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金丹派南宗考论:道派、历史、文献与思想综合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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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金丹派南宗”“道教南宗”名义衡定

目前国内外学术界在有关南宗名称的用语上十分不统一,除了“金丹派南宗”[9]这一比较流行的名称外,尚有“内丹派南宗”[10]“钟吕金丹道”[11]“紫阳派”[12]“钟吕金丹派南宗”[13]“全真教南宗”[14],也有径称“道教南宗”[15]或者“南宗”[16]等等,在南宗的界定和研究范围、对象诸多问题上尚未取得共识,学者们各自表述、各说各话,借用西方科学哲学家库恩的一句术语,即目前的此宗派研究尚未形成本领域“科学范式”,也说明道教金丹派南宗的研究尚处于科学研究的“前科学阶段”,有许多问题尚待厘清和深入。因此有必要首先对“金丹派南宗”名义进行概念辨析。

“金丹派南宗”乃偏正结构的复合词,“金丹派”为偏,“南宗”为正。金丹派是指以修炼“金丹”为要旨的道教宗派。考稽坟典,“金”,甲骨文无,最早见于周初《利簋》铭[17]。汉代许慎《说文解字》云:“五色金也,黄为之长。久薶不生衣,百炼不轻。从革不韦。西方之行,生于土,从土。”清代段玉裁注谓:“凡有五色,皆谓之金。”白金、青金、赤金、黑金和黄金为五色,其中黄为五色之长,在五行中属西方,具有百炼不轻的特性,“故独得金名”[18]。丹,最早见于甲骨文,其一期字作“”,二期字作“”,可知“丹”的甲骨文字形从口有点,与《说文》篆文字形略同,释义方国名[19]。《说文》云:“巴越之赤石也,象采丹井,一象丹形。”段玉裁注谓“丹者石之精。凡药物之精者曰丹”[20]。原指石之精,后引申为药物之精华。金指黄金,黄金百炼不消,在道士眼中,黄金质地稳定,金丹乃“金石”之精华,包含日月之精华。故丹字又可看成是日与月的象形。四库馆臣为元代南宗传人陈致虚《金丹大要》所写的提要称:“金丹二字,其源即出于《参同契》‘巨胜尚延年,还丹可入口,金性不败朽,故为万物宝’之语。自唐人专以金石炉火为丹药服之,反促其生。是循名而失其实也。”[21]道教金丹术肇始于秦汉时期的方仙道的炼丹术,汉代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奠定了道教金丹术的基础。[22]自晋代葛洪的神仙理论体系建立后,道教便以金丹为修道证真的大药和正途,统称金丹大道或者金丹之术。大凡以修行金丹为目的的道派通称为金丹道。

道教修习金丹之术分外金丹与内金丹两大类型。外金丹即通常所说的外丹黄白术。明代万历京口梦觉道人李文烛晦卿甫著的《黄白镜》“一照黄白”云:

举世慕黄白,不知黄白义。黄白之术,全在汞火变化。火灭化真土,土禀中央之气色象,故黄;汞死变真铅,铅禀西方之气色象,故白。黄者为药,白者为丹,一药一丹,是谓黄白。[23]

黄白乃是指修炼金丹的色象而言说的[24]

在道教合修众术以成仙的思想指导下,包括南宗在内的许多道门中人认为,外丹黄白术与内丹术可以兼修,其功用是互补的,所谓“病者即与医,贫者赠黄白,学者遗丹经,指陈通口诀,功行一朝圆,天书朝太极”[25]。医术与内外丹术皆是道士济世度人致神仙所必须勤修的。

