣主教说,“您说的太轻浮了。恳求您不要这样讲话或思想吧。没有什么成圣,确实没有任何东西是神圣的,除了被主使用的,只有主是神圣的。您讲起话来像那种人,他们会断言音阶的一半音符——do、re、mi——应该是神圣的,而fa、so、la和si却只能是亵渎的。然而,夫人,实际上没有一个本是神圣的音符,真正的神圣是由音符产生的音乐啊。如果您的吊袜带因为拿在我这虚弱的老手里而成圣,那么我的俗手也同样因为您这精美的丝绸袜带而神圣起来。”
“狮子潜伏等待涉水的羚羊,羚羊因狮子而成圣,正如狮子也因羚羊而成圣,因为上帝的演绎是神圣的。象或马或强大的车,每个棋子本身都不具备神圣性,但是象棋是一种高贵的游戏,在象棋游戏中,马因象成圣,正如象因皇后成圣一样。如果象有野心要取得皇后那更高贵的美德,或者车妄图获得象那更高级的德行,这样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我们人也是如此分别为圣,上帝随着己意伸手移动我们的位置。在这里,也许上帝正准备同我们玩一局精彩的游戏;在这场游戏里,我将会因您而成圣,正如您也会因我们中的任何人而成圣。”
阁楼的门关上了,这地方立即变得黑暗,只有地板上的小马灯漫射出柔和的光线。对于被遗弃的这些人,这个阁楼如同心灵的家园。好像他们在这儿已经住了很久的样子。农民刚刚收割了干草,草垛占据了阁楼的一半空间,闻起来甜甜的味道而且还可以用作清洁而柔软的座位。
红衣主教已经非常疲惫了,他很快便陷进干草堆里,长斗篷在身体周围铺开落在地板上。马琳小姐坐在马灯对面,脸朝着主教。女孩坐在她身边,盘着腿,像一尊小巧的东方神像。最终,男孩也同他们坐了下来,在一架梯子上找了个位置。黑狗一直挨着主教,它耷拉着耳朵蹲立着,时不时地深深一动,似乎在咽下它的恐惧与孤独。这一行人夜里多半都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实际上,听声音,红衣主教和马琳小姐一直保持着他们的姿势直到黎明破晓时分。屋地中央的马灯投射出所有人的影子,从中心形成一个环状,影子爬上屋顶下的缘梁。整夜间,这些长长的人影仿佛活了一般,聚集在一起交谈着,精神不减,活跃在精疲力尽的人们身后。
“女士,”红衣主教对马琳小姐说,“我听说过您的沙龙,您让每个参加者都感到舒适自在,同时又令他们热衷于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鉴于我们今晚也想要自在无拘的感觉,我恳请您做我们的女主人,在这个阁楼里发扬您的天赋。”
马琳小姐立即响应这个提议,当起这地方的家主来。夜晚期间,她扮演女主人的角色,奉以异常奢华的孤独、黑暗和危险来款待宾客;死亡的阴影就隐藏在她的襟袖间,像狩猎季节的一头狮子,像某个优秀的意大利男高音,等在门外女对手无法涉足的地方,伺机出现并制造今晚的轰动。有些人坐在宝座上也要懒洋洋地倚着;马琳小姐正相反,坐在干草堆里也像坐在公爵夫人特权享用的绣凳上一般的姿态。她让乔纳森切面包并挨个递给大家。她的同伴们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连粗黑坚硬的面包皮也散发出麦田的香气。夜晚期间,老小姐和红衣主教这两位年老力衰的长辈,互相喝掉了小桶里大部分的杜松子酒,而两个青年男女则滴酒未沾。
随即,她不只是充当了让同伴倍感安闲舒适的女主人角色,因为主教还没等说些什么就晕倒了,不醒人事。女士们不敢松开他头上缠的绷带,只好从罐子里取水洒在绷带上润湿。他刚一恢复知觉就狂暴地瞪着她们,把手捂在头上,但是当他恢复了意识后便温和地道歉说给她们添麻烦了,并强调他这一天非常劳累。然而,他虽然意识恢复,看起来却比先前有所改变,似乎更虚弱了,他一直挨近马琳小姐坐着,好像要把他的领导权和责任交代给她。
现在也许是时候简要叙述一下马琳·奈特·奥·达格小姐:
据说她的头脑有一点儿不正常。而且,对于熟悉她的人们,有时候似乎让人怀疑她的疯癫是自己有意为之,或者源于她的反复无常,因为她是一个任性的女人。况且她也不总是疯疯癫癫的。她甚至还是一位颇有理性的女士,研究哲学,蔑视人类的激情。如果马琳小姐现在可以选择恢复她先前的理性状态,并且能够认识到这种主动让权的意义,她可能会拒绝这样做,理由是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我们让自己的头脑稍微不正常些,可以从生活中获得更多的乐趣。
现在的马琳小姐是一位富有的女士,但是她并非一向如此。她是个孤儿,在富裕的亲戚家长大。她倒是一直拥有那令人自豪的古老姓氏以及那个骄傲的大鼻子。
负责教养女家庭教师,是一位虔诚的守望(Hernhuten)派教徒,很重视女性的美德。那时候,妇女的生活只要一个重心就够了,在这个意义上,生活倒比后来简单。她可能会对亲戚下毒,或成为牌桌上的高手,然而,她仍然可以是正直的女人,只要她在自己独特的领域里不受异端邪说的影响就没事。她那个年代的女性,大概都会在心里主动为自己的心灵、头脑和灵魂估价,以防万一需要与魔鬼周旋时能够游刃有余;但是至于身体,是女人的杀手锏,如果有谁降低它神圣价值的标准、自贬身价,就会被视为针对言行正直的女性群体的恶性竞争,属于一种可怕的犯罪。事实上,哪位年轻的女士能够把自己的价格抬得越高,她神圣不可侵犯的姿态就越金贵;而且,如果人们说很多男人为了她而郁郁不乐,这要比说她让男士们感到快乐要好得多。
马琳小姐,一半是性格使然、一半是教育造就,与这一信条的关系多少带些腾腾杀气。她承当女人这一角色,不但是防御性的,更是胆大妄为的攻击性的。天生爱幻想的她,看不到节制的理由,她把自己的身价抬高到惊人昂贵的地步。事实上,她对自己的身体居高不下的定价,反而使她成为某种狂妄自大性情的受害者。古代的挪威女王、高傲的西格丽德,把全国上下所有小邦君主中她的追求者都召集到跟前,然后放火烧房,把他们都化为灰烬,并宣称,她将以这种方式,来教训主动向她求爱的小国寡民的君主们。马琳小姐也会出于同样的良好道德做出同样的事。她的家庭女教师曾经读给她听的《圣经》内容全然没有白费,她都装在了心里,“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他犯奸淫了,”[13]并且她已经把自己塑造成福音书里这位恪尽职守的男青年(耶稣)的女性翻版。男人对她的欲望,在她那里也如同西格丽德女王一样,是一种致命的荒诞不经,是如同“强奸未遂”一样严重的罪恶。她极少表现出女性群体利益精神,似乎也根本不考虑。如果这个准则真正贯彻到底,那对于普遍的诚实年轻女性来说将是异常艰难的,因为她们的整个活动领域就置于这两种观念之间;而且,如果将两者混为一谈,那么就会很快扼杀她们的活跃性,这无异于合上演奏者的风琴簧片并把风琴两边用钩子勾住来阻止他演奏。她的身形稍有些让人心生怜悯,正如那些把圣经经文分毫不差地全盘吸收的人一样形销骨立。但是她却根本不介意自己的身体出落成什么样子。
然而,她年轻时也是一位狂傲的少女,在社交界并非等闲之辈。因为她天赋极高而且相当聪明,尽管长相不漂亮,却有胜人一筹的天分来使自己显得很美丽,在社交场上,她扮演着美女的角色,而真正胜过她百倍的可爱女子却被晾在一边得不到垂青。虽然对于斩获的那些崇拜与爱慕,她认为是针对奈特·奥·达格这一高贵姓氏自然而然发出的赞颂,她对于人们赞美她的头脑和勇气或者是恭维她对音乐和舞蹈的罕见天赋等诸如此类的甜言蜜语,却也是相当敏感而受用的。她甚至主要从男士中间选择朋友,而认为女士们有一点愚蠢。但是与此同时,她总是在观望,像公牛盯着红布,或者十字军盯着半月标志,看有没有贪婪目光的蛛丝马迹,就是为了毫不留情地一举歼灭投来那种目光的主人。
然而,马琳小姐终究没有逃脱芸芸众生的普遍命运。她也有自己的浪漫故事。她27岁时,已经算是老处女了,然而她毕竟决定要嫁人了。处在这个位置上的她,像极了一只高大的母狗,身边围绕着一群汪汪叫的小宠物狗。她仍然准备焚毁那些可能会来向她求爱的小君主们,但是她也挑出了自己的意中人。挪威西格丽德女王也是如此。女王决然地向那位基督教的英雄、奥拉夫·特里格瓦松弯下身去。在传奇故事中我们能够读到这两颗骄傲的心碰撞而导致的悲剧性后果。在马琳小姐这方面,挑选了安哈特的欧内斯特·西奥多王子。这位青年是他那个时代的偶像级人物。他的母亲是显赫的俄国女公爵,所以他的出身高贵而且拥有巨大的财富,加之他本人的长相也如天使般俊美,且才华出众,作为一名士兵他是头犹太雄狮。他甚至拥有一颗高贵的心灵,本性毫不轻浮,所以这样一来,当他左右围上来的女士们都死于对他绝望的爱情时,他为她们感到悲伤。除了所有这些优点,他还善于观察;他看到林林总总的人和事。一天他看到了马琳小姐,于是,有一段时间他眼里便没有别人了。
这位年轻人获得了生活中的一切,尤其是女人,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美貌、天才、魅力和美德这诸般种种,只要抬抬小手指就都是他的了。至于待字闺中的马琳小姐,除了她高昂的自我估价就再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了。这个身材细瘦、鼻子硕大、身无分文而又比他大两岁的女孩,她所要求的不仅是他王子的名分和完全分享他光明的前途,而且还要他屈膝的崇拜、他一生的忠诚和生前死后的顺服,一分都不能少。她的这种桀骜态度却让王子为之倾心。
有些人对于谜语一样的人物有着无法克服的迷恋。他们也许有机会聆听直白的道理或者诠释生活的智慧;但是,不,他们非得去开动脑筋冥思苦想一个谜语,只因为他们不解其中的堂奥。而谜底本身多半可能很傻,但这不会影响到这种特殊的热情。欧内斯特王子就是这种心态,甚至在儿时,他就常一连几天地傻坐着,沉浸在谜语和谜题里——一种他认为是证明高智商的消遣。因此,当他发现这个难对付的女人时,那更容易解决的美貌问题在他眼前就黯然失色了。
欧内斯特王子异常紧张,他生平第一次冒着被拒绝的危险——上帝知道,他是害怕还是渴望这种冒险——以至于他直到出发上前线参战的前一天晚上才向马琳·奈特·奥·达格小姐求婚。两星期后,他在耶拿战死沙场,手里还紧握着一个金链小盒子,里面是一缕金色卷发。于是,很多金发碧眼的女士们从这个小盒子里找到了安慰。但是没有人知道,在所有这些曾把他拖下水的瀑布长发中间,只有这一缕从一位老姑娘头发上剪下的是他的处女战士瓦尔基丽[14]羽翼的一片,将他从地上托升而去。
马琳小姐如果是天主教徒的话,本应该很愿意在耶拿战役之后躲到修道院里了此一生,为了拯救——即使不是她的灵魂,至少是她的自尊。因为,不管怎么说,对于未嫁少女来说,没有比成为天主的新娘更为荣耀的姻缘了。但是身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她忠诚于守望教派(Hernhuten)的训导,只是背起了十字架而且英勇地负着它前行。这个世界上无人知晓,她的悲剧恰好印证了她对于他人的看法,即他们从来都不知道任何真正具有重要意义的东西。从此,她彻底弃绝了婚姻生活的念头。
在50岁上,她得到了一大笔意外之财。人们对她太缺乏了解,以至于认定她是被财富冲昏了头,导致她对现实与幻想混淆不清。事实并非如此。她丝毫不会因为发现自己掌握了大特克岛[15]的珍宝而扰乱了心智。改变她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正是改变所有50岁女人的原因:从积极地服务于生活——连同一笔抚恤金或者战争的荣誉(一般情况会是如此),到消极的旁观者的姿态。一副重担从她肩上卸下;她飞上了更高的枝头栖息,还不时咯咯叫上两声。她的财富的作用仅限于涌起一股气流帮助她的翅膀飞得更高一些、聒噪的声音更大一些,尽管财富也帮助她消除了来自周围环境的一切批评。所以,她为获得解放而放声大笑的笑声中当仁不让地夹杂着些许的疯癫。
这种疯狂,正如前面已经提到的,带着恃才傲物的放肆过往的根深蒂固的怪异风格。她当年自认为是那个时代的一流交际花——如果不是《圣经·启示录》中说到的大淫妇的话。她把她的钱财、房产和珠宝都视作罪的工价——长期堕落的职业生涯所积累下来的。正因为如此,她对钱财极其慷慨,觉得轻浮不义之财必须靡费挥霍掉。她每每开口都要提及纵情酒色的日子。甚至,在离别之际也没能求到她的一吻的欧内斯特·西奥多王子——这位纯洁的青年恋人,在她的蜡像收藏中被塑成了塞壬女妖凶残伎俩的牺牲品。[16]
这样的精彩场面,能否同样为有幸参与其中的人所欣赏,或者为因环境所限而绝无机会参与的人所欣赏,这都值得怀疑。罗马皇帝本人可能在一场特别激动人心的表演过后,在噩梦中见到三叉戟和渔网。然而,这些维斯塔贞女们[17]会躺在她们的大理石卧榻上,以内行的眼光来回顾战斗的每个细节,把自己想象成自己所钟爱的鬼神战士。同样的道理,甚至最虔诚的老妇人,如果出席对一位女巫的审讯和火刑,也不大可能如同火刑柱周围的男性观众那样泰然自若、毫不动容。
没有哪个年轻女子能够——甚至是修道院小室里的修女——进入马琳小姐的想象力虚构的荒淫行为里而不恐惧和战兢。但是,这个老女人,已经看出此举毫无危险,她能够一头扎进任何腐化堕落的深渊,并带着一只羽冠水鸟的优雅与从容姿态。
天性忠诚的她,固执地把自己的青年时代同四福音书关于通奸的经文联系起来考察。她用圣经中的话语来甄别众多的男青年确实对她犯了奸淫罪。但是她毅然地把他们翻转过来;这就像一个女人决然地把那因褪色而令她失望的外衣里外翻新一遍。她是所有幡然悔悟并让罪恶昭告天下的人的一个写照,在这个过程中她乐此不疲地把她生命的这张美丽的羊羔绒以各种强烈色彩的染料着色。嫉妒、欺骗、引诱、强奸、弑婴以及老年的残忍,连同所有人类的激情衍生的邪恶乖张,甚至她知识惊人的病态骑士精神,都是她的小甜食,从她头脑的糖果盒里一个一个地挑出来,以真正美食家的品味嘎嘣嘣大嚼而后快。在她所有的幻想里,都以自己为女主角,跑遍了“七宗罪”的各层地狱,那种狂喜就如小男孩骑着木马跑遍世界上了不起的赛马会一样带劲儿。没有什么危险会使她感到害怕,也没有任何良心的谴责会破坏她的平静心态。如果说有让她嗤之以鼻的人,那就只有福音书中抹大拉的玛利亚,[18]此女担负她甜蜜之罪的重担也不过是伴着一只头骨退守到利比亚的沙漠。而她自己呢,以运动员的身手背负着压身的高山,而且甚至于同这座重压优雅地玩了一场“杯球游戏”。[19]
她的面容在精神大革命的影响下悄然改变着,当其他女人们求助于胭脂和颠茄草美容的时候,她对人性弱点的宽厚与仁慈使她的脸色亮丽、眼睛闪动甜美的光辉。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于一位漂亮女士了。她一直都是女巫般的长相,但是在她的第二童年,外貌更像儿童神话故事里顽皮的小精灵而不是手持喷吐火舌的利剑反、对欧内斯特王子的复仇天使美杜莎。她保持了小精灵似的瘦小和轻盈,至于她跳舞的本事,仍然可称得上是任何大型舞会上的美女。她下面那小裂蹄此刻优雅地镀着金光,像艾丝美拉达的山羊蹄一般。[20]此时,她正是带着这种和善的疯疯傻傻劲儿和花开“第二春”之绚丽困守在农家谷仓的阁楼上,兴意盎然同红衣主教哈米尔卡大人交谈着。
