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命赴蜀
时当秦昭襄王三十五年(前272)三月,这一天,秦昭王心情有些兴奋,又有些许凝重。昭襄王是战国时秦国颇有作为的一位国君,这一年,他停止伐楚,准备攻打三晋——韩、赵、魏。如今这个谋划逐渐成型,他心中反倒有些不踏实了。
先王灭了蜀国,本想开拓疆域,富国强兵,由巴蜀顺流而下以伐楚。可是自灭蜀以来,蜀人多次叛乱,秦国几度出兵后方止住乱局。近几年秦王又派司马错、张若等数次由蜀起兵伐楚,虽然至今已经四次攻下黔中郡,然而楚人去年还是收复了江边十五城,重建黔中郡以与秦对抗。当年司马错以为得蜀则得楚,谈何容易!秦灭蜀至今已四十五年,局势仍旧如此胶着。究竟何故?秦王决定召见内史李冰,听听他的看法。
李冰是在秦王的寝宫被召见的。君臣礼毕,昭王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知道楚太子已到咸阳了吗?”
李冰忙欠身道:“臣已听说此事。”
昭王紧接着问:“既然如此,你是如何看待秦楚和好的呢?”
李冰闻言,略加思索,道:“大王的用意,可是要暂缓伐楚,转而攻打三晋吗?”
昭王听了连连点头:“不错。”
李冰沉吟道:“微臣以为,大王的决定是对的。暂缓伐楚而专攻三晋,当今局势下,远较由蜀伐楚为有利。究其原因,可有四端:楚距秦辽远,而三晋与我接近,此其一;楚虽然也与我相邻,然而秦楚之间巉(chán)岩绝壁,川壑纵横,榛莽丛生,瘴气弥漫,进攻则路途难行,占领之后又不易防守,此其二;韩、魏与我国边境交错,国力又弱,攻占之后,可以威胁齐、楚、燕、赵,此其三;自从秦、赵、燕、魏、韩五国合纵灭齐(前284)以来,东方六国中赵国最强,成为我大秦之劲敌,必须先削弱赵国,如此则楚等五国就不足为虑了,此其四。”
昭王叹道:“先生一席话,与寡人不谋而合!那么应如何处置蜀郡呢?”
李冰答道:“即使大王不问,臣也想说说此事。前两年蜀郡太守张若修建成都、郫(pí)邑(今四川成都市郫都区)和临邛(qióng,今四川邛崃市),大王派臣前往相助,臣在蜀郡虽然只待了半年,然而所见所闻,实在令人忧心。蜀人有氐、羌、冉、駹(máng)、邛、笮(zuó)等等,不下数十种,各自有各自的君长,野蛮强悍,难以驯化;蜀地虽号称富饶,但四面环山,其形如盆,雨季一到,往往大地一片沼泽,百姓如同鱼虾,苦不堪言。蜀道之难行,并非只是自秦入蜀难走,即使蜀地内部,到处川流湍急,巉岩突兀,滩涂深浅难料,水路曲折不定,舟船所到之处,无不有覆没之忧。这些才是大王‘得蜀则得楚’之计行不通的原因所在啊。”
昭王闻听,深受触动,不觉往前探了探身,问道:“如此说来,难道灭蜀是失策了吗?难道我们应该弃掉巴蜀?”
李冰急忙道:“巴蜀当然是富饶之地,先王得到了它,大王您继承了它,焉能放弃?以微臣愚见,不妨趁当前秦楚和好之时,安抚蜀人,治理蜀地,不过数年,一定会真正收到开拓土地、富国强兵之效的。”
昭王大喜,道:“好!寡人今日就委任你为蜀郡守!你宽厚爱人,一定能为寡人抚慰蜀民;又通晓天文地理,博学多才,尤其善识水脉,一定能够治理好蜀地。”
昭王注视着李冰,然后缓缓抬起头,望着南方蜀郡的方向,郑重言道:“蜀郡虽然山水远隔,却是我诛灭六国、一统天下所仰赖的。蜀郡叛乱,我必会无暇东顾;蜀民穷困,也会令我忧心不安;而且伐楚之事虽然暂缓,但等攻下三晋,由蜀伐楚,仍不失为上上之策。蜀对于秦而言,至关重要,可以说蜀治则秦强,蜀乱则秦弱。希望你尽力而为,且莫辜负寡人!”
李冰躬身正色答道:“大王重托,微臣岂敢不尽力!”
稍作准备之后,李冰便带着自己的次子二郎及数十位卫兵出发了。离开咸阳已经五天,这褒斜道走了尚不及一半。看来,没有两个月,是到不了成都了。
蜀道难行,势比登天。
拿衣袖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举头看了一眼近午的日头,李冰转身对次子吩咐道:“二郎,让大伙儿稍事歇息吧,吃口干粮再走。”二郎转身对随行的数十位卫兵喊道:“大家稍事休息,吃口饭再走。”大伙儿纷纷就近找树荫坐下,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吃了起来。
秦岭正是山花烂漫时,李冰却无心欣赏这缤纷馥郁的山花。他眼望南方,似乎是在对二郎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都说蜀道难,这次去蜀郡,恐怕比蜀道更难啊!”想到这里,李冰站起身对众人招呼道:“诸位军士,路途遥远,咱们还是尽快赶路吧。”
一边走,李冰一边对二郎说:“为父在为大王分析列国形势之时,大王虽然称赞,然而为父还是察觉到,大王脸上闪过一丝忧虑。你说说看,大王因何忧虑?”