内金丹也即人们常说的内丹,施肩吾撰的《西山群仙会真记》卷四云:“内之丹药乃为真药,外之丹药止可疗治病安乐而已。内丹小则长生不老,大则超凡入圣。始乎二炁交而凝结在丹田,变精为汞,变汞为砂,砂变为丹。形若弹丸,色同朱橘。而真炁自生,以炁炼炁,炁合神聚而入道,道成而入圣。”[26]在施肩吾看来,外丹与内丹的功用各不相同,外丹止可疗疾,不可独用。而内丹以内炼自身精气神为药,以炁炼炁,炁合神聚而入道。然而无论是外之丹还是内之丹,其形象都是施肩吾所说的“形若弹丸,色同朱橘”,故白玉蟾在其《指玄篇》所作的《金丹图》中所描绘的金丹形象即是“形如弹丸,色同朱橘”[27]

显然,白玉蟾这种对金丹的形容源于道教自身的传统说法。然而,也必须指出的是,白玉蟾对金丹的比喻还有来自东南福建地域物产的启示。白玉蟾活动于福建武夷山地域,在其修炼之所武夷山止止庵后的大王峰顶产有一种朱橘,也称仙橘,“仙橘,小者如弹丸,皮可食;大者如鸡卵,味甚甘美。亦生大王峰顶,花实不与恒橘同时,故以仙称。”[28]故包括南宗在内的许多丹经,也很自然地以这种“花实不与恒橘同时”的仙橘来表征一般人难以把握的“金丹”之形色[29],颇具传神与形象。

“金丹”在张伯端、白玉蟾等人的著作中出现的频率甚高,南宗极重视金丹修炼,有《金丹四百字》等凸显“金丹”二字的一系列文献。张伯端特别推崇金丹,其诗《又西江月一首》道:“丹是色身至宝,炼成变化无穷。更能性上究真宗,决了无生妙用。”[30]色身者,即形体也。言金丹为形体中之至宝也。故其炼成乃变化无穷矣。然修丹为命宗之学,更当于性宗之上,究其真源,以全性命双修之至道。“药逢气类方成象,道在希夷合自然。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31]

白玉蟾《金液大还丹赋》云:“身木欲槁,心灰已寒。愿飞升于玉阙,必修炼于金丹。”[32]白玉蟾提出学道之士必修金丹,修炼金丹乃是白玉蟾一系道士修行的主要内容和手段,也是修行证验的指标,为此白玉蟾著有《金丹捷径》一篇。南宗丹经中以金丹为名者甚多,例如,《马自然金丹口诀》、周无所著《金丹直指》、胡混成编《金丹正宗》、元代陈致虚撰的《金丹大要》十卷、元萧廷芝的《金丹大成集》五卷,故人们自然将这一道派归属为道教以修炼金丹为主的道派即传统的金丹派。

南宗修炼的“金丹”过去学术界往往指内金丹即通常所谓内丹,将白玉蟾创立的道派界定为内丹道派[33],“金丹,乃宋以来内丹的统称。”[34]笔者以为,这种认知虽然点出了白玉蟾南宗修炼内丹的特色,但却不够全面,失之偏颇。笔者以为,以白玉蟾为代表的南宋金丹派南宗,实际上是以内外丹合炼为主要修炼原则与方法的。外之丹药不可独用,而同样内之丹药也是如此,二者功能有互补性。内之丹药须和外之丹药配合,经过外丹点化,最后才能神形俱妙,超凡入圣。内丹和外丹配合修炼,内外兼修,这就是金丹派南宗的一个重要修道思想方法即内外丹合修并炼。

