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的童年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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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童谣飞

金波

童谣是有生命力的。这生命力就是能够口耳相传,世世代代不忘,能够活在记忆里。

有的童谣一直笑眯眯地望着你;

有的童谣一脸的坏相,就像淘气鬼;

有的童谣看样子就聪明,有智慧,让人明白事理;

有的童谣是苦味的,一辈子流着眼泪唱……

最早的童谣都是母亲或奶奶、姥姥那些长辈教会的。我的第一首童谣就是娘教我的:

拉箩箩,扯箩箩,

收了麦子蒸馍馍,

蒸个黑的,放到盔里,

蒸个白的,揣到怀里。

唱这首童谣的时候,我刚开始学说话。我依稀记得我和娘面对面坐在炕上,她用两只手拉着我的两只手,一拉一放,一送一收,用有节奏的声调唱着这首童谣。我特别盼着娘唱到最后一句“蒸个白的,揣到怀里”,那时候,她就会猛然把我揽到怀里。那时候,我们都大声笑着,我把脸紧紧地贴在她温暖的怀里。笑声一停,我会立刻请求娘再唱一遍,就这样,我会一次一次地被娘“揣到怀里”。

那个时候,童谣对我来说,它是一种独特的好听的声音。我们可以不懂得那童谣里歌唱的内容,但可以感受到那悦耳的声音。那是用嘴巴唱出来的声音。它和鸟儿的声音不一样,和流水的声音、和风吹的声音不一样,和所有的乐器演奏出来的声音都不一样。它是从娘的嘴巴里发出来的声音,带着温热的呵护。那声音很有节奏,它是跳跃的、匀整的,和娘的心跳、我的心跳谐和着。特别是娘用乡音唱出来,让我在吟诵中知道我在哪里,我是谁的孩子。

童谣是乳汁,童谣是乡愁,是渗透进记忆里的歌唱,是融汇到血液里的温情。从诵唱第一首童谣起,在我的生命里便埋下了一颗种子,它和我的童年一起飞翔着,成长着。

渐渐地,童谣变成了我们的玩伴。每当我唱着童谣的时候,就仿佛多了一个看不见的朋友。童谣是个会说会笑的小精灵。

水牛儿,水牛儿,

先出来犄角后出头儿。

你爹,你妈,

给你买的烧羊肉——哎。

你要不出来吃——吔,

就让老猫叼走——嘞!

不知有多少次,雨后,我们去寻找水牛儿(北京称蜗牛叫“水牛儿”)把它放在石板上,或者捧在手心上,小伙伴们围着它开始唱:“水牛儿,水牛儿……”那歌声是呼唤,充满了希望和期待。我们目不转睛地望着蜗牛壳的出口,等待着水牛儿探出头来。说起来也真怪,几乎每次我们都能看到水牛儿慢慢地伸出犄角来。它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探身走出壳子。见它开始向前爬着,我们更加大声地唱起来。就在那一刻,在我们柔和的歌声里,它开始大胆地往前爬着。我们不会伤害它,我们自以为它听懂了我们呼唤它的歌声。我们真的不会伤害它。我们常常会把它送到一面墙上,让它自由自在地顺着墙面向上爬,直爬到我们够不着它的地方。在我们的歌声里,每一只水牛儿都会变成小精灵。这就是童谣的魔力!

渐渐地,我们长大了,我们常常听见老奶奶唱这样的童谣: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吗呀?

点灯,说话儿,

熄灯,做伴儿,

明儿早晨起来梳小辫儿。

北京胡同各家各户的门墩儿,我倒是很熟悉,但“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这事儿,小小子儿们并没有切身的体会。听这首童谣的时候很快活,特别是对有了媳妇可以帮助“早晨起来梳小辫儿”这一句最感兴趣。那时候,很多小小子儿后脑勺都梳个又细又长的小辫儿,据说这叫“命辫儿”可以拴住性命,病魔抢不去,能健康顺利地长大。

这首《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其实大人最喜欢唱。这首童谣可以说是一首“哄孩儿歌”,多是奶奶抱着小孙子唱。一边唱一边晃动着怀里的小娃娃,也不管孩子听得懂听不懂,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唱,寄托着老一辈的期望:早娶亲,早生贵子。老人在愉悦着孩子,也愉悦着自己。