“我小时候,在科布伦茨(Coblentz)[21]呆过一段时间,是在侨民沙特尔公爵的宫廷里,”主教说着,略微沉思了一会儿,“我认识伟大的画家阿比尔高(Abildgaard),[22]当时经常到他的画室里去消磨上午的时光。宫廷的淑女们来到他这里画肖像画的时候——他是渴望自己的美貌可以不朽的美女们最青睐的画师——多少次我听到他对她们说:‘洗洗脸,女士。把白粉、胭脂和眼影都洗掉。因为如果您自作主张地为自己描画容貌,那么我就束手无策了。’在我以后的人生的岁月中,经常想起他的这番话。它对于我似乎是上帝不断地警告软弱而虚妄的众生的训诫:‘洗净你的脸。因为如果你偏行己意地涂脂抹粉,过分渲染自己的谦卑与自弃、怜悯与纯洁的话,那么我就无法对你施加大能了。’今晚,实际上,”老人微笑着继续他的谈话时,大海又翻起一阵强烈的波动似乎摇撼着这整座房舍,“上帝正在用他的双手为我们洗净,他使用大量的水来完成这一壮举。但是,我们将要以这样的思考来寻求安慰,就是没有比这更高的荣耀与赐福了:让上帝之手亲自为我们描画肖像。单单只有这个才是我们永远渴望并堪称不朽的东西。”
看到说话者的头上缠着血染的绷带,马琳小姐本想做一番评论,但是她克制住了自己,因为她不知道绷带下隐藏着可能对一个高尚的仪表造成怎样永久性损毁的伤痕。红衣主教了解她的想法,报以微笑说道:“是的,女士,上帝看到我的脸适于以更加火热的灵性来清洗。但是我们不是被教导宝血洁净的力量吗?女士,我知道现在它比我们所认为的更为强大有力。也许我的脸正需要它呢。除了上帝,有谁知道我在这70年的岁月里为自己的脸面敷了多少白粉和胭脂呢?确实,女士,在这些绷带的缠裹里,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觉到,距离摆姿势让上帝作画的时刻近了。”
被看穿了心思的马琳小姐为自己的不够老练而稍红了脸,机敏地把谈话倒退了一点儿,就像拨回时钟的指针一样。“我很庆幸,”她说,“我这一生没有用过胭脂或白粉敷脸,阿比尔高先生任何时候都可以画我这张脸。但是,至于我这幅神圣的肖像画,我想,会挂在天堂的画廊里,当我死去、灵魂飞走的时候;我的上帝,请允许我说,在这一点上,我的想法与您的稍有不同。”
“艺术批评家们的想法,”红衣主教说,“可能是有差异的;这方面我在画室的时候学到了很多。我曾见大师本人用一支沾满了镉的獾毛笔击打一位法国大画家的脸,因为他们在透视法则上观点不同。请赐教您的观点,女士。我可以向您学习。”
“哦,那么,”马琳小姐说道,“您究竟从哪里知道‘上帝想要真真实实的我们’这样一种思想的?阁下,这是您自己独创的一种奇怪想法。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上帝已经知道我们的本来面目,也许甚至已经发现真实的我们有一点儿乏味呢。真实是给裁缝和鞋匠量尺寸用的,阁下。我与您正相反,一直认为上帝偏好乔装改扮。不是您亲口告诉我们的吗,我的上议院神职议员阁下,说对我们的各种试炼其实是乔装的恩典吗?它们的确如此。在半夜里摘下面具的时候,我也发现它们是这样的。但是同时,没人能够否认它们的装扮是出自于无与伦比的巨匠之手。上帝本人——请允许我说——在我看来,当他道成肉身居住在我们中间的时候,他一直是在很随意地伪装着的。实际上,如果我是迦南地婚礼上的女主人,我也许会有一点儿怨恨这神匠的技艺——老实说,阁下,我也许会——如果我在场请那个光彩照人的青年——木匠的儿子,招待他喝我最好的博恩卡斯特勒朗姆酒,而他,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刻,竟然把纯水变成了更为香醇的葡萄酒![23]当然,这位女子仍然不明白,他——道成肉身的全能上帝,实际上能够成就什么事。”
“其实,阁下,”她继续说道,“在我曾听说过的所有君王中,我自认为最接近上帝真正精神的是巴格达的哈里发哈·罗恩,他,如您所知,爱好乔装改扮。啊,呀!假如我生活在他的年代,我会同他玩这个迎合他口味的游戏,我会不得不接触500个乞丐才能偶然撞见这位衣衫褴褛的忠诚指挥官。在有生之年,当我最接近扮演女神的角色时,我最不想从我的膜拜者那儿获知的就是事实真相。‘作诗吧,’我对他们说,‘发挥你们的想象力,把真相伪装起来呈现给我。你们的真相暴露得太早了’——承蒙关照,大人——‘那应该是游戏结束的时间。’”
“现在,大人,”老小姐说,“您想到适合妇女的谦逊品行了吗?当然,那是一种神圣的美德;它除了是对原则的欺骗还能是什么?既然这里有一位男青年和一位少女在场,您和我,从最理想的瞭望台来观察生命的两个人——您从忏悔室、我从壁龛——就尽力忽视真实吧;我们只谈论‘腿’。我可以告诉您,根据女士们腿部的美丽就可以划分所有的女性。那些拥有美腿而且知道被隐藏的真相比一切的幻想都更加甜蜜的女人,是真正勇敢的女性,他们敢于直视您的眼睛,拥有由善良发出的真正勇气。但是如果她们求助于穿裤子,那么哪里会有什么勇敢可言呢?我们那个时代的男青年,穿紧身裤,需要两个男仆帮忙,一人拉一条腿——”
“即使这样也是一件困难的工作。”红衣主教沉思地说。
“作为真理的传教士行走四方,”马琳小姐继续说道,“也许更加人性化,但是无疑没有任何神圣之处。他们也许掌握着生活的真实,然而女人们衬裙下的双腿,掌握着思想。追求思想的人才是真正具有英雄气概的人。因为正是对隐藏力量的意识赋予人以勇气。请原谅我说了这么多,大人。”
“女士,”主教温和地说,“不必道歉。您的话让我受益匪浅。但是这些还没能使我确信您和我实际上不是属于同一类心灵。我们的这个世界就像孩童们玩的面包与奶酪的游戏;总是有什么东西藏而不露——真实,欺骗;真实,欺骗!当哈里发国王乔装成一个在他统治下的穷苦臣民时,如果他在伪装背后没有一颗父亲般爱穷人的心的话,那么他所有隐而未现的华彩都不能救拔这个玩笑脱离低级趣味的实质。同样,我们的上帝,改扮成人类的儿子30年,如果他没有一副仁爱的心肠,女士,他甚至对酒鬼都满怀同情,那么乔装改扮这回事就真没有明智可言了。女士,聪慧的女性为她自己选择一套能够巧妙揭示日常为传统所遮蔽的某些精神或心理的嘉年华戏服;当她带上那丑陋的威尼斯长鼻子面具,她传达给我们的,不仅是面具背后有一个古典式的鼻子,而且是在暗示除了美貌之外,她还有很多值得称羡的优点。化妆舞会上的裁判也会这么说:‘通过你的面具我会了解你的本人。’”
“但是让我们达成一致意见,女士,”他继续道,“最后的审判日不会像乏味的传道人使我们相信的那样,揭露我们自己可怜而渺小的欺骗企图;关于这些上帝其实早已知晓,正相反,审判日将是全能的上帝本人摘下面具的时刻。那是怎样的时刻啊!哦,女士,为这一刻等待一百万年也不会嫌太久。天堂将会回荡着欢声笑语,纯洁无邪如孩童的欢笑,清晰悦耳如新娘的大笑,胜利的欢笑,有如忠诚的勇士在君王的脚边放下敌人的旗帜,或者是最后终于从地牢里和锁链下重见天日,洗清了中伤者对他的污蔑毁谤!”
“而且,女士,难道上帝不是已经在此为我们安排了一个迷你的最后审判日吗?夜深了,让这夜晚成为面具脱落的时刻吧。如果摘下的不是您的面具或者我的面具,那么就让命运与生活摘掉面具吧。也许我们很快就要面对死亡,不带任何假面的死亡。于此同时,除了记住生活的本来面目以外,我们别无选择。来吧,女士,来吧,年轻的弟兄姊妹!既然我们都无法入眠,也还舒服地坐在这里,请告诉我你们都是谁,对我转述你们的故事,要毫无保留。”
老人对乔纳森·马士基说:“你看到谷仓倾倒时,从船里站了起来,不顾翻船的危险。因此,我确信,你生命中也有某座骄傲的建筑倒塌了,你眼睁睁地看着它化为废墟。告诉我们它是什么。”
“我也注意到了,”他继续说,“刚刚,我说起我们血统的纯正性时,你对我的话显得迟疑畏缩,正如你看谷仓倒塌那一幕时一样。你也许是你这代人中革命思想党派分子。那么,不要臆断我不懂你这些理论。实际上我与之的亲密接触是超乎你想象的。但是我们是否应该任凭政治上的分歧分裂了我们此时此地彼此关照的热心呢?来吧,我要借用你自己的话来对你说:现在信守自由、平等与博爱;这三者中,最大的是博爱。”
“或者,”他接着说,“我亲爱的孩子,你也许正在私生子的悲哀而沉重的负担下愁苦呻吟。但是有谁比私生子更需要呐喊,求问他是谁呢?所以,要信任我们。现在趁黎明还未到来,给我们讲述你生命的故事吧。”
那男青年,他的面貌上盖着孤独的封印——真正抑郁症的标志,听到这些话,把目光转向主教的脸。这位老人伟大而庄严的举止从走进他们的生活的那一刻起就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男孩被老人眼中怪异的清澈目光所吸引。这一老一少密切地彼此对视了几分钟。青年人苍白的面颊泛起了红晕,重重叹了口气。
“好的,”他说,仿佛受到了鼓舞,“我要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们。也许我终于能够用言词来讲述它的时候,我会更好地弄清楚这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洗净你的脸,年轻的朋友,”马琳小姐说,“在我们的心目中,你真实的肖像画将赋予你永恒不朽的价值。”
“我要把我的故事称作,”男青年说,“‘阿森斯的泰门’[24]传奇。”
“如果你们恰巧在哥本哈根住过,”男青年开始讲述,“就会听说过我,因为在那里,我曾经一度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他们甚至给我起了个绰号,‘阿森斯的泰门’。在这一点上他们没错,因为我的确是来自于阿森斯,你们也许知道这个地方,在菲英(Funen)岛上的一座港口小镇。我在那里出生,是非常受人尊敬的一对夫妇的儿子,他们是克莱门特船长和他的妻子马格达莱娜,在镇上拥有一幢带花园的漂亮房子。”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会觉得奇怪,那就是我在阿森斯居住的日子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什么事情可能或者将要伤害到我。实际上,我一直认为不会有任何缠累我的事情。相反,我的任务似乎是要照管这个世界。父亲常年在海上航行,我时常在夏季跟随他出海远航,前往葡萄牙和希腊。在海上时,大船和货物必须由我们照管,对于我们两人来说,它们似乎是这个世界上异常重要的东西。”
“我母亲是个可爱的女人。尽管我有段时间行走于最上层社会,也从未见过外表和举止能与她媲美的女人。但是她不同其他船长的妻子来往,也从不去别人家做客。她父亲曾是瑞典伟大的植物学家林奈的助手。对于她来说,花卉以及花卉的生长,蜜蜂和它们的蜂巢与劳作似乎是比所有人类的事情都更重要。当我与她为伴时,我相信植物、鲜花和昆虫是这个世界里真正重要的东西,人生在世只是为了来照管它们的。”
“在阿森斯的花园里,母亲和我过着我认为是田园诗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充满了纯真和快乐,此外没有别的。”
一直在专注地聆听的马琳小姐总是乐于说说,她打断了讲述者的话,轻轻叹了口气。“啊,”她说,“我知道田园诗。但我不喜欢纯真的乐趣。”
“我在阿森斯有个朋友,或者我认为是朋友,”乔纳森接着说,“一个聪明的男孩,名叫雷斯莫斯·彼得森,比我大几岁也高一头。他本来准备当牧师,但是遭遇变故而没能成功。不过,他在哥本哈根上学的时候,给很多上流人家做家庭教师。他对我一直很感兴趣。但是,我虽然羡慕他,与他为伍却总感到不自在。他为人非常尖锐,像一把剃刀;你和他在一起总要多多少少地被割伤,尽管当时你可能感觉不到。我16岁时,他对我父亲讲我应该同他一起去哥本哈根,并到他所相识的有学问的人手下学习,因为他觉得我是个非常有才气的小伙子。”
“那时你非常有才气吗?”马琳小姐惊讶地问道。
“哦,不,夫人,”乔纳森说。
“当我第一次来到哥本哈根,”乔纳森继续说,“感到非常孤独,因为无事可做。对于我来说,那里除了人什么也没有。没人关心我。如果我同他们讲话,他们一般都走开回避。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兴趣被皇宫以及大贵族造价昂贵的温室和育儿室所吸引。其中最负盛名的是约阿希姆·冯·格斯多尔夫男爵的温室和育儿室。男爵是丹麦大臣,而他本人也是一位了不起的植物学家,曾经走遍了整个欧洲、印度、非洲和美洲,收集了世界各地的稀有植物。”
“您们听说过这个人吗,或者认识他吗?他出身俄国家庭,他的财富如果不是体现在温室花房上面,是鲜为人知的。他是诗人、音乐家、外交家、玩弄女性的人——甚至年老时还是这样。但是,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魅力所在。他的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一个时髦人物。或许你会说时尚本身,至少在哥本哈根,只是格斯多尔夫男爵的侍从罢了。不论他做什么,人们立即就会争相效仿。哦,我不想描绘这个人。我想,你们知道,时髦的男人意味着什么。我已经弄明白它的涵义了。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由于我没去过他的温室,雷斯莫斯为我获得了入内许可,有好几次我在温室里碰到格斯多尔夫男爵,他一下午都呆在那儿。雷斯莫斯把我引荐给他,他非常友好地向我致意,还主动带我参观整个地方,态度极其地耐心和仁慈。从那天以后,我几乎总能在那里发现他。他让我承担给仙人掌温室编写目录的工作。我们都一起在温室里度过了很多时光。我非常喜欢他,因为他见多识广,能够告诉我关于世界各地的花卉和昆虫的知识。一天下午,我正给他读一篇关于昙花管口的论文,看到他闭着眼睛静听。他拿过我的手握住,我读完论文时他抬起眼来说:‘乔纳森,我该给你些什么作为发现者的酬劳呢?’我大笑起来,回答说我认为我至今还没有发现任何什么特别的东西呢。‘哦,上帝,’他说,‘1814年夏季的发现酬劳!’那天之后不久,他开始对我谈起我的嗓音。他告诉我说,我有着异常甜美的声音,并请求我同意他安排杜佩先生来给我上声乐课。”
“你有副好嗓子吗?”马琳小姐怀疑地问道,因为这位讲述者的声音低沉而嘶哑。
“是的,小姐,”他说,“那时候我的嗓音非常优美。我母亲一直教我唱歌来着。”
“啊,”马琳小姐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一个可爱男孩的声音更令人愉快了。当初我在罗马的时候,在耶稣唱诗班里有个男孩名叫马里奥,他的声音像天使般美妙。教皇亲自告诉我去听他唱诗,我很明白教皇的用意,他希望我皈依罗马天主教,认为这位金色天使的歌声也许能瓦解我的抵触。我从座位上看到教皇本人热泪盈眶,当时小马里奥如天鹅展翅般提高了嗓音唱出卡里西米不朽的宣叙调:‘退到我后面去,撒旦!’哦,那善良的庇护八世教皇。[25]两天后,他被三颗斑蝥药丸恶劣地毒死了。我没有眅依罗马天主教,但是我承认他是一位形象良好的教皇,死得像个男人。那么,你上了声乐课,成为一名艺术大师了,乔纳森先生?”