白玉蟾南宗在修炼内金丹的同时,也积极地修炼外金丹即外丹黄白术,有专门的外金丹著作传世。除此之外,白玉蟾金丹派南宗还兼修雷法与符箓,其一大特色是“和会诸宗”。

传统道教金丹道派起源甚早,从东汉的魏伯阳、葛玄、郑隐、左慈,到晋代的集大成者葛洪,都以修炼金液还丹为大道,但葛洪时代金丹道是以外金丹为主,且从事这方面修炼的道士多隐居山林,师徒口耳相传,并未结成有组织系统的规模宏大的教派队伍。唐末五代时期的钟离权、吕洞宾所修炼的金丹,虽然在内容上已发生转向,从外金丹转向以内金丹为主、外丹与内丹合修,但也是孤修独炼,未形成规模和严密的宗教组织队伍,学界一般称钟吕金丹派。也有学者认为:“从张伯端一系的丹法看,确与钟吕刘(海蟾)一脉相承,即使张伯端所遇非刘海蟾,也很可能是钟吕刘一系的传人,故张伯端一系,亦可称为‘钟吕金丹派南宗’。”[35]笔者以为,钟吕金丹理路乃是后来张伯端至白玉蟾一系道教金丹南宗的直接思想渊源,因此尚可说“张伯端一系亦可称‘钟吕金丹派南宗’”,其说主要就指思想渊源而言,但是唐末五代的钟吕丹法与南宋白玉蟾创立的南宗道派并无直接的道派传承关系。关于这一点,早在1948年,蒙文通先生发表在《图书集刊》第八期的《陈碧虚与陈抟学派》中就已经指出[36]。近来有学者索性将二者等同,以“白玉蟾吸收了钟吕丹法”、“编制了钟吕金丹派谱系”为由,径直称“白玉蟾创立了钟吕金丹派”[37]。笔者以为钟吕金丹派与白玉蟾所创立的金丹派南宗虽有思想渊源关系,但毕竟二者在时代、宗教组织制度、人员规模和具体修炼法门上相差甚远,不能无区别地将二者等同,否则会造成误解与混乱。

日本学者小柳司气太所著《白云观志》卷三所载《诸真宗派总簿》将道教宗派划分为八十六派[38],白玉蟾其中第七十九派为紫阳派;王卡近年经过考辨,认为“白云观原本的准确定名,应为《诸真宗派源流》。”[39]据王卡所校录的《诸真宗派源流》,紫阳派则为第九十四派,称“张紫阳真人于雍熙年间(984—987),在台州府天台县崇道观留传”。

其派字为:

陵源觉海静,宝月性天明,随景元华谷,得符瑞泰清。

参悟名真理,修为筑到基,完全成圣果,自在乐希夷。

灵素冲常妙,葆光翠太空,道高超极则,德懋证玄通。[40]

值得注意的是,《诸真宗派总簿》第五十三派名为“曹国舅金丹派”[41],派字为:

芝田白鹤栖,丹物炼药丸,遍体是纯阳,飞身入云汉。[42]

此“曹国舅金丹派”与第五十派“铁拐祖师云虚派”、第五十二派“何仙姑云霞派”、第五十四派“曹仙姑清静派”,《诸真宗派总簿》并未明确说明始祖与创派时间。笔者也未见有关“曹国舅金丹派”的文献记载。这几派以社会上家喻户晓的八仙为祖师,很可能是依托,但这说明在道门内部确有以修炼金丹为主的道脉在传承。

道教“南宗”一词,从语词构造上属偏正结构,“宗”为正,“南”为方位词修饰“宗”,意即道教在南方之宗。

“宗”,《说文解字》云:“宗,尊祖庙也。”段玉裁注谓:“宗,尊双声。按当云尊也,祖庙也。今本夺上也字。《大雅》:公尸来燕来宗。《传》曰:宗,尊也。凡尊者,谓之宗。尊之则曰宗之。《大雅》:君之宗之。笺云:宗,尊也。《礼记》: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凡言大宗小宗皆谓同所出之兄弟所尊也。尊莫尊于祖庙。故谓之宗庙。宗从宀从示,谓神也。宀为屋也。”宗从宀从示,会意字。示为祭祀时摆放供品的供桌,宀为屋,同屋所祭者为宗,同宗所祭者为祖。因此,汉字“宗”的本义为尊祖庙也。后引申为指同一所出的门派,即宗派。

宗在佛教用语上有多种含义。佛法上有谓“宗下”与“教下”两大流,泾渭分明。与此相应并有诸宗、诸教宗的用法。佛教宗派史上有天台、三论、贤首、慈恩诸教宗,注重经教义理的修持。而禅宗则标榜“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较经教文字所说佛法别具殊胜。中国佛教史意义上的南宗,专指佛教禅宗史上第五祖弘忍大师(601—674)门下,南方惠能所传禅宗一派,独唱顿教,与北方神秀所传一派形成南顿北渐之争。后北宗衰微绝嗣,南宗遂成为禅宗的正宗,绵延至今。