在我的印象中,女孩子很少唱这首童谣。男孩子虽然有时候也唱,但多是用来调侃别的男孩子。在一般大的男孩子看来“哭着喊着要媳妇儿”绝对是一件羞羞答答的事情,他们不会承认自己“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这样的事。但是,歌唱这首童谣,无疑又是对男孩子女孩子性别意识的启蒙。

渐渐长大了,看到许多社会的苦难,也会产生同情心,怜悯之情。我听娘唱过这样一首童谣:

腊七腊八,

冻死叫花,

有米的腊八腊八嘴,

没米的拉扒拉扒腿。

初听,我没什么更多的感觉。直到有一年冬天,下着大雪,寒风凛冽,行人都蜷缩着身子低着头走路。忽然,我看见一个老乞丐从远处走来。他走得很慢,几乎是拖拉着脚步,因为他背负着很重的东西。我看不清楚他背的是什么,即使我们迎面互相走近,我仍然看不清他背负着什么。他的眉毛上、胡子上都是雪。他的帽子上、双肩上也都是雪。我想仔细辨认着他背负的是什么,由于被雪覆盖着,我始终看不清楚。就在我们擦身而过,我刚刚迈出几步之遥,我忽然听见身后“咚”的一声,我回过头来,看见一个冻死的孩子仰面躺在雪地上。他几乎赤裸着,脸色苍白,瘦骨嶙峋。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个老人背负的是一个早已冻死的孩子,他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我记得那一天是腊八节。

从此,我记住了这首童谣,记住了那个雪天,一个老爷爷,一个可怜的孩子。

这首童谣是沉重的,冰冷的。在唱诵这样的童谣声里,有寒风,有霜雪,有食不果腹,有衣不遮体,有雪地饿殍……

一首小小的童谣,有时可当一部大书来读。短短的几句,声彻乾坤。在抗战的岁月里,即使是一个孩子,也会受到战火的洗礼,亲身经历过逃难的生活。炮火连天,烧杀掠夺,生灵涂炭,饥饿难熬,每天都盼着迎来胜利的日子。

抗战胜利了,全民欢庆,就连小孩子也在狂欢:

手心手背,

狼心狗肺,

日本投降,

中国万岁。

记不清是在怎样的情景下唱起这首童谣的了,一开始是为它的音韵所吸引,即所谓“随韵相连,趁韵而歌”。我想,这首童谣也许是在做“抓子儿”(北京称“抓拐”)游戏时唱的,其目的当然就是为了协调动作。

我记得小时候常见女孩子玩“抓拐”。所谓“拐”,就是羊的小关节骨。通过玩“抓拐”可以锻炼手疾眼快和手的灵活性。有一首做“抓拐”游戏时唱的歌,我很喜欢:“抓,抓,抓大把,不抓一个就抓俩。头场大把抓,二场小对仨,三场麦子青,四场麦子黄。五场收割麦子忙。”这首童谣纯然是为协调动作,增加趣味而编创。我记得的这一首《手心手背》,虽然游戏方法已无所考,但其内容还是值得记忆的。抗战胜利的喜悦,融进生活的方方面面,就是在儿童游戏中也是如此。一面唱,一面游戏,不仅仅增加了协调性和娱乐性,还振奋了人心,抒发了民族自豪感。在儿童的成长过程中,祖国的兴盛是要长记心中的。

抗战胜利后不久,国统区通货膨胀,大量印刷钞票,买东西都用口袋装着钞票,一口袋钞票却买不到一口袋米。那时候,有童谣传唱:

抽汉奸,抽汉奸,

杂和面儿卖一千。

这里说的“抽汉奸”是指“抽陀螺”。从这首童谣中可以听得出,这是穷苦的老百姓借着孩童游戏,借着孩童之口发泄对当时社会现状的不满。成人的这种愤懑自然也会影响到孩子,他们也会从自身的生活,体会到生活之不易。有童谣这样唱道:

这么好的天儿呀,

满天下雪花儿呀,

老师要学费呀,

还得等几天儿呀!