行走在褒斜道上的新任蜀郡守李冰,却无心欣赏这缤纷馥郁的山花。
二郎今年刚满十八岁,身高八尺,生得虎背熊腰,紫色面堂,剑眉虎目,仪表不凡;并且聪慧心细,老成持重,胆略过人,颇有其父之风。他三年前已从军,原本是武安君白起部下,在最近两次围攻大梁的战役中奋勇当先,立下不少战功。短短三年,已由无爵的小夫,升至第五级爵的大夫,脱离了“卒”的级别而升任屯长(管理五十人的低级将领)。这次昭王委派李冰任蜀郡太守,特许二郎跟随作为助手。李冰对此十分感激。对于二郎,李冰也极为器重,这次能在自己身边,当然要好好培养,这也是他突发此问的原因。当然,李冰此问的目的,更重要的是想看看二郎的见识如何。
二郎紧跟一步,答道:“父亲大人,大王有此表情,一定是心中有所顾虑。依孩儿愚见,大王所忧虑的,既不在于赵国、楚国如何强大,也不在于韩国、魏国难以攻下,恐怕是在宫墙之内吧?”
李冰闻听心中一动,笑道:“哦?我儿所言有点意思,说来听听?”
二郎道:“大王二十岁即位,靠的是太后的弟弟、穰(ráng)侯魏冉之力。因而太后、穰侯等以大王年少为由揽权不放,至今已经三十五年。但是大王并非毫无主见之人,如今一遇国家大事,还必须向穰侯请示,他心有不甘,是理所当然的。前不久,穰侯力主攻打齐、魏,其实并非齐、魏有什么过错,也不是我国对齐、魏有机可乘,只是穰侯想扩大他在陶邑(位于今山东菏泽)的封地罢了。穰侯的私心越来越重,路人皆知,大王怎会看不出来呢?”
李冰笑道:“我儿所言极是。大王对穰侯积怨已深,总有爆发的一天,然而这是我们不能插手的。如今楚国求和,大王与穰侯都能接受,一是因为楚国吞并越国、夺回淮北之后,即便武安君攻破郢都,其国力尚强,否则也不会重夺十五邑、再建黔中郡了;二者,穰侯有意对齐、魏用兵,而大王则想先挫赵国的锐气,不论如何,对楚收缩战线则是必然之举。如此一来,秦、楚之间定会数年乃至十数年相安无事,这正是巴蜀修养生息的好机会啊。”
李冰顿了一顿,接着说:“行军布阵,不是我所喜欢的。我所擅长的,正在有所建设。这也是大王派为父入蜀的用意。这样一来,远离了国都,也就远离了是非。到蜀郡之后,我的身体肯定会很疲劳,但心不会累,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之,治理好蜀郡,有益于秦国,有利于蜀地子民,我定当全力以赴!”
说到这里,李冰心中宽解了不少。继续前行,便是一处名唤青云的官驿。官驿建在稍稍偏离主路的一处山坳里,避风向阳,密林环抱,甚是幽静。李冰一行决定在此过夜。走了一天,大伙儿又累又乏,用过晚饭,便早早安歇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卯时刚过,李冰便醒了。他穿好衣服,推开窗户打算透透气,一股凉风吹来,李冰不禁打了个冷战。往外看时,只见碧空如洗,春天鲜绿的树叶上挂着水珠。李冰心中为之一振,洗漱罢,见众人尚未醒来,便独自推门出了驿站,独自信步往前走去。
李冰刚走出青云驿,尚未转出山坳,耳中便听到隆隆的水声。循声向前,隆隆之声越发大了。李冰往山谷主路望去,原来隆鸣之声是由路旁的涧水发出的。走近涧溪,只见水势湍急,水中夹杂着泥土砂石、腐枝败叶,冲击着谷中的大小山石,溅起阵阵浊浪,砰訇之声震耳欲聋。好在谷中的褒斜道比涧溪稍高,尚可通行。
李冰沿涧谷又走了约二里路,发现道路忽高忽低,低处已然被飞溅的浪花打湿。见此情景,李冰不免担心起来,这时天已大亮,便往回走去。
回到驿馆,李冰向驿吏询问道:“这褒斜道旁,涧水轰鸣,是否会有碍通行?”
驿吏答道:“昨夜下雨,山水汇集起来,其势凶猛,这水若再大些,褒斜道便不可通行了。郡守来时走过的路还算好走的,由此白云驿往前,峡谷险隘之处极多,地势起伏倒不很大,只是怕水。若是雨季,暴雨突至,山洪下来,多处道路便被淹没,若要通行,只能待山洪过后了。”
李冰闻听,紧锁双眉,沉吟道:“如此,秦、蜀交通堪忧啊,可有什么办法吗?”
二郎从旁说道:“若要免除水患,除非把路垫高;遇有水处,便可架桥。”
驿吏道:“二郎所说,倒是提醒了小人。小人的家乡商山之中有栈道,小人曾听爷爷说过,是五六十年前墨者巨子腹䵍(tūn)所建。其法,是于崖壁中凿石洞,插入石柱或木柱,再以木板铺于柱上,便成一条悬在崖壁半空的木栈道。山谷中洪水再大,也就无奈我何了。”
李冰击掌道:“好主意!待我得空,一定奏明大王,在这褒斜谷中也修一条栈道,那时,秦、蜀相连便无忧矣。”
用过早饭,李冰一行人便匆匆赶赴蜀郡而去。一路艰辛自不待言,等来到成都,已是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