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此命不绝
“哦哦,是吗?”
一顶大大的草帽在树荫下晃动着,与瘦小的身形显得格格不入,拿着已经有些干巴的苹果的手背,带着长期日晒劳作后的黝黑。
“后来,只见云门掌门左一下右一下,刀刀致命,但是对方也毫不逊色,左一下右一下,步步紧逼,辅助的那一个贼人,啊,对,也是左一刀右……”讲话的少年,讲起他听来的评书,眉飞色舞,时不时配上时宜的动作。
皮肤黝黑的小女孩啃着苹果,边看着他激情复述,偶尔嗯嗯附和着。
虽然记着不错的话,她上次听到类似的描述是在昨天,那次是“左一刀右一刀地攻击着同门弟子”。
这次的本子,甚至还把剑修派的云门,改成了刀修派。
良久,少年终于满意地收了声:“……总之就是这样啦,说书的人还没讲到大结局呢,要过几天去听了才知道。”
看他目光看向自己,小女孩适时地捧场。
“讲得真好。”
少年开心地笑了笑。
“你为什么想听这个人的故事呀?你要是想,我也可以给你讲讲天地神下凡的故事,神仙的故事比人的故事有意思多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一个几年前写出来的话本这么感兴趣,只是一个天才背叛了宗门,后来死得其所的故事。倒不是说听客不愿意接受身死的结局。但你作为主角好歹要轰轰烈烈地死吧?要知道,市面上热门的天才话本,都是逆袭归来,荣归故里,就算是死也是重生归来,惩治恶人,扬名天下。
自然,说书先生说这个本的时候,底下坐的人的数量就不能和讲天地神的时候人数进行比较。
本来忙里偷闲来听说书的人,就是为了开心,这么个没爽点的结局谁会喜欢呢?
小女孩听出他的不解,朝他笑了笑道:“没其他的原因,只是好多年前无意中听过这个故事,一直不知道结局。前几天听你说在茶馆听到过,因着才想问问结局。”
这当然只是托词。
在一片混沌之中睁开双眼,感受着胸腔里隐隐发疼但鲜活跳动着的心脏。她想,她应该是又活了过来。
是幸运吗?她不知道。
当年她和沈知秋一起用云中令进入结界后的那段记忆,却是完全不记得了——连同她伙同他一起进入云门秘境的原因,怎么死的,为什么重生的,一概忘记了。
只记得自己前身的名字;记得自己在云门的那十年;记得和云枫的对话——自己为了什么才闯了进去——为了证明那个东西,以至于与养她十载的云门反目。
背叛、身陨、重生——
每每看向自己因为经常干农活儿而粗糙的手时,记忆里因练剑苦修而伤痕累累的手总会与之重合——那是刻在脑海里无法抹去的记忆。
她无法忘记。
师傅曾经说过,人死后会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前世的记忆将会遗忘。那么她现在记得又不记得,又算怎么回事?
每当这时,心中总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低语,这条命,这些记忆,是为了让她解决那个让她执着的东西而存在的——
一切的答案都在云门。
长大一点后,她试图四方寻找过,但迫于条件限制,她能获知的消息有限,只知道当年的自己就像是历史上的记载被撕去了一样,除了结局没有一丝半点多余的情报。本以为能从民间找到些线索,填补她记忆的空白,可是哪怕是说书里的结局基本都一样——
叛出云门,毙于云崖。
“哦,这样。我会给你留意的。”阿飞眨着眼,继续推荐道,“真的不听听天地神的故事吗?很有意思的!”
“谢谢你。”女孩儿对这个一起割猪草的小少年弯了弯眼,“好啊,下次你给我讲讲好啦。”
因为带过许多弟子,她很清楚这个年纪的孩子对自己喜欢的东西的分享欲。
阿飞嘿嘿笑了笑,露出的牙齿对比他的皮肤,显得白白的。
“话说翠芳,你为什么会对云门这么感兴趣啊,你是想去云门吗?”
风轻轻吹过,女孩儿咬苹果的动作缓了缓。
云门……
回到那个养她十年的地方?
——叛出云门,毙于云崖。
那些话本,那些说书的结局,异口同声地告诉她前身的结局。虽然她至今觉得自己,哪怕是死都不可能背叛宗门。毕竟,她自五岁起,拜在云门门下,十年教诲,很多东西早就深深镌刻在了骨子里,怎么可能、怎么会轻易去背叛?
——但是,若非背叛,那自己又是为了什么不惜伤害同门,违背门规?
那一双双或难以置信或愤怒至极的眼睛时隔多年仍然历历在目。
还有师傅。
他一向不喜怒于色,在挥剑向自己的时候,面对倾注了许多心血的弟子重伤同门、违背门规时,他的眼里可有愤怒?