这首童谣,在语气上在节奏上,虽然都显得很舒缓很平静,但内心却是无奈的。面对学校的讨要学费,家长拿不出,作为学生也只得好言诉说,以求得暂缓些时日。

在我的童年临近结束的时候,我们迎来了欢快的时光。我听到孩子们唱过一首叙事的童谣:

我有一个金娃娃,

金胳膊金腿金头发。

第一天我到河边去打水,

丢了我的金娃娃,

我哭我哭我哇哇地哭;

第二天我去河边去打水,

找到了我的金娃娃,

我笑我笑我哈哈地笑;

第三天日本鬼子来到我的家,

抢了我的鸡,抢了我的鸭,

抢走了我的金娃娃,

最后还给我俩耳光,

我哭我哭我哇哇地哭;

第四天解放军叔叔来到我的家,

还了我的鸡,还了我的鸭,

还了我的金娃娃,

最后还给了我一朵大红花,

我笑我笑我哈哈地笑。

这是一首叙事童谣。在民间传统童谣里,有一类这种童谣堪称经典,如《一园子青菜成了精》《两只蝈蝈吹牛皮》,世代相传,乐闻易晓,情节曲折,音韵和谐,易诵易记。

听孩子们唱这首《我有一个金娃娃》,首先是他们的情绪感染了我。每段结尾的那一句,无论是“我哭我哭我哇哇地哭”还是“我笑我笑我哈哈地笑”都是唱得那么尽兴,那么恣肆。他们用“哇哇地哭”“哈哈地笑”宣泄出心中的大悲大喜。这喜这悲显然是孩子气的,但它真实,它透彻,它无所顾忌,因此它感人。几天来的经历有悲有喜,第一天丢了金娃娃,第二天金娃娃失而复得。第三天金娃娃被抢,还受到了羞辱,这是大悲。最后一段“第四天解放军叔叔来到我的家,还了我的鸡,还了我的鸭,还了我的金娃娃,最后还给了我一个大红花”,这是喜上加喜,是开怀大笑。当孩子们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们的尽情尽兴,他们的大悲大喜,发自胸臆,按捺不住,一泄方快,凡旁听者,都抑制不住地加入孩子们的歌唱行列。这就是童谣的力量!

民间童谣大多是“出自胸臆,不由人教”的,这说的是童谣的形成与流传。童谣中还有一种游戏歌,重在节拍,协调动作,不求明确的意思,如:“小皮球,香蕉梨,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这是一种趁韵的节拍歌。游戏歌里还有另一种形式,即根据游戏的内容,编创相应的童谣,如《开城门》:“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上的什么锁?精钢大铁锁。城门城门开不开?不开,不开!大刀砍,也不开!大斧砍,还不开!好,看我一手打得城门开。哗,开了锁,开了门,大摇大摆进了城!”唱童谣伴以动作,动作的表演又符合扮演的角色,这种游戏童谣内容更丰富,有人称之为“原始的戏曲”。这两种游戏歌,我小时候都唱过或见别人边玩边唱过。

时间进入20世纪50年代初期,童谣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它自然也可被用来承担一些宣传任务。就在20世纪50年代初开展了一次“三反五反”的政治运动。这一运动深入人心,即便是孩子的游戏也被融入了这一运动:

猴皮筋儿我会跳,

三反运动我知道:

反贪污,反浪费,

官僚主义也反对。

童谣的第一句就表明了这是一首“游戏童谣”,它是孩子们在跳猴皮筋儿游戏时唱的童谣。它既不属于上面列举的“小皮球,香蕉梨”那种只为“协调动作,不求明确的意思”,也不属于“内容丰富,角色明确”的那一种。《猴皮筋儿我会跳》是有明确的内容,但无明确的游戏动作和角色,只是借助于游戏的形式,填充进去政治概念。

这首《猴皮筋儿我会跳》在孩子们中间流行的时候,我对跳猴皮筋儿游戏已无兴趣。

我长大了。

我的童年有话说

记得胡同西口有棵大槐树。大槐树枝繁叶茂,古朴挺拔。虽然长在路的一侧,但是它的枝叶却可以覆盖南北住家的院墙,把对门联系起来,让两侧的人家都有绿荫。

——张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