“是的,女士,”乔纳森微笑着说,“我上课了。由于我一直都非常喜爱音乐,所以我学习很努力,进步也很大。到第三年初冬,已经很不愿意同我分开的男爵带着我四处走动,拜访他朋友们的豪宅,让我为他们演唱。当初我刚到哥本哈根时,经常在冬日的傍晚站在这些豪宅外面,窥探大厅里的鲜花和枝形吊灯,还有走出马车的年轻淑女。现在,我亲自登堂入室,这些老老少少的女士们待我和蔼亲切,仿佛我是她们的孩子或者小兄弟似的。我在宫廷上演唱,面对国王弗雷德里克和王后玛丽,王后非常和善地朝我微笑。我非常高兴。我想:那些告诉你城里的大人物只爱钱财和世俗荣誉的人是多么愚蠢啊。所有这些淑女和绅士同我一样热爱音乐——是的,比我更爱——在音乐面前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对美好东西的热爱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你恋爱了吗?”马琳小姐问道。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爱上了她们每一个人,”乔纳森说。“她们听到我的歌声,眼含泪花;她们弹竖琴为我伴奏,或者同我一起二重唱;她们摘下戴在头上的花朵送给我。不过,也许我恋上了阿塔兰特·丹尼斯克卓尔,被人们称之为萨姆索的九天鹅的丹尼斯克卓尔姐妹中最小的那个。她的母亲让我们在一起摆姿势玩手势猜字谜的游戏,谜底是俄耳甫斯与尤丽狄茜。[26]那年整个冬季都像是一场梦,我们有时候不是会在梦中唱出喜爱的音符吗,在整个音阶上上下下,像‘雅各天梯’上上下下的众天使一般?[27]甚至到现在我有时候还梦到那个冬季的情景。”
“但是随着春天将至,降临到我身上的是我所认定的巨大不幸,那时候我还不懂得不幸的涵义。我病倒了,我同照料我的宫廷御医关系很好,他告诉我,我失声了,而且没有恢复的希望。我卧病在床,感到非常忧虑,不仅担心失去嗓音,而且害怕令朋友们失望并失去他们,那样的话,我的生活将会变得多么悲惨啊。”当雷斯莫斯·彼得森来看望我的时候,我甚至还担心得掉眼泪。我向他敞开心扉,想要他同情我的痛苦。他不得不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假装往窗外望去借以掩饰他的嘲笑。我认为他冷酷无情,就没再对他说下去。‘乔纳森,’他说道,‘为什么我有理由大笑,因为我赢得了赌注。我认为你其实同你表面上看起来一样痴傻,而这一点别人还都不愿意相信呢。他们认为你是一个精于世故的男孩。你失去了好嗓音,这对你不会有任何影响。’我不明白他的话。我觉得我当时脸色发白,即使他的话令我感到振奋。
“‘嗨,’他说,‘格斯多尔夫男爵是你的父亲。在我带你来他的温室之前就猜得八九分了。我是看到了他小时候的一幅肖像画,画里的他也是一副天使的面孔。当他本人得知此事时,他比我以往见到的任何时候都要高兴。’他说:‘我这一生从来没有一儿半女的。我居然还真有个孩子,这对于我来说真是稀奇。不过,我相信这个男孩真是继承了我的骨血,我要为此报答他。但是,如果我一旦发现我的灵魂愿意进入到他里面延续——如上帝的进驻一样,我将让他成为我合法的儿子,继承我的所有。我即使不能把他造就成另一个格斯多尔夫男爵,至少会让他成为马耳他的一名复活骑士。’”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雷斯莫斯说道,‘哥本哈根的上流社会才都宠着你,乔纳森。他们一直在关注你,想看看格斯多尔夫男爵的灵魂是否能在你里面显现,那样的话你就会成为最富有的人了,也是整个北欧最好的配偶人选了,乔纳森。’然后他继续向我转述他同格斯多尔夫男爵谈论的关于我的话:
‘我亲爱的雷斯莫斯,你知道我要成为一名诗人,’男爵对他说,‘哦,我要告诉你我是哪种诗人。我这一生,每每写诗,总要把自己想象成这位或那位我知道的诗人。我曾经以贺拉斯(Horance)[28]或拉马丁(Lamartine)[29]的手法写了些诗歌。同样地,我如果不在心目中再现洛夫莱斯(Love lace)、[30]《海盗》(the Corsaire)[31]或者尤金·奥涅金(Eugene Onegine),[32]我就没法给女士写情书。淑女们先是被夏多布里昂(Chateau briand)、[33]后是拜伦爵士(Lord Byron)[34]的男主人公所奉承、崇拜和引诱。我没有什么事情是无意识地做出来的或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是,这个男孩,这个乔纳森,我真不是有意的。他注定要成为约阿希姆·格斯多尔夫货真价实的作品,而不是出自菲尔多西之手甚或是欧伦施莱厄(Oehlen schlaeger)[35]。这是一件很怪异的事,从约阿希姆·格斯多尔夫的角度来看,是极其怪异的。对于约阿希姆·格斯多尔夫这是一个极具重要性的现象。让他来向我表明现实中的约阿希姆·格斯多尔夫是什么样子,没有比这更大的报酬了。财富、房产、珠宝、女人、美酒和产业的荣誉都要因此让他来继承。’这就是我卧病在床时听到的全部转述。
我不知道,阁下,您是否会认为这很奇怪——或者您、奈特·奥·达格小姐,这些话在我身上引发的最强烈的感情是深深的羞愧。这种感受,在我一生中从来没有经历过。
如果男爵引诱过我,正如我确信他确实引诱过其他漂亮的男孩子一样,面对正直的人们我本应该感到脸红。但是我的内心也许会找到躲避羞愧的避难所,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是爱这个男人的。而我现在所感到的羞愧似乎是因为找不到任何的避难所了。我的这种感受直跌落到灵魂的最底层,我今生第一次感觉到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盯着我看。
上帝建造了这个世界,大人,他看着它是好的。是的。但是如果这个世界向他回望,要看看他是好还是坏呢?我想这就是路西弗(魔鬼撒旦)曾经对上帝做过的事:他看着上帝,让造物主感到他自己正在被一个评论者品头论足。他是善好的吗?我——我同上帝一样无辜。现在我正被塑造成一个真正的约阿希姆·格斯多尔夫。我的血管里流的是这个男人的血,一个时髦的男人,这种男人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上帝不能忍受这样的待遇。正如我们都记得的,上帝把路西弗狠狠地投入了深渊。上帝是对的;他本不应该忍受这种对待。我也无法忍受,但是我不得不承担着。
为了证实雷斯莫斯的话是否正确,我做了一件我认为是勇敢甚至英雄的壮举,这件事也向我的心灵证明了我毕竟被船长和他妻子抚养得不错。我去了女伯爵丹内斯舍尔德的宅邸,又给他们唱歌。我唱了以前唱的老歌曲,我听到自己的嗓音,或者是嗓音的余丝。听听我的声音,你们能够了解,已经是多么糟糕。我以前为他们歌唱,竭尽全力,似乎已经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献给了他们。我唱歌时,这些人没有一位表现出稍微失望或遗憾的表情。所有的人都对我和蔼亲善、赞美有加,一如既往。我感到我从来也没有带给他们任何东西,从来也没有为他们做过任何事情。是我周围的这个世界关注着我,打算在我身上做些什么。所有的眼睛都盯在我身上,因为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约阿希姆·格斯多尔夫,一个时髦的年轻男人。我在半夜离开了男爵的宅邸。大人,正是那个时刻倒塌的谷仓让我想起了它。
我连夜给男爵写了一封信,向他告别。我对他和他的世界充满了憎恶,以至于我通读自己写的这封信时,发现“时髦”这个词反复出现9次之多。我离开时想起我没有提及男爵打算留给我的财产。现在我委托我的朋友转告他我拒绝接受他的任何财产。
我无法忍受再一次看到那些街道。离开格斯多尔夫府邸附近我那些漂亮房间,我上了一条小船横渡海港来到三冠峰(Trekroner),[36]寄宿在舵手家,在那儿除了大海什么也看不到。雷斯莫斯送我过去,帮我提着袋子。一路上他都在努力挽留我。我们必须经过格斯多尔夫府邸的大门,我再次看到这所豪宅,突然油然而生憎恨之情,甚至于朝它吐口水。我的父亲——哎,那位船长、阿森斯的克莱门特·马士基——在我小时候曾教我吐口水。
我在三冠峰住了几天,努力想再次找回曾经属于我的那个世界——不是找回我自己,因为我想要的恰恰不是自己。我想起了阿森斯的花园,但是它永远向我关闭了。一旦你吃了知识树上的果子,你看到了自己,伊甸园的大门就向你关闭了。[37]你成了一个赶时髦的人,甚至亚当和夏娃也是如此——当他们开始专注于他们的外表的时候。
但是仅过了几天,雷斯莫斯又来看我了。他乘坐一艘小帆船过来的,被大海吓坏了。
‘啊,我的朋友,’他搓着手说道,“你天生幸运。我把你的信给了男爵,他读后变得相当激动和高兴。他站起来,来回踱步,大声说:‘上帝,这种愤世嫉俗,这种忧郁!我真是太熟悉不过了。它们完全是我的秉性!当我成为女皇凯瑟琳情人的第一周,我就是他现在这种感受。我还打算进修道院呢。现在轮到年轻的约阿希姆·格斯多尔夫,只是一切的重演都是黑色的,从彩色的原本蚀刻过来的。但是,上帝啊,这孩子有着怎样的能量啊,这是多么精妙的深黑色啊!我没有想到他那男高音里原来是这样子的性格。这是俄罗斯的冬夜里,狼群立在干草原上。’他把你的信又读了一遍说:‘他不愿意做一个时髦的人吗?但是我们格斯多尔夫都是时髦人物;我父亲在年轻女皇的朝廷上也是如此。为什么我儿子不应该也是如此呢?当然他会成为我的继承人,时尚的镜子,外表的楷模。’”
“‘我告诉你,乔纳森,’雷斯莫斯说,‘你的忧郁寡欢是当今最高级的时髦。哥本哈根讲究的男青年都身着黑衣,带着哀怨愁苦谈论世界,女士们谈论坟墓。’”
“这是当她们乐于称我为‘阿森斯的泰门’的时候。”
“‘你告诉他了吗,’我问雷斯莫斯,‘我怎么也不会要他的一分钱的?’雷斯莫斯回答道,‘是的,我说了;他是那么高兴,以至于我想,他可能会中风然后让你做他的继承人。’”“上帝,”他说,“很好,我的儿子泰门。让我眼看你把财产都挥霍掉。好好地散尽家财吧。让这个世界看看你对财富的蔑视,以真正格斯多尔夫的方式。没有比一个时髦的忧郁者更好的广告了。他们会到处跟着你,与你深黑的忧郁形成迷人的对照。我是多么爱那个男孩子啊!”他说道。他又补充道:“我收集了很多绿宝石,在全欧洲无人能敌,我要送给他作为开始。‘给您,真的,’雷斯莫斯说着,非常小心地递给我一箱珠宝。‘但是当男爵听说,’雷斯莫斯又说,‘你在他房门前吐口水,他的神情变得异常严肃。’‘那个,’他说,‘我也曾在我父亲门前干过,圣彼得堡格斯多尔夫宫殿大门前。”于是,他立即派出他的律师,起草了一份文件,承认你是他的儿子,把他所以的财产留给你。同时,他已经写信为你争取马耳他骑士的头衔和复活封号。’
“事已至此,我是那么沮丧以至于想到了死,真心向往死亡,也满怀思乡恋旧之情。我同雷斯莫斯返回城里,付清了我的欠债,这样裁缝和帽商就不会在我死后讲究我的不是了,我走出上朗格布罗大桥(Langebro),[38]看着河水和躺在水上的船只,一些船来自于阿森斯。我直等到周围人迹渐稀的时候。那是哥本哈根四月一个碧空如洗的傍晚。我过去常唱的一只萨尔瓦多船歌闪现在脑海里。这支歌给我带来很大的安慰,还有,我想到我很快就要销声匿迹了。正当我站在那儿的时候,一辆驶过的马车放慢了脚步,后来一位穿着黑色蕾丝的小巧女士走上前来,四处张望,气喘吁吁、压低声音对我说,‘您是乔纳森·马士基吗?’她问我,我说是的,于是她凑近我。‘哦,乔纳森·马士基,’她说,‘我知道您。我一直跟着您呢。我知道您要干什么。让我同您一起去死吧。我一直想寻死,但是又不敢独自面对。让我给您作个伴儿吧。我是像犹大一样罪孽深重的人,’[39]她说,‘像他一样,我也背叛了,背叛了。来吧,让我们走。’在春日的黄昏中,她抓住了我的手并握着它。我不得不甩掉她跑开了。”
我想:也许在哥本哈根总是有四、五个女人徘徊在自杀边缘;也许更多。如果我成为女士们中间的时髦人物,那么怎样才能逃离她们、在安宁中死去呢?现在,我必须死在时髦人物圈子里,给朗格布罗大桥平添几分时尚色彩吗?我必须在大小调都不分的女人社交圈里沉入海底吗,我最后的呻吟将是——
“最新潮的。”马琳小姐说着,泛起真正女巫式的狡黠微笑。
“我返回到三冠峰,”稍停顿了一会儿乔纳森接着说,“坐在我的房间里,吃不下也喝不下。”
“这时候,我出乎意料地收到阿森斯的克莱门特·马士基船长的造访。他过去一段时间去了特兰奎巴,刚刚返回,也找过我。”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说,‘我听说的事,乔纳森?他们要让你做马耳他骑士吗?我很熟悉马耳他。当你进入港口时,就看到右手边的圣安吉洛城堡,你必须留神港口的一块礁石。’”
“‘父亲,’我说,又记起我们曾经一起航海的情景,‘格斯多尔夫男爵是我的父亲吗?你认识那个人吗?’”