而道教史上,虽然在南北朝时期就有北方寇谦之的北天师道与南方陆修静的南天师道的分别,但是并无天师道南北宗之说法。道教史上的“南宗”一词则出现得较晚。据笔者检索相关文献,明清以前文献中有明确记载的不多。

明初大文豪宋濂[43]《送许从善学道还闽南序》云:“闽南许从善自少好长生之术,尝建一庵以款真游之士。觊得一逢而受其说。已而闻龙虎山止庵邓炼师得九还神丹之传,远迩之人皆知尊礼。……魏伯阳著为《参同契》复阳秘而阴泄之,皆不敢畔其说也。呜呼!斯非学仙者之准绳也。宋金以来,说者滋炽,南北分为二宗:南宗则天台张用成,其学先命后性;北则咸阳王中孚,其学先性而后命。”[44]

宋濂此序有三点值得注意,一是叙说闽南许从善自少好长生之术,闻龙虎山止庵邓炼师得九还神丹之传,前往学道。序文后半部分宋濂又记述道:“颇闻闽南有武夷山,其高万丈,薄太清而凌飞霞,多有隐君子棲遁岩穴间。”[45]宋濂这里虽然错将闽北的武夷山说成是闽南武夷山,但是他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即元末明初闽南和武夷山地域多有隐修金丹之士,很可能是属于南宗一系的道士。二是认为道教修炼之派别,自宋金以来分为南北二宗。南宗以张伯端为肇始,以先命后性为宗;北宗以王重阳为肇始,以先性后命为宗。以往国内外学术界都引用到宋濂关于道教南北二宗的提法,并且一般都认为南宗的说法始于宋濂。

但是以往学界在引用评述宋濂的上述观点时,往往都忽视了宋濂对当时社会对南北二宗关于性命问题的评判,也即序文中的第三个值得注意的内容。宋濂在叙说南北二宗之后,紧接着指出“命为气之根,性为理之根。双体双用,双修双证,奈何歧而二之。第所入之门或殊,故学之者不能不异。然其致守之法又不过一之与和而已。吾知从善亦必究其说乎。”[46]宋濂以为先命后性与先性后命仅仅是南北二宗在入手次第上的分别,后来学者因此为二宗之殊异,其实性命乃人之本根。南北二宗都强调性命双修,即宋濂所谓“双体双用,双修双证”。也就是说宋濂本人有先见之明,对社会上以先命后性或者先性后命来区分南宗与北宗持不同看法。

宋濂在另一篇文字《跋长春子手帖》中亦有一段关于南宗与北宗谱系的说法:

右长春真人邱公与其弟子宋道安手帖首言:吾宗承传次第非一朝一夕者,盖自东华少阳君得老聃之道,以授汉钟离权,权授唐进士吕岩、辽进士刘操,操授宋之张伯端,伯端授石泰,泰授薛道光,道光授陈楠,楠授白玉蟾,玉蟾授彭耜,此则世所号南宗者也。岩授金之王嚞,嚞授七弟子,其一即公,余曰谭处端,曰刘处玄,曰(刘)处一,曰郝太一(疑为古之误),曰马钰,及钰妻孙不二,此则世所号北宗也。[47]

宋濂这则跋文,引用“全真道祖师丘处机给其弟子宋道安的手帖”,阐述了关于道家南北二宗的说法,对后世影响很大。这则手帖,学界多有引用[48]。但是长春子手帖目前未见有其他文献记载,文中所谓“此则世所号南宗者也”是否丘处机手帖原话尚存很大疑问,因为丘处机(1148—1227)时代,南北战事不断,道路隔绝,白玉蟾金丹派南宗尚未与全真道接触,因此,仅仅据此文献就得出“丘处机曾明确提出过南北同源的观点,并详细列出一套南宗诸祖纳入全真道法统的谱系”[49]这样的结论,笔者以为证据不足。实际上,上述南北二宗谱系的排列当为后人所为,而首见于明初宋濂所述文字而已。