虽然她知道,当年的真相都在云门,但是当回到云门这个选项真的放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她却觉得有一瞬的彷徨。
“大家不都想进云门吗?我就好奇问问。”她继续吃起了苹果。
这话对于普通人家来说确实挑不出什么错。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进入四大门派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事,某种意义上是条阶级攀升的最快捷径。毕竟这是个尚武的时代。
强者、能者,无论在哪里都会大受欢迎,就连名门望族也会奉为上宾。当年师傅带云且应邀去赴楚国晚宴时,楚国的皇帝特地在他的左侧为他们设置了两个席位。在以左为尊的楚国,这是只有宰相才有的莫大荣誉。
在四大门派的选拔标准里,尤以云门最为亲民:每年都会选拔新的弟子入门,任何王孙贵族都与庶民平等。只要天赋异禀,就会收到来自云门投来的橄榄枝。天赋越高者,云门愿意在你身上投入的就越多,且无关身份地位。
所以,云门是天下弟子最多的门派,也是她五岁那年,在无钱为婆婆治病的份上,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出路。
相比云门,其他宗门的选拔条件就比较苛刻。要么只在指定的家族里选拔,要么就是十年才会招募一次,或者是有着极其残酷的淘汰制。
想当初,她前世就是因为天赋异禀,无人出其右,在同批的弟子中,是唯一一个被云门掌门收为座下弟子的人。
良师教导,加上天资聪慧,根骨极佳,敢于吃苦,十年后她就凭着群英会的接连夺冠,成为云门创立以来最年轻的首席弟子。
很少有人在意或嘲讽,在最初,她也不过是卖豆腐的大娘收养的孩子。
在云门,实力与天赋就是一切。
阿飞听了却不是很赞同:“就算是云门,像我们这样的穷地方,哪能养出什么有天赋的人?我们这个地方,这么多年没出过一个能进云门的人,庄稼长得也不如另一个山头的好。”所以很多姑娘出嫁,有机会的大多会外嫁。
每年村里都会有大量的适龄的孩子争先恐后地去竞选,但是无一例外地被婉拒了。事实上他们村子已经五十年没有人被选上了。
是的,五十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的村子不像邻村,没有灵脉经过,最近的灵脉也要翻过一个山头才能抵达。
没有灵脉的滋养,没有充足的粮食,别说滋养出什么绝世天才,一家人能出个强壮的劳动力,收成正常,吃个温饱就不错了。
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话可能在打击人,阿飞立马改口道:“我不是说你不行,我的意思是我们这儿比较难选上。”
“你说的没错,这儿地的灵气是比一般的地方稀薄了些。”翠芳看向少年,“是机会,总要去试一试,万一就成了呢?就算几十年没人,那个人未尝不可以是你。”
“我?”阿飞指了指自己,一脸不敢相信。
翠芳点点头。
“?”
没等他反应过来,翠芳已经开始叨叨起来:“今年的招新应该就在十天后,记得提前三天去报名。年龄越小,灵根越纯粹,越好培养,也越好被选上。如果错过这次,你就要再等一年了,到那个时候被选上的几率就会降低……”接着,歪歪头,想了想,继续道,“要是没选上,你也不要气馁,每年的招收数量有限,没准你可能就运气背点儿。而且不同选拔的老师对弟子的要求也有出入……”
“翠芳,你怎么知道的这些?”阿飞听得有些迷糊。
翠芳咳了几下,解释道:“你也知道咯,每次云门招人都会拿一些说辞来说,我觉得蛮有道理的。”
阿飞哦了一声,没觉得哪里不对,他知道翠芳记性一向很好,也很聪明。
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她的头顶。
翠芳本来想下意识侧开的,但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了回来。
阿飞揉揉她的头,露出黄黄的牙齿:“谢谢你啦,我会考虑的。”
其实,对于一个常年生活在大山里的少年来说,外面的世界的确是未知而充满诱惑的。
何况,那是云门。
翠芳看着他,没说话。
天边开始蔓延起瑰丽的火烧云,似火却比火温柔。
小女孩起身,拍拍屁股,背上放在一旁的割猪草用的背篼。
“天儿不早了,得回家了。”
太阳落山前必须回家,这是她这辈子的老娘操着烧火棍对着她屁股告诉她的。
见她要走,阿飞张张嘴,正要约好明天的时间。一个球状物体向他抛了过来,他条件反射地接住了。
是一个没有啃过的红彤彤的苹果。有点被晒的蔫儿,但凉凉的,在有些闷热的日子里显得舒服。看起来放在衣兜里有一会儿了。
接着,就看见小女孩边走边回头,朝他挥手:“谢谢你把说书分享给我,这个苹果就送给你了。”
“我不用你给我苹果,喂!还有,别走那条芦苇道,前几天有人被猛兽袭击了……”阿飞叫着,小丫头知道他会拒绝,脚程却很快,一溜眨眼就跑远了,显然知道他不会轻易接受。
忽然,他一拍脑袋,懊恼地捏了捏包里的饴糖——那是他在茶馆当伙计,老板娘看他勤快,年纪小,赏给他的。本来打算今天给她的,结果聊着聊着,就忘了。
“云门吗……”他低低念着,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若是天底下什么事情都能来去自如,可进可退,倒也好了。
他看着大大的苹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擦了擦苹果,放进了自己布满补丁的包里。
还是带回去给母亲吃吧,她这几天身体刚有起色。
至于糖,等明天遇见她了再给她吧。
小草在晚风中轻轻摇动,柔软地匍匐向生养它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