“‘别管女人们的事吧,’他说,‘你就是你,乔纳森,一艘经得起风浪的航船,不管谁造了你。’”
“于是,我告诉他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小乔纳森,’他说,‘你已经陷入女人堆儿里了。’我说其实我并没认识很多女人。‘那也没有什么不同,’他说,‘我见识了哥本哈根的人。那些总想有事情发生的都是女人,她们戴着新式样的蜡鼻子假面具。我告诉你,对于船只来说,如果不是为了女人们坐在港口等待丝绸、茶叶、胭脂红和胡椒粉——所有这些都是她们需要用来制造事端的——它们会安静地航行,满足于大海上的漂流,永远不会想起陆地。’‘你的母亲,’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是我所知的唯一一个不想惹是生非的女人。’我回应说,‘但是甚至是她,父亲,在这方面也没有成功,现在请上帝来帮助我。’”
“我告诉他,现在格斯多尔夫男爵想要把他的财富留给我。父亲已经不怎么注意听了。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你是说钱吗?你想要钱吗,乔纳森?如果你真是这样,那就奇怪了,因为我知道哪里有很多钱。’‘三年前,’他讲述起来,‘我的船因海上无风而停靠在临近海地的一个小岛。我上了岸,在那个地方转悠,挖了一些稀有的植物想带给你母亲,在那儿我偶然发现了让瑙船长(Captain l'Olonnais)[40]埋藏的宝物,他曾是议会中阻挠议事的成员。我把宝藏挖了出来,因为想锻炼筋骨就又都埋了回去,比船长当初埋的更整齐有序。我知道藏宝的确切地点。如果你想要,我什么时候去拿来给你,如果你没法阻止男爵把他的钱财给你,你也许可以拿它给男爵换个礼物。那就比他曾经的财富要更有意义了。’”
“‘父亲!’我大叫道,‘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没有在这个城里住过。你不知道那么做将意味着什么。那会使我永远成为时髦男人。——我无疑会真的成为阿森斯的泰门的。给我从海地带回一只鹦鹉吧,但是不要财宝。’”
“‘我想你不快乐,乔纳森。’”他说。
“‘我是不快乐,父亲,’我说。‘我曾经热爱这座城市和城中的人们。我也曾高兴地将他们如美酒饮下。可是他们身上有某种毒药是我不能忍受的。现在我一想起他们,就会把灵魂都呕出来的。您知道有什么治疗的药方吗?’”
“‘嗯,是的,’他说,‘我知道一个包治百病的药方:咸水。’”
“‘咸水?’”我问他。
“‘是的,’他说,‘这样或那样的形式。汗水,或者眼泪,或者咸海水。’”
“我说道:‘我已经试过了汗水和眼泪。咸海水我原本打算试一下,但是一个穿黑纱的女人阻止了我。’”
“‘你说什么疯话呢,乔纳森。’”他说道。
“‘你可以跟我来,’他过了一小会儿说道。‘我要往圣彼得堡去。’”
“‘不,’我说,‘圣彼得堡我不去。’”
“‘嗯,’他说,‘我的船要开往那里。但是趁着我在那儿,你要出去恢复健康,你现在看起来非常不好。我回来时,要带你出海航行。’”
“‘我不能再呆在哥本哈根。’”我说。
“‘好的,’他说,‘去医生建议的地方吧,我会在汉堡带上你的。’”
“就这样,大人、奈特·奥·达格小姐,”男青年说,“我被马士基船长送到了这里,接受咸水的治疗,不管他是不是我父亲。”
“啊,啊,啊,”当男青年讲完了他的故事,马琳小姐感叹,故事讲到此她已经沉浸其中了。她的两只小手合插到一起,如小孩子得到新玩具一般高兴,“多么神奇的故事啊,泰门先生。这是多么奇妙的地方啊!我们是多么奇异的一群人啊!现在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我是法国家庭女教师狄奥根尼,这盏小灯笼,我借着它的光,寻找一个男人,而现在已经找到他了。你就是那个男人,泰门!如果我曾举着灯烛灯盏、提着灯笼寻遍了整个欧洲,也不会找到像你这样更符合我心所想、符合我心意的人了。”
“您想让我为您做什么呢,女士?”乔纳森问道。
“哦,不是为我自己,”马琳小姐说。“我今晚没有情绪打情骂俏。事实上,我可能会吃一剂西洋牡荆树煎制的汤药当晚饭,在几内亚陈列着这种汤药的样本。我想让你去找卡吕普索。”
“你看到这个女孩了吗?”她问他,带着骄傲和温柔的神情看着旁边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是,凭着圣灵,我对她的培养,正像我的老朋友格斯多尔夫男爵培养你一样用心尽力。我把她装在我的心里和脑子里,在她的重压下叹息。现在这样的日子圆满结束了,我就要获得解脱了,这里有马厩和马槽。但是我把她带出来,我想要找一个护士;更进一步说,我想为她找一位女家庭教师,一个导师,一位大师,你就是那个可以集各种职分于一身的人。”
“哎,教她些什么呢?”乔纳森问。
“教她被别人看到,”马琳小姐说,“你抱怨人们都盯着你。但是如果你被正相反的厄运所折磨呢,该怎么办?如果没人能够或者愿意注意你——尽管你本人坚信自己的存在?世上有比你的遭遇更多的苦难,愤世嫉俗的阿森斯。你读过《皇帝的新装》[41]吧,那位才华横溢、冉冉升起的写作新星汉斯·安徒生的作品。但是我们这里的情形相反:皇帝穿着华服游行,手里握着权杖和宝球,全城的人却没有敢于抬眼看他的,因为他们认定自己会被认为是不胜任、不称职的,或者被看成是无比愚钝的。这是我的小皇帝;游行是一个坏家伙炮制的,我将给你讲关于他的事,泰门先生,你就是那个纯真的孩子,喊出:‘但是有一位皇帝!’”
“奈特·奥·达格家族的座右铭,”马琳小姐继续说道,“是这样的:‘酸中有甜’。出于对祖先的忠诚,我已经品尝过生活宴席的诸多道菜肴:斯韦登伯格(Swedenborg)[42]先生的杂碎汤,柏拉图(Plato)之‘爱’[43]的沙拉,甚至神圣侯爵的泡菜。我已经发挥了一个真正奈特·奥·达格的鉴赏力了;菜品,我已经学会了品味它们。但是生活的苦涩,那是有害的滋养品,尤其是对于一颗年轻的心。在西部山地的草场上,他们饲养一种绵羊,以咸草为食,出产的羊肉味道非常鲜美,在烹饪界称为‘预售’。这个女孩子就是生养在这种盐平原上,以咸水和苦草为食。她小小的心灵没有品尝过别的东西。她在精神上确实是预售的羊羔肉,我的盐渍的小雌羊羔。”
那女孩,一直蜷缩在她的老朋友身边,此时听到马琳小姐开始讲述她的故事,就凑过来。她坐直了身子,琥珀色的双眸在柔和的、描得修长的眉毛下面,像蝴蝶翅膀上的斑纹纹似的,或者这双眼睛本身就像是一对低低延展的翼翅,此时凝固在空气中,过于矜持而没有转向面对她的观众。尽管她眉目温顺,却是一只危险的动物,随时准备跃起。但是,为着什么呢?为着生活腾空而起。
“你可曾听说过,”马琳小姐问,“奥格斯格普莱顿——哈勒门德伯爵吗?”听到这个名字,女孩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惨白。一抹威胁迫近的幽暗掠过她的眉目。“嘘,”马琳小姐说,“我们不会再提到他的名字。由于他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个天使,我们要称他为瑟拉芬伯爵。我们今夜要坐在国会议席上与伯爵会话。这一次,关于他的真相必须公之于众。当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学习法语,”老小姐自言自语的声音飞过年轻人的头顶,她突然以亲密的语气转向主教说,“我的法语读本第一阶段是这样开头的:床是好的;如果没有飞镖,它是休息的地方。像很多我们小时候学到的东西一样,这个谚语被生活证明是一个彻底的谬论。但是它符合于基本的正义。”
“我确实读过奥格斯格伯爵的诗歌和哲学。”主教说。
“我没有读过,”马琳小姐说,“当最后的审判日,我被召去解释为什么在不当之处耗费了那么多时间,我仍然能够辩护:‘但是我没有读过奥格斯格·冯·福莱顿伯爵的诗歌。’他写了多少首诗歌,大人?”
“啊,我不确定。”主教说。马琳小姐道:“五、六海里长?很多啊。有多少禁诗?15或16首。马丁说这是很多的。”
“您读过吗,大人,”她继续说,“那个不快乐的男青年被女巫变成了哈巴狗,他无法再变回人形,除非有一位纯洁的处女读古斯塔夫·辉瑞(Gustav Pfizer)的诗歌却不会睡着?听说如此,她那充满同情的朋友答道:‘那么,哎,我帮不了你。首先,我不是处女。其次,我从来不能读着斯塔夫·辉瑞的诗歌而坚持不昏昏欲睡。’如果奥格斯格伯爵被变成了哈巴狗,出于完全相同的原因,我也帮不了他。”
“这个男人,这个瑟拉芬伯爵,”她的思绪稍微跳转之后又接起原来的话茬,“是这女孩的叔叔,孩子父母死后就在他家里抚养长大。所以,现在,我的朋友们,我要讲述一个比黑夜更加黑暗的卡吕普索的故事,以此来减轻今夜带给各位的黑暗。”
“瑟拉芬伯爵,”马琳小姐道,“喜欢沉思天上的事。您读过他的诗歌,一定知道,他确信女人是永远不被允许进入天堂的。他不喜欢也不信任与女人有关的任何事;女人的事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的天堂乐园概念是长排的可爱小男孩,穿着透明的白袍子,两两并排前行,唱着由他谱曲、他作词的诗歌,以令人愉快的最高声部唱响,就像你曾经拥有的那样的好嗓音,乔纳森先生;如果不是这般情景,那就是讨论他的哲学,或者沉浸在与数学相关的书籍中。他在梅克伦堡天使合恩的房地产,被他打造成这样的一座天堂,冯·福莱顿蜡像的极乐世界,在这个小世界的中心,他尴尬地把自己和这个小女孩安置于此,对于这个小女孩他疑惑她是否是一个路过的天使。”
“女孩小时候,他从她的陪伴中获得乐趣,因为他有着对美丽和优雅的欣赏力。他让她穿男孩子的衣服,都是天鹅绒和蕾丝的,让她的头发长成蓝紫色的发卷,就如同为众神斟酒的小伽倪墨得斯在朱庇特的殿中的着装打扮一样。他专注于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巫师,展示给世界,穿白袍的祭司,能够把魔鬼的血滴即一个女孩子,转换成最接近天使的甜美东西即一个男孩子。或者也许他甚至梦想着创造一个独立的种类,一个艺术的对象,既不是男孩也也非女孩,而是一个纯粹的冯·普莱顿。也许曾有些时候,他微妙的艺术家的血液在血管中稍微骚动于这个想法。他教小女孩学习希腊语和拉丁语,他努力向她传达高级的数学之美的理念。但是当他教给她关于圆形无限的可爱时,她问他:如果它真是那么美丽,那它是什么颜色的——是不是蓝色的?啊,不,他说,它根本没有颜色。从那一刻起,他开始担心她可能无法成为一个男孩子。”
“他不断地观察她,疑虑重重,越来越打心底里对她的错误迹象感到愤怒。当他确定无疑地发现他注定要失败时,他颤抖了,把目光永远地从她身上转开,把她彻底抛弃了。她的女孩样的美丽就是她的死刑判决书。这事发生在两、三年前。自从那时起,她就不存在了。泰门先生,你有权羡慕她。”
“瑟拉芬伯爵对于中世纪有特殊的偏好。他巨大的天使合恩城堡就始建于那个年代,他不遗余力地把城堡改造回初建时的样子,外部呈现十字军东征的时代。这座城堡和伯爵本人一样都不想太为世人所知。它的高塔直冲云霄,寒鸦绕着塔尖盘旋如一层薄烟,而那深深的地下室似乎是要把自己一直挖到天堂城。日光从英寻深的高墙间射进,透过老旧的彩色玻璃,像肉桂和公牛的血沿着房间的边缘落在褪色的挂毯上,独角兽被杀死,东方三博士和他们的随从携带着黄金和末药到伯利恒去。[44]在这里,伯爵拉给自己听贝司提琴达岗巴和中提琴德爱茉莉,还练习剑术。他从未读过一本印刷的书籍,取而代之的是让他那个时代的作家们用深蓝色和猩红色字母手抄给他看。”
他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所嫉妒、封闭的男修道院的院长,这里只接纳年轻漂亮又极具才华而且举止温文尔雅的青年修道士。他和他的青年朋友们坐在橡木纹刻的教堂靠背长椅上吃晚餐,穿着紫绸的蒙头斗篷。他的屋舍是北方土地上的一所修道院,这座阿索斯山(Mount Athos)[45]不允许母鸡或奶牛进入,甚至野蜜蜂也不行,因为忌讳它们的女蜂王。啊,这位伯爵比阿索斯圣山上的僧侣们还狂热,因为他和他后宫的可爱男青年们要喝由头骨盛装的葡萄酒;为了时刻保持死亡和永恒的思想,他特意留心确保那不是女人的头骨。哦,那个男人的名字一定会玷辱了我的嘴唇!一个男人如果为了获得一位女士的头骨用来盛酒豪饮而杀死她,这强于他为了刺激自己兴奋起来竟然用自己的头骨盛酒来喝。
“在这座黑暗的城堡里,这个被罢黜的女孩经常四处走动。她是这个地方最可爱的东西,配得上装饰维纳斯女神的殿宇,女神很可能会让她来看管她的鸽子,女孩本身也是一只鸽子。但是在这里,她知道自己并不存在,因为没有人正眼看过她。大人,音乐是在哪里产生的——在乐器上还是听者的耳朵里?女人的可爱是在男人的眼睛里产生的。泰门,你说起撒旦触怒了上帝,因为他盯着上帝要看清他的摸样。这表明了你崇拜一位男性神袛。一位女性神袛会首先问她的崇拜者说:‘我长得怎么样?’”