元末明初,与宋濂同名于世的王袆其《丛录》云:

丛录云:今也炼养服食其术具传,而全真之教兼而用之。全真之名昉于金世,有南北二宗之分。南宗先性,北宗先命(原文如此——引者注)。近时又有真大道教,有七祖康禅之教,其说又自相乖异。至于符箓科教具有其书。正一之家实掌其业,而今正一又有天师宗,分掌南北教事,而江南龙虎、皂、茅山三宗符箓又各不同。先儒有云:道家之说杂而多端,其信然矣。[50]

王祎(1321—1372)字子充,义乌人。生于元英宗至治元年,卒于明太祖洪武五年,年52岁。幼敏慧。及长,以文章著名。太祖召授江南儒学提举。后同知南康府事,多惠政。洪武初,诏宋濂为总裁,共修元史。书成,擢翰林待制。以诏谕云南,死于节,谥忠文。王祎著有《王忠文集》二十四卷,及大事记续编,此书论纬书及释、道两家源流,堪舆、医书同异,凡五篇。《丛录》因王袆“读书青岩山中,遇有所见,辄抄以为书”[51]故又称《青岩丛录》。清人曹溶《学海类编》摘出别行,并别立此名。

王袆将流传于北方的全真道称为北宗,而相应将活动于南方的道教派别尤其是符箓派(正一道)称为南宗。其说法虽然过于宽泛,但对后世也有影响,陈国符先生《道藏源流考》中就据王袆《青岩丛录》对道教诸宗有过考辨[52]。明万历丙子举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正集》卷二十六《玉壶遐览一》亦引王袆为说,但其指出:

按《丛录》以全真之教昉于金世,有南北二宗之分,似未详考。盖南北二宗之分实自宋南渡后,而皆始于吕岩。岩得道钟离权,权得之东华少阳君。南宗自岩授刘海蟾操,操授张紫阳伯端,伯端授石翠玄泰,泰授薛紫贤道光,道光授陈泥丸楠,楠授白海琼玉蟾,玉蟾授彭鹤林耜此所谓南宗也。北宗自岩传王重阳嚞,嚞传马丹阳钰及妻孙不二,钰传谭长真处端、刘长生处玄、丘长春处机,此所谓北宗也。全真之名始自王重阳,今犹有祖其名号者。然处机之后,寂然矣。紫阳下撰述多传于世,近亦寥寥。当国初显迹有铁冠周颠、冷谦、张三丰等,大率非由学而致也。[53]

其后又引《王司寇跋王重阳碑》所云并指出:“按长公说,则北宗不重服食,盖专主炼养。而南宗则兼主二家者也。”[54]

明代万历年丙辰进士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十七以“道家南北二宗”为题,引用《青岩丛录》及胡应麟所评论之言:

青岩丛录:今炼养服食其术具在,而全真之教兼而用之。全真之名,昉于金世,有南北二宗之分。南宗先性,北宗先命(原文如此——引者注)。正一之家,实掌其业。而今正一又有天师宗,乃掌南北教事,而江南龙虎、皂、茅山三宗符箓,又各不同。

按录以全真之教,昉于金世,有南北二宗之分,似未详考。盖南北二宗之分,实自宋南渡后,而皆始于吕嵓。嵓得道钟离权,权得之东华少阳君。南宗自嵓授刘海蟾操,操授张紫阳伯端,伯端授石翠玄泰,泰授薛紫贤道光,道光授陈泥丸楠,楠授白海琼玉蟾,蟾授彭鹤林,此所谓南宗也。北宗自嵓(岩)传王重阳嚞,嚞传马丹阳钰及妻孙不二,钰传谭长真处端、刘长生处玄、丘长春处机,此所谓北宗也。全真之名始自王重阳,今犹有祖其名号者。然处机之后,寂然矣。紫阳下撰述多传于世,近亦寥寥。[55]