“你现在可能会问我:‘难道没有寨主的哪位光鲜宠儿擅自找寻并发现她是多么地甜美吗?但是没有;这就是《皇帝的新装》的故事,讲出来就是为了向诸位证明人类虚荣心的强大势力。这些漂亮的男孩都太害怕自己被发现是多么地蠢钝,不适合他们的职位。他们忙于讨论亚里士多德(Aristotle),[46]忙于就古代和中世纪的学术教条和神秘事物发表演说。’”
“大家应该记得,那皇帝本人相信自己是穿着精美华服招摇过市的。而这少女也相信自己是不值一看的。不过在心底里,她还是很难相信这一点,这种持续的斗争在直觉与理性之间挣扎、摇摆并吞噬着她,就如大力士赫拉克勒斯一样地抗争着,或者其他任何一位传统悲剧的主人公。有时候,她会站着注视天使合恩城堡走廊里陈列的强大的铁甲衣。这些整套的盔甲好像真人。她感到如果他们不全是空空如也的躯壳,那么他们会成为她的士兵的。她变得见人就害羞又很狂野,在这所大宅院闪耀辉煌的氛围里孤苦伶仃、形影相吊。但是她也变得凶猛异常,甚至有可能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放火烧宅。”
“最后,正如你、泰门,因无法忍受你的存在而打算从朗格布罗大桥跳入水中,这女孩也是如此。她不能再忍受她在天使合恩被视而不见的虚无状态。但是你的任务更容易些。你只想消失,而她不得不建立自己。她长久以来都在撒谎者扭曲真相的歪理邪说中长大,遭受着如此深重的虐待和令人发狂的威胁,以至于现在的她情愿否认任何神明。阿布·米拉有一只让自己隐形的戒指,但是当他想娶艾芭都公主时,他却无法把戒指从手指上弄下来,他切掉了带着戒指的指头。以这种方式,卡吕普索女神决意剪掉她的长发、削去她的乳房,为了外貌与她认识的那班人相似。这一黑暗举动,是她在一个夏日夜晚下定决心要做的。”
听马琳小姐说到此,之前一直盯着前方的女孩把狂野的眼睛转向说话者,开始带着一种新的兴趣侧耳倾听,仿佛她自己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似的。马琳小姐具有丰富的想象力。但是这个故事不论对错与否,仍然是对于女主人公自身的一个象征,是她现实生活遭遇的装扮形象,她清楚而深切的目光瞥向老小姐,以此来默认她的话。
“半夜里,大人,”马琳小姐接着说,“这少女爬起床,来到那个阴郁的约会地点。她一手举着蜡烛台,另一只手握着一柄尖利的小斧头,像朱迪斯(Judith)要去杀死荷罗浮尼一样。[47]但是多么的黑暗,我的朋友们,与多森的帐篷相比,天使合恩城堡是多么的黑暗。天使们一定转过身去哭泣了。”
她穿过整栋房子来到一间她知道墙上大镜子的房间。这个房间从来没有人使用过——也没有人会来这里。这个迷失的女孩把衣服褪到腰间,双目定睛在镜子里,不允许自己有任何思想,以防万一会感到害怕而达不到目的。在同一夜晚,新婚的男青年们在婚房内正在颤抖着除去遮盖物、抚摩和亲吻着他们年轻新娘的玉体。在500只蜡烛的光辉里,伟大的女士们穿着低胸连衫裙、抬起她们的香肩,倚此扭转着国家的命运。甚至在那不勒斯臭名昭彰的房子里,棕肤色的老鸨们拖着她们的女孩到床桌的小蜡烛那儿,拉下她们的紧身胸衣,同客人们讨价还价、抬高价码。卡吕普索低垂眼帘盯着自己白色的肚腹在镜子里模糊的影像,因为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镜中裸露的自己,同时她在小手指上试着斧子的锋刃。
此刻,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后面一个巨大的身形,看起来在移动,她转过身去。那里没有人,但是在墙上挂着一帧老旧的巨幅绘画,随着年深日久颜色已经黯淡,但是画面被她的蜡烛照亮的部分脱颖而出,展现了一幅水泽仙女、半人半羊的农牧神、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和半人马族的图景,他们正在树林里和繁花似锦的平原上玩耍。这幅画是宅邸的老爵士之一很多年前从意大利带回来的,但是画的内容甚至直到现在的伯爵之前都被视作是非常下流的,因而被移出了起居室。这幅画绘得并不是很好,但是里面有很多人物。在前景上是三位年轻、赤裸的水泽女仙,如白玫瑰般白衣飘飘,手臂举起树枝。
卡吕普索举起蜡烛,沿着这幅巨画边走边看,目光严肃。对于可羞耻的绘画她缺乏认知;她也不怀疑这幅画是真实生活的再现。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半人半兽和半人马。她孤独的存在培养起一种对动物热切的柔情。对于奥格斯格伯爵来说,残暴的种类是一个谜和悲剧,在天使合恩城堡里没有动物。但是对于女孩来说,这些动物看起来比人类更甜蜜,而且她也欣喜地发现有些人拥有如此之多的动物特征。但是令她感到惊奇并困惑的是,很显然这些强壮而可爱的生灵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追逐、崇拜和拥抱像她这样的妙龄少女——同她一样的身形和脸庞,而且这整个场面都是为了荣耀她们而作,也是由于她们的魅力而激发了灵感。
“她盯着看了很久。最后,她转向镜子,站在那儿,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继承了叔父的艺术感,凭直觉知道什么东西搭配产生和谐。现在,一种迄今为止没有经历过的巨大的和谐感向她袭来。”
“现在她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朋友了。凭借她的眼神,她可以踏进这柔和的金光里、这蓝天和灰云下,还有这些平原和橄榄树林的深褐色阴影里。她的心因为感激和自豪而膨胀,这里他们都瞧着她并把她视作自己的族类。酒神狄奥尼索斯本人也在场,欢笑地看着她,目光一直盯到她的眼睛里。
她环顾房间四处,看到在陈列柜里她以前在天使合恩城堡从未见过的东西:女人的服装、香扇、珠宝和小巧的鞋子。所有这些都曾属于她的曾祖母。因为,说来奇怪,伯爵曾有一位祖母。他甚至有一位母亲,曾经一度,不管怎样,他与一位年轻女士的身体有着很熟悉的关系。他对祖母有着很温柔的感情,祖母当年在他小时候用桦树条教训他。在他的修道院的正中央,他保留着她的闺房不曾让人动过。玫瑰油的微弱香气依然萦绕在这里。
女孩一夜都呆在这间房里。她穿戴上又脱下一件件宫廷袍服、一串串珍珠和钻石珠串。她透过镜子瞧着画里的半人马,乞求他们的掌声——他们最喜欢她怎样的打扮呢?她对此毫不怀疑。最终,她离开了房间,走往寨主的房间。在她关上房门前,她轻柔地吻别这些水泽仙女,她抻着身子尽可能高地够到画上的人物并献上香吻,仿佛她们一直是她最心爱的朋友一样。
她轻轻地走上楼梯,走近叔父的大床。他躺在黄绸帷幔中间,闭着眼睛,鼻子露在外面,穿着精致的白色睡衣,一身雪白。女孩仍穿着一件气派的黄色锦缎罩袍,站在他的床边,像塞克在爱神厄洛斯的卧榻边。塞克害怕看到怪兽,却发现了爱神。但是卡吕普索把她的叔父看作是真理的公使、品味的仲裁者、一个阿波罗。她发现了什么呢?一只充塞木屑的可怜的小玩偶、一幅头骨的漫画。她的脸绯红。她曾经害怕过这个人吗——她、水泽女仙的姐妹和半人马的玩伴?她绝对比他强大百倍。
假若他此刻醒来,看到她在身边、手里仍然握着短柄小斧,他可能会因为害怕而死掉,或者这斧子会以某种其他的方式让他够受的。但是他仍旧睡着——上帝知道他做了什么梦,她没有砍掉他的头。取而代之的是,她送给他一首出自她的法语书的小隽语,写的是一位国王把自己想象成非常受人爱戴的人:
这里长眠着可怜的国王路易。
有人说,他是好人——但,什么?”
她对他不抱一丝怨恨;因为她不是一个解放了的奴隶,而是一个拖着庞大裙裾的征服者,不屑于愤愤不平与耿耿于怀。
“她如同进来时一样静静地离开了房间,吹灭了蜡烛,因为在夏天的夜晚她无需烛光也能找到路。她周围的整个后宫都寂静无声;只有当她经过一扇门时听到一两声男孩子们争论神圣之爱的问题。对她而言,他们可能都已经是活死人了。她提起了前门沉重的中世纪大锁,也提起了压在她心灵上的重负。
当她走出来时,天正在下雨。夜晚精灵想要触摸她。
她走过荒野,严肃劲儿如克瑞斯(Ceres)手里拿着从朱庇特借来的霹雳,[48]她即使是拧着眉毛,也闻到了草莓和蜂蜜的味道。在地平线周围闪电大作,齐来欢迎她。她任凭罩袍的裙裾掠过石楠花丛。为什么不呢?如果有一个年轻的拦路强盗遇到她,她也许会在那时那地让他做她的丈夫,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或者她可能砍下他的头颅。上帝知道,哪种命运会更令人钦羡她。
她的嘴唇上没有快乐的小调。她是被当做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严肃地抚养长大的,生活没有教给她任何轻浮的举止。她在心中重复着好保罗·格哈特的赞美诗,只是把它改成了人称代词:
反对我的人谁能站立得住?
闪电在我手中。
在我决定祝福之地,
谁敢带来危难?
一大清早,她来到我停留的房子,全身都湿透了,像花园里的一棵树。她认识我,因为我是她的教母,她觉得我知道并且也许能告诉她更多关于水泽仙女和半人半兽的事情。她发现我正要上马车去诺德奈海滨。就这样命运把我们驱赶到了一起。最终,像你自己一样,泰门先生,接受盐水的理疗。”
“在他们的头顶闪烁着,”一直在倾听老女士讲述的红衣主教说,“一位斯特拉·玛瑞斯(Stella Maris),[49]降临到我们阁楼的黑暗里。”
“女士,我不知道是否您会认为这很奇怪,”乔纳森说,“但是的确如此,直到现在您告诉我这些,我这一生还从未想过漂亮的女士会遭受什么苦难。我把她们都视为珍贵的花卉,必须要小心呵护才行。”
“既然我已经这样告诉你了,你现在感觉如何?”马琳小姐问。
“女士,”男青年仔细想了想说,“我感到‘对于女性我们总是错误估计’的这种反思是多么具有教育意义啊?”
“你是一个真诚的人,”马琳小姐说,“你的肋旁现在伤着你了,那正是曾经抽取了你肋骨的地方。”[50]
“如果我在天使合恩城堡,”他继续道,显得非常激动,“我宁愿死也会效忠这位女士。”
“来,乔纳森和卡吕普索,”马琳小姐说,“如果你们两个人没结婚就死去,那将是罪恶和不敬的。你们被从天使合恩和阿森斯引到这里来,交托在彼此的手中。你是她的,她是你的,主教大人和我代替父母为你们祝福。”两个年轻人彼此相互对视。“如果有谁要说,”马琳小姐道,“你在出身上与她不相平等,我要回答他说,你属于诺德奈干草阁楼的骑士阶层,不能在干草棚之外结婚。”女孩,非常激动,直起身子双膝跪地。“你没看到吗,卡吕普索,”马琳小姐体贴地说,“他是怎样追随着你来到这里,又是怎样一听到你同我要呆在这里,世界上就再没有什么能够引诱他随船一起走开了啊?再大的洪水也浇灭不了爱情,也淹没不了爱情。”
“这是真的吗?”女孩问,把目光停留在男孩身上,眼神里满是热烈的疯狂,仿佛她的生死攸关全要仰仗他的回答似的。
“是的,是真的,”乔纳森说道。这并不是真的。他此前甚至都不知道女孩的存在。但是老小姐强大的想象力已经足以使任何人激动起来。听到他的话,女孩的脸突然转白,变成一种罕见的珍珠白。她的眼睛变得更大也更黑暗,熠熠生辉地望着他,眼里的潮湿比眼泪更深邃、灿若星辰。看到她脸色有变,乔纳森在她面前的干草里跪下来。
“哦,乔纳森,”马琳小姐说,“你双膝跪地是要感谢男爵不辞辛苦地栽培你吗?”
“是的,夫人。”男青年说。
“而你,卡吕普索,”她问女孩,“你愿意让他照顾你一生一世吗?”
“是的。”女孩回答。
马琳小姐带着胜利的表情看着他们。“那么,大人,”她对主教说,“您同意把这两个人结为夫妇吗?这跪着的两个人非常需要身心的结合。”
红衣主教的眼睛严肃地寻索着他们的脸,这两张脸现在红得厉害,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好的,”他说,“把我拉起来。”准新郎帮助他站起来。
“你们,”马琳小姐说,“将由一位红衣主教主持婚礼,一位奈特·奥·达格做伴娘,从此以后不会再有第二对了。你们的婚姻必须在每一方面都要比平常我们周围庆祝的那些温吞的结合更加热情强烈,因为你必须看到她、听到她、感受她,以你打算从朗格布罗大桥跳海时的精力来了解她。一个吻会成功诞生一对孪生子,到黎明时分,你们要庆祝金色的婚礼。”
“大人,”她对红衣主教说,“情况非同寻常,我们不需要生育,鉴于船不能再装下更多的人了,我觉得,我们几乎没有通奸的风险;至于说彼此作伴儿,如果我们想逃避也逃避不了,我认为你不得不给我们主持一个新的婚礼仪式。”
“这个我知道。”主教说。
马琳小姐要在一圈人中间清理出一块地方,她把小马灯举在她猫爪子一样的手里,卡吕普索把面包和小酒桶挪开。那条狗因为这群人的重新安排而站立起来,不安地围着他们转悠。最后,它靠近新娘安顿了下来。
“跪下来,我的孩子们。”老神父说。
他站起身来,硕大而沉重的身躯的幽影在这间大而半黑暗的房里笼罩过来。此时,风势渐强,他们听到周围和下面到处是洪水的叹息声。
“我不能,”红衣主教缓慢地说,“今晚在这里要求大教堂的富丽堂皇或者会众的出席来见证这个圣约。我没有时间来教你们或者让你们做准备了。因此,你们必须只仰仗我的职权来接受我对你们的宣布。你们两个,我已经看到了,”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对生活的凝聚力与正义性的信心已经被动摇。现在对我要有信心;我会帮助你们。你们谁有一枚戒指吗?”
两个年轻人都没有戒指,因为少了戒指,他们都感到被浇了一盆凉水,顿时没了指望。但是,马琳小姐摘下一枚非常华丽的钻石戒指递给了老人。
“乔纳森,”他说,“把这枚戒指戴到女孩的手指上。”男孩照话而行,主教把一只手放到每个跪着的人头上。“乔纳森,”主教又说,“现在你相信你结婚了吗?”
“是的。”乔纳森说。
“你呢,卡吕普索?”主教问女孩。
“是的。”她低声说。
“那么你们将,”主教说,“从现在开始,热爱并荣耀彼此,直到你们生命的终结,甚至在死亡和永恒中也是如此吗?”
“是的。”他们说。
“那么,”主教道,“你们结为夫妇了。”
马琳小姐站在一旁,直挺着身子,手举着马灯,活脱一个女巫的摸样。
干草阁楼上几个小时的休息似乎并没有使主教的身体强壮起来,他也许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他的行动比起刚从船中出来时显得不那么稳健了。
随着大水的声音,他的身体似乎很奇怪地在摇晃。
“至于说婚姻的状态,”他说道,“和爱情的问题,我想你们两人都没有任何认识吧?”两个年轻人摇了摇头。“在这里,”主教又说,“我无法让圣经和教会的神父们来见证我对你们说的话。我甚至无法——因为我非常疲劳——想起经文和实例,用以来启发和教导你们。你们要再一次接受我以我职权的名义所做的宣布,作为一个老者,他整个漫长而奇异的一生都是在学习神圣事项中度过的。我告诉你们,婚姻和爱情这些是神圣的。你,乔纳森,愿意期待并持守它们的神圣性吗?”
“是的。”乔纳森说。
“你呢,卡吕普索?”他问新娘。
“是的。”她也说。
“那么就这些了。”红衣主教说。
主教看起来不打算再多说。这对结了婚的年轻人站起身来,但是他们的动作由于用力过猛而一时挤住无法抽身。他们站在那儿,自从被召结婚以来第一次互相对视,这一相视对望化解了两人全部的尴尬。他们走回到干草垛里各自的位置。
“至于说您和我,女士,”老主教的话音越过年轻人的头顶对马琳小姐说,但是他显然忘记了自己已经不是布道台上的主持神父了,因为他接下去的谈话如同执行婚礼仪式时一般地庄严肃穆,“我们只是这一场合的旁观者,而且关于爱情和婚姻的事我们知道的更多,我们要考虑一下它们教给我们最首要的教训,就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的巨大无穷的勇气。每个人类个体,我相信,有时候都曾允许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即自己亲手创造一个世界。我年轻时,教皇曾以一种奉承的方式鼓励我产生这些思想。于是我反思,如果我被赋予全能和自由之手,我也许会创造出一个精良的世界。我可能会想起我的树木和河流、音乐弹奏时不同的琴键、友谊和纯真;但是以我的名誉发誓,我本不应该斗胆安排爱情和婚姻之类的事宜,因而我的世界本应该是悲哀而迷惘的。对于所有的艺术家这是多么惨痛的教训啊!不要害怕荒唐可笑,不要退缩于奇思妙想。身陷囹圄时,选择最前所未闻的、最危险的解决办法。勇敢站起来,要勇敢!啊,女士,看,我们有这么多要学的。”
说着,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他们又坐下来,先前的位置没有怎么变动,除了新婚的一对年轻人彼此靠近些坐着并握着彼此的手。有时候,他们也把脸转向彼此。马灯立在他们前面的地板上。马琳小姐和红衣主教,在尽全力主持了婚礼之后,各自寂静无声地坐了半个来小时,又从小酒桶里喝了几口杜松子酒。
马琳小姐坐直了身子,但是她看起来像一具24小时保持僵直的尸体般。她深受感动也很高兴,仿佛是真的自己嫁女儿一般。她从头到脚打着哆嗦。当她终于又拾起了话茬时,声音微弱,脸面却是微笑的。她也许一直在反思关于婚姻和伊甸园的事情。
“大人,”她问,“您相信人类的堕落吗?”
就她这个问题红衣主教沉思良久,然后他探出身来,胳膊肘放在双膝上,把眉骨上的绷带向后推了推。
“这是一个问题,”他说到,声调稍有改变、比以前沙哑,但是更有活力,仿佛与同时也把年龄推回了十年似的,“对于这个问题,我已经思考很长时间了,很高兴今晚有机会谈论它。”
“我确信,”他宣称道,“有过堕落,但是我认为堕落的不是人类。我认为是神性的堕落。我们现在服侍的是天国一个较次的朝代。”
马琳小姐本来准备好一番独创性的辩论,但是这一席话令她震惊,一时用小手捂住了耳朵。“这些话对于一个正统主义者的耳朵真是可怕的言论。”她大叫道。
“那么它们对于一个正统主义者的嘴唇是什么?”红衣主教严肃地问,“这些话我已经耽延了70年才说出来。但是既然您问我了,女士,如果必须道出真相,那么此地和此夜就是说出真相最合适的场合。在某一时期,天国里发生了一场惊人的颠覆活动,相当于地球上的法国大革命,两者的后遗症也是旗鼓相当。今天的世界像今天的法国一样,掌握在一个叫路易·菲利普[51]的人手中。”
“从大君主和新世纪,”他继续说道,“仍然有传统保留下来。但是人类中无论哪个对伟大怀有赞赏之心的人都无法相信创造了星辰、大海和沙漠的上帝,造就了大诗人荷马和长颈鹿的上帝,就是现在正在创造和支撑着比利时国王、施瓦本的诗歌学校以及我们今天的思想道德的那位上帝。我们两个终于可以谈论这个话题了。我们为路易·菲利普服务,他是一个肉身上帝,就如同法国国王是资产阶级的国王一样地真实可信。”
马琳小姐直瞪着他,脸色苍白、嘴巴微张。
“女士,”他说,“我们生来是国王的贵族、国王宫廷的世袭官员,血管里流淌着《大君主法典》,对法定国王负有义务,不管我们怎样看待他。我们必须保证他的荣耀。因为人民一定不可以对国王的伟大性产生怀疑,或者猜想他有任何弱点,而维持住人们信念的责任就落在你、我身上,女士。宫廷理发师没有机会提出自己的建议;他不得不对着国王的驴子的耳朵低语。但是我们——我们是理发师吗?不,女士,我们不是理发师。”
“难道我们没有竭尽所能吗?”马琳小姐满脸自豪骄傲地问道。
“是的,”红衣主教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当您环顾四周,女士,您看到的到处都是效忠者的成就,为了皇帝的荣誉而努力工作的无名者们。就我已经想到的,我能从历史上举出很多例子来。我只给您说几个吧。上帝创造了外壳,它是一个美丽的客体;但是它甚至还比不上路易·菲利普同一对分裂者玩耍嬉闹时可能偶然发现的东西。从这个外壳我们制作了所有洛可可艺术[52]——它是一个魅力迷人的玩笑,表现了伟大君主[53]的真正精神。如果您读过大人物的历史,就会发现卧室里的老爷和淑女忙得不亦乐乎,侍奉我们受到赐福的回忆之主。根据最近的历史研究,亚历山大教皇和他的孩子们是一群愉快的人,致力于园艺和房屋装饰,充满了家庭的亲情。瞧,可不是吗,显然是路易·菲利普的手工作品。但是,出于不经意的材料,我们制造了路易·菲利普。如果去追究历史上声名显赫的人物与事件的真相,就会发现非常相近的特点。或者甚至,女士,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老主教继续道,“死亡:今天它在路易·菲利普手中是什么?是一种否定、一种腐朽,甚至其品味也是差强人意。但是看我们用死亡成就了什么,对于我们踪迹难寻的上帝的忠诚:艾斯克利亚尔的皇家陵墓(Escurial),[54]女士,赫尔·路德维希·冯·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如果我们心里没有对离去的上帝那无法熄灭的热爱——这伟大的冒险家,向他,我们的家庭首次发出效忠的誓言——那么我们怎么可能造出那些如我们一样的可怜人类,不但如此,我们自己也注定成为这种惨淡经营的一部分。”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继续说道,表情严肃,“就要结束了。我听到公鸡叫了。路易·菲利普国王不能长久了。在他的事业上,罗兰的血将会白流。他有着优秀资产阶级分子的一切素质,却没有一点儿大领主的恶习。他不宣称任何地位等级,只要求做他王国的第一个公民。他也不要求任何特权,除非事关他对资产阶级道德法则的忠诚。说到这一点,忠诚的日子屈指可数。我要宣布一个预言,女士:法国的这位好国王的统治不会再持续一个13年了。路易·菲利普和他的资产阶级今天所敬拜的好上帝——他具备一个正直人类的所有美德、他也不宣称任何神圣特权除非凭借他的美德获取。我们并不过多地指望我们的上帝采取一种道德态度就像我们不强求让我们伟大的国王对刑法负责一样。我自己被人文主义者抚养长大,信仰人性的上帝。这,对于我来说是极其无法容忍的。啊,女士,一个怎样的启示啊,对于我的心是怎样的恩典啊。当年在墨西哥的许多个夜晚,我感到上帝的伟大传统重新树立起来——他根本不在乎这个社会的清规戒律。以这种方式,女士,我们即将为一项徒劳的事业而献身。”
“在天堂乐园里获得酬劳。”马琳小姐说。
“哦,不,女士,”老人说,“我们不会上天堂,你和我。看看今天这些由国王路易·菲利普授勋、提拔到贵族阶层并授以要职的人们。他们都是安全无虞的资产阶级,无一例外;旧贵族里没有谁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当今时代,你、我都无法取悦于上帝;我们甚至有一点令他老人家恼怒,对此他也毫不隐藏,而是以切实行动来对付我们。旧贵族,他们的规矩和名号使人想起伟大君主时代的传统,现在必须尝试迎合国王路易·菲利普。”
“这么说,我们没有天国的指望了,您或者我?”马琳小姐自豪地问。
“我想知道,您会急于进入那里吗?”老主教说,“如果您起初曾被允许窥视一下那个地方。它一定是资产阶级的集结地。女士,在我心目中,伟大的艺术家都有那么一点儿自吹自擂;伟大的国王或者神明也都是如此。自吹自擂的质素在宫廷、剧院或天堂都是必不可少的。电闪雷鸣、新月、夜莺、年轻女孩——所有这些都是一位爱出风头的神明赖以吹嘘的资本。凡尔赛宫的镜厅也是夸耀的资本。但是路易·菲利普亲王的血管里没有一滴江湖骗子的血液;他从头至尾都是真正可靠的。这年月,天堂也很可能是一样的。您和我,女士,从小受的教养不是满足于接受合情合理的内容。在地狱里我们会更好地崭露头角。我们所受的训练就是如此。”
“女士,做一件驾轻就熟的事情是一种满足。我确信,对于您,跳小步舞也一定是一种满足。让我们举个例子吧。比方说,我从儿时被训练做某件事。为了方便论证起见,就说练走钢丝吧。我从小就被人教授这门技艺,在打骂中学习它。如果我掉下来,摔断了骨头,我仍然不得不站起来再走上钢丝。母亲为我哭泣,也鼓励我。她不得不省下面包给教我本领的撑杆艺人支付酬劳。我成为了一名优秀的钢丝艺人,假定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钢丝艺人。我将得到丰厚的报酬。在一些场合,在一个伟大的外国君主的娱乐招待会上,我的国王对他的皇室宾客说:‘你一定要好好看看这个,我的兄弟殿下;这是我最出色的表演,我的仆人哈米尔卡、钢丝舞者!’但是女士,如果他万一说,‘走钢丝没什么可看的,一种粗俗的表演;要我去让停止它吗’?在国王一方看来,那对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一种表演呢?”
“您去过西班牙吗,女士?”他问老小姐。
“哦,是的,”马琳小姐说,“一个美丽的国家,大人。我让人在窗下唱小夜曲,让戈雅先生亲手为我绘制肖像画。”
“您在那儿看过斗牛吗?”红衣主教问。
“是的,”马琳小姐答道,“那是一种生动入画的场景,尽管不合我的口味。”
“确是如画的场景,”红衣主教说,“夫人,您能想象公牛会想些什么吗?那粗俗的公牛也许会想:‘上帝会怜悯我,不管这里的情况多么可怕。多么可怕的灾难啊,厄运连连啊。但是,我必须忍受。’国王在斗牛场上,出于对公牛的怜悯发出命令停止比赛。但是,那纯种的斗牛沉浸其中,说:‘瞧,这是一场斗牛。’他会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会战斗、死去,因为,否则的话,就不会有斗牛这个行当了。在未来很多年里,它也将会因展开了一场如此精彩的战斗而闻名乡里,它杀死了斗牛士。但是,如果在斗牛过程中,当这只公牛的血已经流出,国王,国王选择停止比赛,那么真正的斗牛会怎么想呢?他也许会奔向观众,甚至又奔向仪式的主人。他会朝着他们吼叫:‘你们早就应该想到!’夫人,国王应该有他的表演。他养育、栽培了我就是为这个,当他进入场地来观看我的时候,我准备好在伟大的君主面前战斗和死去。但是我会被绞死的,”他停顿了一会,拼尽全力说,“如果我喜爱在路易·菲利普面前表演的话。”
“啊,但是,等一下,”马琳小姐说。“我想到了别的事。也许您误会了路易·菲利普国王的幽默感了。他也许是品味与你、我大相径庭,他也许喜欢让世界天翻地覆,就像那个俄国女王为了娱乐自己让她的老议员们表演。他们在她面前跳芭蕾舞,眼泪顺着脸流下,而她的芭蕾舞者们则坐在议会里。大人,那可能就是他对笑话的理解。我要告诉你一个小故事来明确我的看法,而且既然我们一直谈起走钢丝,这个故事也正适合。”
“20年前,当我住在维也纳时,”她开始讲道,“一个长着蓝色大眼睛的男孩蒙上双眼在绳子上跳舞,引起了轩然大波。他跳得那么娴熟和优雅,确实是蒙着眼睛,一个观众将遮眼布绑绕在他眼前。他的表演在这个季节引起了巨大轰动,他被送往宫廷在国王和王后、大公和夫人以及宫廷人士面前跳舞。高明的眼科医生,亥姆霍兹教授也在场。他是国王派人请来的,因为每个人都在谈论千里眼的问题。但是在表演收尾时,他站起来大声说;‘陛下,’声音非常恼怒,‘大人们,这一切都是骗局,他是一个骗子。’”
“‘这不可能是欺骗,’宫廷医生说,‘是我亲自小心翼翼地把布蒙到男孩眼睛上的。’”
“‘这是一起彻头彻尾的骗局,是一个骗子,’大教授愤怒地坚持道,‘那个孩子天生就是瞎子。’”
马琳小姐稍微停顿,接着说:“如果您的路易·菲利普看到我们在地狱里大放异彩,他会说——这一切都是骗局,这些人从出生就一直在地狱里。那会怎么样呢。”她轻轻笑了笑。
“女士,”红衣主教沉默片刻说道,“您具有伟大的想象力,以及可嘉的勇气。”
“哦,我是一个奈特·奥·达格啊。”马琳小姐谦虚地说。
“但是您是不是有一点儿,”红衣主教说,“有一点儿——”
“疯狂?”老小姐问道。“我想这一点您了解,大人。”
“不,”他说,“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但是您对法国国王有点儿严苛。我所处的位置也许比您更了解他。他是资产阶级,但不是暴民。”
“我也要给您讲一个故事,”老人继续说道,“鉴于我没有为今夜的娱乐贡献什么。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就是为了阐述——女士,如果您允许——比地狱更糟糕的事情,我要称它为——”他思考了片刻,——“我要称它为‘小王的酒’。”
“复活节过后的第一个礼拜三,”红衣主教开始讲道,“使徒西门、称作彼得的,沿着耶路撒冷的街道往南行走,他深深沉浸在对复活的思考之中,以至于不知道他是走在人行道上还是被携在空中飞行,当他经过圣殿的时候注意到,一个人正站在柱子旁边等候他。他们的目光相遇,陌生人走上前来与他说话。‘你不也是,’他问道,‘同拿撒勒人耶稣一起的吗?’”
“‘是的,是,是的。’彼得快速地重复说。”
“‘那么我非常想同你讲话,’那个人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愿意到最近的这家酒馆同我喝一杯吗?’彼得,因为无法立时从深思中转回以便想出一个借口,只好接受了邀请,很快两个人便来到酒馆里坐下来。”
“在那里,人们似乎都认识这个陌生人。他立即得到一张房间尽头的桌子,免得被时不时进出酒馆的客人听见谈话,然后他为自己和使徒都叫了最好的葡萄酒。彼得现在看着这个人,发现他有着吸引人的外形。他是一个皮肤黝黑、体格健壮的年轻人。他衣着破旧,穿着一件补丁落补丁的山羊皮斗篷,却搭配了一条猩红色丝绸围巾,脖子上挂着金表链,手上戴着好几只沉甸甸的金戒指,其中一只还镶嵌着一大颗绿宝石。彼得觉得曾经见过这个男人,那是在极度恐怖和动荡的场合;但是,他却不记得在哪里了。”
“‘如果你确实是拿撒勒人的追随者之一,’他说道,‘我想问你两个问题。我也会在提问时随同告诉您我的理由。’”
“‘我很高兴能帮上您的忙,’彼得说着,仍然心不在焉。”
“‘嗯,’那个男人说,‘首先:他们说你侍奉的这个拉比是从死人中复活的,这是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彼得说,作此宣告时甚至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膨胀。”
“‘不,我听说这个传言,’男人说,‘但是不能确定。他在被钉十字架之前亲自告诉你他会复活吗?’”