四库馆臣曾引都邛《三余赘笔》[56]曰:“今之道家有南北二宗,其南宗者谓自东华少阳君得老聃之道,以授汉钟离权,权授唐进士吕岩,(岩)授辽进士刘操,操授宋张伯端,伯端授石泰,泰授薛道光,道光授白玉蟾,玉蟾授彭耜;其北宗者,谓吕岩授金王嚞,嚞授七弟子,其一邱处机,次谭处端,次刘处元,次王处一,次郝大通,次马珏,及珏之妻孙不二。”[57]

清代常熟姚福均子成辑《铸鼎余闻》卷四在刘海蟾传后有作者一条案语:“均案:道家分南北二宗,南宗有辽进士刘操,北宗有金王嚞。此条当考。”并于此后引都邛《三余赘笔》作为“附道家南北二宗”[58]

清代陈教友的《长春道教源流》卷八就多次援引了《宋濂文集》和《三余赘笔》来阐述道教南北二宗源流[59]

在地方志文献中也有称吕祖、张伯端为南宗之祖的说法,例如:

清代《山西通志》卷二十六云:“定襄县刘仙洞,在县东南三十里,辽燕山广陵刘操镇守盂州口,遇吕祖遂更名海,入山洞修炼,后化鹤飞去,即今道教南宗之祖也。”[60]

同书卷一百六十八云:“紫阳宫在唐城坊,宋紫阳真人张伯端修炼于此。伯端《悟真篇》学仙须是学天仙,惟有金丹最的端,乃南宗之祖也。今紫阳杏林紫贤遗迹存三晋者惟此。”[61]

《山西通志》卷一百六十《仙释》吕洞宾传后亦有一注释云:

纯阳递传海蟾、紫阳、杏林、紫贤、泥丸、紫清,是之谓南宗。[62]

明清时期,道书文献中“南北二宗”的用法逐渐增多,俯拾可得。下面略举一二。

明代永乐年间全真道龙门派弟子潘静观在为《丘祖语录》所写的后序中言:“矧年来海内成道者,如日之方升,不可阻遏,《清净》、《阴符》、《道德》、《参同》诸经,并南北二宗诸书,业已次第行世,此编络作枕中鸿宝乎?惺庵庄子因读此录,忽有所悟,遂发愿付梓流通,公其海内……”[63]此后序落款为“皇明永乐十三年,龙门弟子潘静观拜序。”[64]是知此后序作于明成祖永乐十三年即公元1415年。

明代托名吕洞宾降笔的《明真玄要》文末附《历代传教师派》也称“南宗启教天台悟真紫阳张真人、妙道紫贤薛真人、翠虚泥丸陈真人、远源杏林石真人、琼琯紫清白真人、明悟陆子墅陆真人、紫霄上阳陈真人……”[65]

清代康熙年间降笔的《太乙金华宗旨》云:“吾辈功法,惟当以太一为本,金华为末。则本末相资,长生不死矣,斯道也。古来仙真,心心相印,传一得一。自太上化现,递传东华以及南北二宗。”[66]金华即金丹之意,此鸾书降笔的丹经将金丹之术的传承远朔太上老君,经东华帝君传之南北二宗。

清代道光十八年(1838)金盖侍者蔡阳倪在《还源篇仙考序》中,也指出自张伯端至白玉蟾的南宗文脉主线:“夫道德传宗,系分南北,惟南以文垂世,故紫阳祖师肇著《悟真》,至琼琯先生而益富。美风华闲,尝放观典籍,沉玩精思,求其得琼管心而溯紫阳之道者,惟朱元阳《悟真阐幽》一册而已。”[67]

又如,清道光甲午圆峤真逸在《西泠仙咏自叙》云:“刘海蟾传张紫阳,张传石杏林,石传薛道光,薛传陈泥丸,陈传白玉蟾为南宗五祖,下而彭鹤林、萧紫霞承之,皆传仙佛合一之道。”[68]