“‘是的,’使徒回答,‘他告诉了我们。我们知道那会发生。’”
“‘那么,你认为,’陌生人问,‘他说过的每个字都肯定会成为现实吗?’”
“‘世上再没有比那更确定的事了,’彼得答道。那人坐着沉默了一会儿。”
“‘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问你这个,’他突然说道,‘那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礼拜五同他一起在髑髅地被钉十字架。我想,你也看到他在那里。你们的这个拉比向他承诺会同他一起在同一天升天堂。那么你相信他在礼拜五确实去了天堂吗?’”
“‘是的,他当然去了那里,现在他就在那里,’彼得说。那人又陷入了沉默。”
“‘嗯,那很好,’他说。‘他是我的朋友。’”
“酒馆的男孩端来了那人要的葡萄酒。这人把酒倒了一些在他们的杯子里,看着酒,又把它放下了。‘那么这个,’他说,‘是另一件我想同你谈的事。最近几天我尝试了很多种葡萄酒,它们的味道我觉得都不好。我不知道耶路撒冷的酒怎么了。葡萄酒失掉了风味也丧失了酒体。[55]我想这也许是礼拜五下午发生的地震的缘故吧;地震使所有的酒都变坏了。’”
“‘我觉得这葡萄酒不坏,’彼得说,为的是鼓励这个陌生人,因为他看起来极其悲伤。”
“‘不坏吗?’这人燃起了希望,饮下一点儿酒。‘不,这酒也不够好,’说着他放下了酒杯。‘你说它好,也许是你对葡萄酒没有多少认识吧?我很了解,而且好酒是我极大的乐趣。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关于我的那个朋友法勒斯,’他接过了话头,我要告诉你一切关于他如何被下到监里、被判死刑的事。他是在杰利科和耶路撒冷之间沿路上的强盗。那条路上,走来了运输葡萄酒的车辆,是罗马皇帝送给希律王(Herodes)[56]的礼物,在葡萄酒中,有一大价值连城的桶卡普里红酒。一天傍晚,在我们现在所处的同一个地方,我正在和法里斯谈话。我对他说:‘我愿意交出我的心脏换取分封王的红葡萄酒喝。’他说:‘为了表示我对你的爱,我要杀死运酒的工头,把这一大桶红葡萄酒埋藏在山上的一个酒窖里如此这般,你和我将同饮分封希律王的酒。’他确实这么做了,但是他来耶路撒冷找我时,被运酒队里逃脱的一个人认了出来,就下到监狱,判罪钉十字架。”
“‘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我就趁夜里在耶路撒冷四处活动,想办法帮助让他逃跑。早上,经过圣殿的台阶时,我看到一个老乞丐,我以前也多次见过他,他的一条腿坏了,满满裹着绷带,而且也疯癫了。他发疯的时候会大喊大叫,说预言,抱怨他的命运和诅咒城镇的官长,宣告很多反对希律王和他妻子的败坏事情。因为他疯癫,人们也通常只是嘲笑他。但是今天早上,一个百夫长和他的手下恰好经过,当他听到老乞丐说起希律王的妻子时,很生气。他告诉这个乞丐如果他再敢这么说,就会让他到耶路撒冷的监牢里睡觉,傍晚会用25下杖责招待他,早上再打25杖,以教训他说起位高权重的人物时要恭敬。’”
“‘我听着,想到:这于我是一个机会。于是在这一天中,我让人刮掉了胡子和头发,用椰子油染了脸,穿上破烂衣服,也用绷带包上右腿,但是在绷带里我藏好了一把结实而尖利的锉刀和一根长绳子。傍晚,我去到圣殿的台阶那儿,老乞丐因为吓坏了没有来。所以,我自行取代了他的位置。当巡查经过时,我大声喊叫,以乞丐疯癫的声音、我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言语来咒骂罗马的凯撒,因为我以为巡查的人会抓我投入监牢,我穿得破衣抖擞没有人能认出我来。在监牢里我被抽了25鞭,为了有朝一日报仇雪恨,我记住了打我的那个人的脸。但是,我用一块银子贿赂了狱卒,把我关进法勒斯呆的牢房过夜。那间牢房在很高处,你知道,建在岩石里的。’”
“‘法勒斯跪下来亲吻我的脚,给我一些他喝的水,后来我们开始用锉刀锉磨窗户的铁条。监狱窗户很高,他不得不站在我的肩膀上或者我站在他的肩膀上,不过,到清晨时,我们终于锯断了铁条,然后把绳子系到锯断残留的铁条上,首先法勒斯把自己降下去,直滑到绳子末端,绳子长度不够,于是他让自己跌下去。然后,我钻出来,但是我太虚弱了,动作也太慢,恰巧在那个时间,一批士兵带着一个犯人来到这地方。他们手里拿着火把,其中一个人看到了我,当时我正悬在墙面的绳子上。那时,法勒斯本来能够一走了之的,如果他快跑的话,但是他不愿意在看到我后事如何之前先逃走,这样我们两个又都被抓住,他们看清楚了我是谁。’”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陌生人说道。‘但是你告诉我法勒斯如今在天堂里。’”
“彼得尽管没有认真听,也说道:‘所有这一切,我认为您很英勇,您为了朋友冒着生命危险,这很好。’说着他深深叹了口气。”
‘哦,我在树林里住得太久了不会害怕一只猫头鹰,’陌生人说,‘有谁告诉过你我是那种见到危险就逃的人吗?’
“‘没有,’彼得说。‘但是,那么你告诉我,’停顿了片刻,他说,‘你也被投入监狱。但是,既然你如今坐在这里,你以某种方法逃脱了吗?’”
“‘是的,我逃出来了,’那人说着,向彼得深瞟了一眼。‘我是为了给法勒斯的死报仇。但是既然他在天堂里我就看不出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现在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应该挖出希律王的那一大桶葡萄酒喝掉它吗?’”
“‘没有你的朋友在场,那对于你将是很悲伤的,’彼得说,眼里充满了泪水,盈眶的眼泪在这一礼拜一直都在他的眼睛里打转儿。他心想,也许他应该责备这个人偷了希律王的葡萄酒,但是太多的回忆涌上了心头。”
“彼得站了一会儿,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然后他说道,‘朋友,’‘生活中有很多其他的事情会给您带来喜乐,而不是王的葡萄酒。’
“‘是的,我知道,’陌生人说,‘但是如果同样的事情生在她们身上怎么办呢?我有两个可爱的妻子在家里等我回去,就在这事发生之前我刚买了一个十二岁的处女。自从那事发生,我还没见到她呢。我可以品尝一下,如果我想的话。但是地震可能也影响到她们,她们也许都失掉了风味也没了质地,我该拿她们怎么办呢?’”
“现在彼得开始希望这个男人停止抱怨并离开他,他想一个人呆着。‘为什么,’他问,‘您要来同我说这些呢?’”
“‘你提醒了我,’陌生人道,‘我会告诉你。我得知,你的拉比在临死前那个晚上给门徒们开了一次聚会并斟上了一种特殊的葡萄酒,非常的稀有,质地极其珍贵。你现在还有这种酒吗,你愿意把它卖给我吗?我会出好价钱的。’”
“彼得瞪着这个陌生人。‘哦,哦,上帝,’他大受震动,呼叫着,以至于打翻了他的酒杯,葡萄酒洒在地板上流淌,‘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在礼拜四晚上喝的这种酒,罗马皇帝一滴也买不到。’他的心如刀绞,身体在椅子里来回晃动。但是,正当他悲伤至极之时,上帝的话语即他要‘得人如得鱼’的话在耳畔回响。他反思,也许他有职责帮助这个看来承受着某种深刻痛苦的人。他又转向他,但是当他看着他时,突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中,这个年轻人是他所不能帮助的。为了增强自己的力量,他呼求上帝本人的话语。”
“‘我的儿子,’他和善而严肃地说道,‘背起你的十字架跟从他。’那个陌生人,就在使徒说话的同一时刻,也准备说话。现在他停了下来,非常阴郁地看着彼得。‘我的十字架!’他大喊道,‘我的十字架在哪儿?谁会背起我的十字架?’”
“‘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能背起你的十字架,’彼得说,‘但是他会帮助你背着它。凭着信心和力量。我还要告诉你更多关于这所有的事情。’”
“‘你已经告诉了我什么?’陌生人说,‘在我看来,你对它一无所知。帮助?这年头愿意帮助背起这种耶路撒冷的木匠[57]制作的十字架的人是谁?不是我,你应该很确定。那个弯腿的比利牛斯绝不会有机会向我展示他的力量。你谈到了力量和耐心,’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语气仍然非常激动,‘但是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像我这么强壮的人。看,’他说着往后拉他的斗篷,让彼得看他的胸脯和肩膀,横七竖八的很多可怕的白色伤疤。‘我的十字架!法勒斯的十字架在右边,还有那个从来不值什么的亚哈斯,他的十字架在左边。我应该比他们任何人都更好地背起我的十字架。你不认为我应该能坚持不止6个小时吗?我告诉你,我没怎么想这个问题。不论我在哪儿,我都是众人的领袖,他们向我求助。不要因为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认为我不曾随我自己的意愿支使人做东做西的。’”
“这个陌生人讲话的傲慢语调,让彼得快要失去对他的耐心了,但是他已经对自己承诺,既然他自己因为急躁而削掉了马勒古的一只耳朵,[58]为了控制自己的脾气,他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那个人盯着他看,似如是被他的沉默所吸引。‘那你,’他说道,‘作为这个先知的追随者,你认为现在可能会在你自己身上发生什么?’彼得由于悲伤而扭曲的脸现在舒展开并柔和下来。他的整个面貌放出希望的光芒。‘我认为并相信,’他说,‘我的信心,尽管被火试炼,会努力获得称赞和荣誉的。我希望可以把为我的主而受苦和受死视作理所当然的事。有时候,甚至,在最近这几夜,’他继续说道,压低了声音,‘我认为在道路的尽头可能会有一枚十字架在等着我。’说完这些话,他不敢抬头与对方的目光相遇。他快速地补充道:‘尽管你也许会认为我是在吹嘘,认为我不配得这个。’”
“‘不,’陌生人说,‘我认为你说的这些都非常有可能确实发生在你身上。’”
“陌生人相信彼得的希望会实现,这让彼得感到这个人出乎意料地和慷慨仗义地友好。他的火气由于感谢之心而融化。他像一个年轻的新娘似的红了脸。他第一次感到对这个同伴的兴趣,他觉得似乎应该为他做点儿什么,来回报他对他说的这些可爱的话。‘我很抱歉,’他温和地说,‘没能帮助您减轻压在您灵魂上的重担。但是确实我很难掌控我自己,这些天来在我身上发生了太多的事。’”
“‘哦,’陌生人说,‘已经很好了,很难再有更多的期待了。’”
“‘在我们谈话期间,’彼得说,‘您几次说到不知道该怎么办。告诉我,是什么事情使得您陷入如此的困惑。即使是关于您说起的葡萄酒的事,我也会努力提供建议的。’陌生人看着他。‘我不是在谈某个具体的事情,’他说,‘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不知道哪里能找到这种会让我的心情再次快乐起来的葡萄酒。但是我想,’停顿片刻他继续说道,‘我最好去把王的酒挖出来,并且同我告诉你的那个女孩睡觉。我也会试一试。’”
“说完这些话他从桌子边站起身来,把斗篷披好。”
“‘先别走,’彼得说,‘我觉得有很多事情我们应该一起谈谈。’”
“‘不管怎样,我非走不可了,’那人说道,‘有一艘布伦来的油轮,我必须赶上。’”
“‘那么,您是做油生意的吗?’彼得问。‘在某种程度上,’那人说。”
“‘但是您走之前请告诉我,’彼得说道,‘您叫什么名字?也许什么时候我们能再相聚交谈,如果我知道到哪里去找您?’陌生人已经站在门口。他转过身来带着傲慢和轻轻嘲讽的表情看着彼得。他看起来是个重要人物。‘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吗?’他问他,‘我的名字全城的人都在呼喊。耶路撒冷没有一个驯服的市民不使出他全身的力量呼喊我的名字。‘巴拉巴,’[59]他们喊道,‘巴拉巴!巴拉巴!我们要巴拉巴。’我的名字叫巴拉巴。我是一个显赫的首领,正如你本人说的,一个勇敢的人。我的名字将会被铭记。’”
“说着这些话,他就离开了。”
红衣主教结束了他的故事,乔纳森随之站起来更换提灯里的牛脂蜡烛,原先的蜡烛即将燃尽,正猛烈地上下闪动,在熄灭前挣扎着,恰似最后的疯狂。
他刚更换了蜡烛,身边的女孩脸色变得惨白。她的眼睛紧闭着,整个身体似乎堆缩到了一起。马琳小姐体贴地问她是否感到困倦,但是她拼尽全力否认。她今晚的生活是她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她直面死亡,为了同伴而高尚地自投危险的虎口,她成了一个灿烂辉煌的圈子的中心,她甚至结了婚。这些富有意义的时间她不想错过一刻。但是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她时不时地睡去,尽管她努力保持清醒,她年轻的头却前摇后晃。
她最后同意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她的丈夫在干草里为她布置了一个卧榻,脱下他的外衣盖在她身上。她仍然握着他的手躺下去,在黑暗的地上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可爱的死亡天使大理石雕像。上一小时呆在她身边的那条狗立即跟随着她,挨近她把自己蜷缩起来,头落在她的膝上。
她年轻的丈夫坐着看她入睡,但是过了一会儿他也支撑不住了,离她稍远躺下来,但是也近到可以握着她的手。有一会儿,他没有睡着,而是时而看着她,时而看看马琳小姐和红衣主教直直的身影。当他终于睡去,在睡梦中突然动了一下,头向前伸几乎碰到了女孩的头,他们枕在干草上的头发纠缠到一起。片刻之后,他也如她的妻子一样沉沉睡去。
两位老人在重新燃起的蜡烛前沉默地坐着,新换的蜡烛刚开始燃烧火光微弱。马琳小姐,似乎永远不准备睡觉,带着创造者的胜利与慈爱注视着这两个睡觉的人。红衣主教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逃避开她的目光。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拆下缠在头上的绷带,他一边拆绷带,一边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把眼睛盯在老女士的脸上。
“我最好除掉这些,”他说道,“已经差不多到清晨了。”
“但是那不会伤着您吗?”马琳小姐不安地问。
“不,”他说,继续他手头的工作。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这甚至不是我的血。您,奈特·奥·达各小姐,您有着分辨真正贵族血统的眼光,您应该认识红衣主教哈米尔卡的贵族血液。”
马琳小姐没有动,但是她苍白的面容稍有改变。
“红衣主教哈米尔卡的血?”她问道,声音稍失沉稳。“是的,”他说,“那个贵族老人的血在我头上,也在我手上,因为我用一根掉下来的梁木打了他的头,今天一大早船只到达援救我们之前。”
足有两三分钟时间,干草阁楼里一片死寂。只有那条睡着的狗动了动,呜咽了一下,把脑袋更深地钻进女孩的衣服中。缠绷带的人和老小姐没有放松彼此对视的眼神。他慢慢地拆下了长长的、血染的亚麻布绷带,放在地上。卸下绷带后的他有一张宽额头、圆鼓而红润的脸,黑头发。
“上帝安息那位高贵老人的灵魂吧,”马琳小姐终于说,“那么你是谁?”
听到她的话,这个人的面容稍有改变。“你问的是我吗?”他问道,“你心里正想着的是我而不是他吗?”
“哦,我们不需要想起他,你和我,”她说道,“你是谁?”
“我的名字,”这个人说,“叫卡斯帕森。我是红衣主教的贴身男仆。”
“你必须告诉我更多的事情,”马琳小姐态度坚决地说,“我还是想知道我是同谁过的这一夜。”
“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告诉你,如果那会让你高兴的话,”卡斯帕森说,“因为我天南海北到过很多地方,而且我本人喜欢回忆过去。”
“女士,我是一名演员,正如你是一位奈特·奥·达各;也就是说,不管我们装扮成谁都是如此,当别人辜负了我们时,我们就要依靠自己的老出身。”
“但是我小时候跳芭蕾,13岁时就登台表演——因为我的舞跳得是如此出类拔萃地优雅,尤其是因为我拥有非同寻常的芭蕾舞界称之为轻快优雅的技巧,这意味着翱翔、克服地心引力从地上悠然升起的能力——这是柏林上了年纪的大贵族先生们说的。我的继父、著名的男高音赫尔·尤尼克把我介绍给他们,并且相信我会成为他的摇钱树。有5年,我结识了应该说是一位可爱的女士,她穿绸裹缎、锦衣玉食,帽子都是金色的,她的反复无常就是每个人的律法。但是赫尔·尤尼克,像所有的男高音一样,忘记了时光飞逝的法则,不会未雨绸缪。年纪在我们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偷偷找上了我们,我作为艺妓的生涯是短暂的。”
“于是,我去了西班牙,成为一名理发师。我在塞维利亚做了7年理发师,我喜欢那个行当,因为我一直对香皂和香水情有独钟,也喜欢所有整洁的东西。出于这个原因,每当我看到红衣主教不惜在红黑墨水里弄脏他的手就感到很惊奇。我成为了一名非常优秀的理发师,女士。”
“但是,我也做过巴黎革命报纸的印刷工,在伦敦贩卖过狗,在阿尔及尔做奴隶贸易,还是比萨一位遗孀公主的情人。通过她,我同罗塞里尼教授一起旅行,还有法国伟大的东方学家商博良,在他们远征埃及时陪伴左右。我去过埃及,女士。我曾站在宏伟金字塔的巨大三角阴影里,金字塔顶端4000年的历史朝我俯视,落在我身上。”
马琳小姐被男仆周游世界的经历盖过了光芒,很快求助于她广阔的想象世界寻找避难所。“啊,”她说,“在埃及的大金字塔的三角形阴影里,当驴子吃草的时候,圣约瑟对圣母玛利亚说:‘哦,我亲爱的小甜心,你能不能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假定我就是圣灵呢?’”
卡斯帕森继续他的讲述。“我甚至在哥本哈根住过,”他说,“但是,到最后要离开时,我的日子很不好过。我成了马夫,在一个叫博尔·班迪特的肥佬开的旅店干活,那意味着——请允许我这么说,可恨的,该死的——花上一便士的旅费就能睡在地板上,半便士则手里牵着绳子站着。最后,我不得不从那里的条律的钳制中逃跑,我把名字改成了卡斯帕森,以纪念纽伦堡的那个骄傲而不幸的男孩,他为了让斯坦厄普爵士相信他是大公爵夫人斯蒂芬妮·巴登的私生子而用匕首把自己刺死了。”
“但是,如果你想听的是我的家庭出身,很荣幸地通知您我是一个具有纯正混蛋血统的私生子。我母亲是一个真正人民的女儿,一位诚实工匠的孩子,可爱的女演员约翰娜·亨德尔舒兹,她的舞台表演复活了一切古典的理想。不过,她性格忧郁。我的16个兄弟姐妹,5个自杀了。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父亲是谁,那一定会令你感兴趣的。约翰娜16岁来到巴黎学习艺术,并得到了一位显赫贵族的垂青。”
“我是奥尔良伯爵的私生子。他不久就以另一种方式站到了人民一边,坚持称自己为一个公民,投票赞成处死法国国王,并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自由的名字。自由的混蛋!还有比这更大混蛋的吗,女士?”
“不,”老小姐说,她的嘴唇苍白而僵硬,无法对眼前这个苍白的人说出一个安慰的字。
“那位可怜的路易·菲利普国王啊,”卡斯帕森说道,“对他我感到遗憾,关于他我后悔今晚说了那么刻薄的话——他是我的弟弟。”
马琳小姐,甚至是遭遇与最大的不幸,也不会长时间无话可说。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现在告诉我,因为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首先,你为什么要谋杀红衣主教?其次,你为什么同我来到这里以后还要不惜麻烦欺骗我,在也许是我生命的最后一个夜晚还要愚弄我?在这里你是没有危险的。你认为我没有足够的精神或者同情心来对待心灵的黑暗之地、来理解你吗?”
“啊,”卡斯帕森说道,“为什么我没有告诉你?在我杀死红衣主教的那一刻,是我的灵魂与命运交合的时刻,与永恒、与上帝之灵交合。在婚床的门槛前我们不也是报之以沉默吗?或者甚至,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60]也许不崇尚礼节,皇帝会要求将其公之于众吗?”
“我为什么杀死了我的主人呢?”他继续道,“女士,我们两人都没有什么得救的指望,他会为了我而牺牲掉他自己的生命。我是本该作为主教为其受死的仆人继续活着,还是本该就此被水淹死、冲走、作为一个悲哀的冒险者?”
“我告诉你:我是一名演员。演员不应该有个角色吗?如果一直以来剧院的经理都不把好角色给我们演,我们是不是可以坚持替补明星的角色呢?我们担纲的证据在于成功或者惨败。我已经把角色演得很不错了。红衣主教应该会为我鼓掌的,因为他是一个高明的艺术鉴赏家。女士,沃尔特·司各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61]很喜欢威利巴尔德·亚力克西斯(Wilibald Alexis)的小说《沃拉德默》(Walladmor),他以个人名义出版了这本书,并称它为本世纪最喜闻乐见的神秘小说。红衣主教会从我身上认出他自己的。他引用悲剧《阿里克塞与沃尔博格》(Axel and Wdborg)里的话缓慢地说道:
我荣耀的主,圣奥拉夫亲自莅临,
他以我为外衣,他把我披挂。
我是他的幽灵,他精神的寄生虫;
是一个永恒心灵转瞬的外壳……”
“唯一一件事,”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他可能会批评我的是:他可能会认为我把这个角色演得过了头。我居然为了救那些粗鲁农民的性命而留在干草阁楼里,而他们是为了救牲畜才不要命的。值得怀疑的是,红衣主教压根会不会这样做,因为他是一个极具实用才智的人。他也许会的。但是所有伟大的艺术中一定要包含些许吹牛行骗的成分在其中,红衣主教本人也不能幸免。”
“但是不管怎样,”他提高了声音、挺直了身子,下了结论:“在审判的日子,上帝不会这样对我说:‘卡斯帕森,你这个糟糕的演员!你怎么能扮演将死的高卢人而心里甚至没有想着死亡呢?’”
坐在干草堆里的马琳小姐再一次陷入这大黑屋长久的沉默之中。
“那么,为什么,”她终于说,“你如此迫切地想扮演这个角色呢?”
“我要向你吐露真情,”卡斯帕森缓缓说道,“人不是凭借面貌而为人所知,而是凭借面具。这话我在今夜伊始就说过了。”
“我是一个私生子。我身上有着私生子的咒诅,是你所不知的。艾格莱特家族的血管里流着傲慢的血液,充满了虚荣。当你的血管里流着这种血的时候,很艰难,你感到很艰难。它要求声名显赫,女士;它不能容忍并驾齐驱;稍有波动它就会使你不胜其苦。”
“但是这些农民和渔夫与我母亲是同等人。你认为看到他们艰苦的生活和他们苍白的孩子我的心能不哭泣流血吗?想到他们吃的硬皮面包和磨薄了的切面包的刀,他们打补丁的衣服和他们耐心忍受的面容,我的心在绞痛。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爱过谁或者什么,除了他们。如果他们把我当作主人,我会一生为他们服务。如果他们仅仅跪下来崇拜我,我就会为他们而死。但是他们不会。他们把这些都留给了红衣主教。只有今晚他们才纷至来访。他们在我的脸上看到了上帝的面容。他们会告诉你,今晚之后,在我与他们一同乘坐的小船的上方有白光闪耀,是的,甚至会这样,女士。”
“你知道吗,”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寻求并归向上帝吗?为什么我的行动不能没有上帝吗?因为他是唯一我不需要怜悯、也不允许怜悯的存在。瞧着尘世的芸芸众生,我倍感折磨,我被怜悯所吞噬,我被他们不幸的重担压伤、压得粉身碎骨。我为红衣主教感到悲哀,为那个被迫善好和伟大的老人感到由衷地悲哀,他写了一本关于圣灵的书,像一只蜘蛛悬荡在巨大的空间里。但是说到上帝和我的关系,如果需要施与任何怜悯,那应该由他来做。他会为我感到悲伤。”
“唉,夫人,对我们的国王也应当是如此。但是,上帝帮助我,我为我的兄弟、法国国王感到遗憾。我为这个小人儿感到有些痛心。”
“只有对上帝,我可以始终毫无怜悯之心。你们心肠柔软的人类让我至少保持对上帝的无情吧。”
“但是那样的话,”马琳小姐突然说,“我们是否得救也不会有太大的意义。原谅我这么说,卡斯帕森,但是不管这所房子能否坚持到驳船返回来接我们,这对于您的命运都没有什么不同。”
听到这些话,卡斯帕森温和而适意地笑了。很明显,现在的他正处于农民留下的那小桶杜松子酒的影响力之下,但是在这一点上,马琳小姐并不比他强多少。
“您说的很对,奈特·奥·达格小姐,”他说道,“您的睿智正中要害。您机敏的才智看穿了我可贵的勇气。但是请稍再耐心一会儿,容我给您解释这里面的玄机。”
“我说过,很少有人会说他不相信自己能够创造这个世界。不,进一步说,女士:很少有人敢于说自己没有这样的信念即他们所见所闻的这个世界实际上是自己想象力的产物。那么,我们为此感到自豪吗?是的,有时候。在傍晚时分,在早春时节,在与孩童或美丽而智慧的女士相伴的时候,我对自己的创造感到满意和自豪。其他时候,当我与普通人为伍的时候,我为竟然造出如此粗俗、迟钝又无趣的东西来而感到问心有愧。我可能会设法摒弃他们,如同修士在他的小室内努力要驱走搅扰他心灵平静的可耻画面和他以上帝仆人自居的骄傲之心一样。现在,女士,我很高兴能在这里打造今夜。能造就您,我由衷地感到骄傲,我向您保证。但是,这幅画面中的这一人物、卡斯帕森呢?他这形象是成功的吗?值得保留吗?他不会被人们定论为画中的一个污点吗?修士不惜鞭打自己的身体来驱赶搅扰他的影像。我的5个兄弟姐妹、我母亲16个儿女中的这几位,选择了自杀,他们也许就是这种感受。因为,我已经说过的,我母亲对于古典文化、对于和谐的宇宙秩序有着深切的感悟与天生的直觉,它们可能会说:‘这件画作本身够杰出的。我唯一的失败就是画中的这个人物,我现在要除掉他,甚至不惜代价。’”
“那么,”停顿了一会,马琳小姐说道,“当你终于等到机会了,你喜欢扮演红衣主教的角色吗?你从中感受到愉悦了吗?”
“我指着永生的神起誓,女士,我确实乐在其中,”卡斯帕森说,“美好的一天一夜。因为到现在,生活的历练已经让我学会,当魔鬼咧嘴向我笑时我同样以笑回敬。如果这个——魔鬼笑你也笑——在现实中做到极致,这就是全世界唯一真正的乐趣,那么该怎么办?如果其他一切的大事小情、一切人们视为乐事的东西,仅仅是这种真正乐趣的一种预示和铺垫,那该怎么办呢?所以,这是一门很值得学习的艺术。”
“我也是,我也是,”马琳小姐说,声音尽管有所克制却圆润而尖锐,如云雀展翅冲天而飞。仿佛想要亲自配合这直冲云霄的声调似的,她径直站起身来,带着女士的轻盈和庄重,那摸样仿佛令人愉快的款待已经心满意足,现在准备离开。“我也咧嘴对着魔鬼相视一笑了。这是门值得学习的艺术。”
演员已经随同她站起来,她的骑士仆人,此刻也站于跟前。她看着他,目光灼灼。
“卡斯帕森,你是个伟大的演员,”她说,“艾格莱特的私生子,吻我吧。”
“啊,不,女士,”卡斯帕森道,“我病了;我的嘴上有毒药。”
马琳小姐大笑起来。“今晚一颗无花果的代价,”她说。她整个人看起来确实像浸过了某种毒药的样子。她的双肩上的脑袋是药剂师贴在毒药瓶上的死亡头骨标签,一个毫无魅力、任人宰割的物件,等待着任何男人来亲吻。她直盯着她面前的这个男人缓慢而异常优雅地说道:“儿子圣路易斯,升天!”
演员把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吻了她。于是,这位骄傲的老小姐并非没有得到吻别就进了坟墓。
她庄严而优雅地提起裙摆放到他的手中。久拖于地的丝绸湿淋淋地滴着水。他这才明白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的缘故。
他们的目光一齐寻索着阁楼的地板。一个黑色的影子,像是一条长长而粗壮的蛇影躺在板墙上,稍微向下、地板稍有倾斜的地方影子拓展成黝黑的池子几乎碰到了睡着的女孩的脚。洪水已经上涨到阁楼的高度了。确实,随着他们的移动,他们感到沉重的墙板轻轻摇摆着漂浮在水面上。
那条狗突然一个痉挛坐起来。头向后甩、耳朵耷拉下来、鼻子在空中嗅着,发出低低的一声哀鸣。
“安静,帕苏,”马琳小姐说。她从渔民那儿得知了狗的名字。
她把演员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手里。“等一下,”她轻柔地说,为了不吵醒睡着的人。“我想告诉你,我也曾经是年轻姑娘。那时我走进森林看着鸟雀心想:人们把鸟雀困锁在笼子里,这是多么可怕啊。我想:如果我能够这样活着,这样能服务于世界,以至于可以永远不会再有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它们应该全部获得自由、展翅高飞——”
她停下来看向墙壁。在墙板之间,出现了一股新鲜的深蓝色,在这个蓝色背景下小马灯显得如同一个红色的渍点。天将破晓。老小姐慢慢地把她的手指从男人的手里抽出来,贴在自己的嘴唇上。
“在他的叙述里,此刻,”她说道,“天方夜谭的生活似乎在早上消散,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