清光绪十五年盼蟾子刘名端著《道源精微歌》卷下,也回答弟子的提问,曰:“南宗者,刘海蟾翁传之张紫阳,张又传石杏林,石又传薛道光,薛又传陈泥丸,陈又传白玉蟾,白又传彭鹤林,彭又传萧紫虚,是为南宗。”[69]清末民国初陈博陶(九龙真逸)的《罗浮指南》也称:“罗浮旧为南宗诸仙祖所居(注云:南宗七祖石泰、陈楠、白玉蟾、彭耜四祖并往来罗浮)”[70]

南宗五祖北宗七真在道书文献里又称南五祖北七真,例如壶云卓有见(卓壶云)著《答论神丹书》有云:“若宋时南五祖北七贞(真)皆以内修超脱。”[71]《长春道教源流》卷八引清朝刘献廷《广阳杂记》云:“道家有南北二宗,南宗不言性,北宗则曰性命双修。南宗有五祖,北宗有七真也。”[72]对南北二宗在性命问题上做了区隔。

《大成捷要》之《道教源流谱》也称:“张伯端道号紫阳,因开南宗一派,故有南五祖之称,石杏林、薛子贤、陈泥丸、白玉蟾、彭鹤林皆其最著者也。”[73]

当然,在清代文献中也有将白玉蟾“南宗”称为“南派”的说法。例如,清金桂馨、漆逢源同撰《逍遥山万寿宫通志》卷五为原阳子赵宜真立传时,就云其“师李玄一得紫清白真人南派之学”[74]。因此南宗一词,本义上就是道教在“南方之宗派”。

在地理学意义上的道教南方宗派何止一家一宗?因此,为了避免歧义,必须对“南宗”从时间和具体道脉二维上加以限定。换句话说,应该用“宋代”和“金丹派”一词作限定语,特指宋代金丹派之南宗,这才是严格意义上的“南宗”所指。

金丹派南宗是后人对宋代以来在南方从事金丹修炼活动的道教宗派的称呼,简称南派,以别于起于北方地域的全真道和东汉、魏晋南北朝及隋唐时期在南方从事内外丹修炼的其他宗派,如隋唐时期的钟吕金丹道。一般认为,钟吕金丹道乃宋代张伯端、白玉蟾一系的前身与渊源,但近来也有学者认为白玉蟾“创立了钟吕金丹道”,将钟吕金丹道等同于宋代的金丹派南宗。笔者以为这种观点虽然照顾到隋唐钟吕金丹道与宋代白玉蟾创立的金丹派南宗的思想渊源性,但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道教宗派厘定,忽视了白玉蟾南宗与钟吕金丹派之间存在的历史阶段性与道教宗派要素特异性。

笔者以为,道教史上的南宗至少有三种不同所指,有泛义、广义与狭义之分。狭义的南宗指宋代时期奉张伯端、石泰、薛道光、陈楠、白玉蟾为祖师,专以修炼金丹为务的道教宗派,又称金丹派南宗;广义的南宗指活动于中国南方地域的道教宗派,既包括张伯端、石泰、薛道光、陈楠、白玉蟾、彭耜、留元长一系的金丹派南宗,还包含其前身钟吕金丹道,以及元明清以后金丹派南宗与全真道合流并宗后在南方形成的全真道南宗;而泛义上的南宗则更为宽泛,通指宋元明清时期在中国南方地域孕育发展的道教宗派。

本书主要是在狭义的范围内使用南宗一词,金丹派南宗是后人对宋元时期,宗承张伯端、石泰、薛道光、陈楠为祖师,白玉蟾创立的在南方从事金丹修炼活动的道教宗派的称呼,也称金丹南宗或者南派,以别于起于北方地域的全真道和东汉、魏晋南北朝及隋唐时期在南方从事内外丹修炼的其他宗派。对元明清金丹派南宗与全真道合流并宗后的全真道南宗,限于篇幅和笔者能力,也不在本书讨论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