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黑暗夾萬裡的秘密
我試圖忘記密碼,以為永遠鎖住那秘密。忘記的只是,原來我一直活在夾萬之內。
1
樂文死後的翌日,我收拾起悲痛的心情,決心圓他遺願。
如果,那也算是一種遺願……
在休息室看卡通片之際,就算不情不願,我仍是刻意坐到那個孤寂女孩身旁。
電視播放廣告,我問她:“妳叫甚麼名字啊?”
女孩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她的語氣卻拒人千里:“我不喜歡自己名字。”
我當堂愕住,想不到接下去的話。
女孩把雙眼放回電視熒幕,不再理睬我,好讓我知難而退。
我真想就此放棄,但我想起樂文,頓覺背後有股動力,我死賴著說:“既然妳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我大可替妳起一個代號啊!”
她不出聲,雙眼看著電視畫面,我腦袋一邊轉一邊說:“不如叫妳神奇女俠?又或者,愛美神?不不不,美少女戰士又如何?沒有比美少女戰士更棒的了!”
她終於瞄我半眼,盯了一下擠眉弄眼咧著嘴笑的我。
她冷笑一下說:“你又是誰?咸蛋超人?”
“對對對,我是咸蛋超人,妳是美少女戰士!”我說:“就這樣決定!”
她忽然吐出一句:“我見到你有很多《幸運彩虹》漫畫。”
我馬上說:“我借妳看!”
“爸媽不准我看。”她說。
我滑頭地說:“那就偷偷看!”我太慶幸與她找到一個共同話題。
返到病房,趁護士在其他的病房巡房,我跳下了床,將《幸運彩虹》第一集交給她。她把漫畫小心翼翼藏在枕頭之下。她很有耐性,等到探病時間完畢,父母離去後才開始翻閱。
護士小姐勸她多休息,她根本不理會,坐在床上慢條斯理地看,過一兩分鐘才揭去下一頁,看的時候專心一致,彷似要借助漫畫中的某個角色,帶她離開這個小小的病房。
我靜悄悄看她,不知是否我的錯覺,她冰冷的臉上多了一點點滿足。
再看看原來屬於樂文的床位,現在換了一個只有三歲的小男童,打破了病房最細年紀的病童紀錄……但是,這有什麼好提的?
一張張不停替換主人的床位,說明他們並沒時間長大。
我心知肚明,在這個房間裡,死神隨時潛伏着,而且往往出其不意伸出魔爪。
往後幾天,我跟女孩的交談愈來愈多,話題由《幸運彩虹》一書帶起,以至我五歲生命所能經歷的事情。
我親眼目睹,她那張臉和她那副瘦小的身軀,每一天的狀況也有不同。
有時候,她會精神充沛,只隔一天,她會虛弱得像個無免疫力的嬰兒。有時,她雙眼會像水靈般,有時卻充滿血絲,舌頭上也長出了血疱,皮膚突然會有一處紫斑的瘀血,教人不忍與她正面對望。
但她有個習慣,一直沒有改變。她喜歡望向窗外。
我詢問她,“美少女戰士,妳很想出去?”
“咸蛋超人,我很久沒上課,恐怕功課已跟不上。”
“妳讀哪家學校?”
她說了九龍塘一家女子小學的名字,名氣太響亮了,學生都是全港最優秀的一群,長大後必定出類拔萃。
“我缺課那麼久,不知老師會否不高興?”
“妳只是病了,不是在逃學,老師會體諒的啊!”
“即使如此,我的成績也會大不如前。”
我以為她已自暴自棄,喪失了一切鬥志。但聽她的語氣,她相信自己有出院的一天,我的心有一陣欣慰。
“有沒有同學來探妳?”
“入院的時候,我希望大家來探望我。現在,我變得很醜,我不想同學來看我了。”
我聽得出弦外之音:“沒有同學來探望妳?”
“醫院規定,十二歲以下兒童不准探訪。”她說:“他們可能來過,然後又不得不離開了。”
“我也這樣覺得……”我說著違背良心的話,愈說愈大聲,企圖令自己理直氣壯:“我也懷疑我的同學來過了,他們見不到我,一定失望到極點……這家醫院真無聊!”
“一定是這樣。”她掀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的,又把頭轉向窗外。
“對,一定是這樣。”
我用她看不到的悲傷眼神看她。
《我的目光始終追著妳,無論妳留意和不曾留意,我也在妳的世界裡流轉著。》
2
有一天,她放在枕頭下的幾本《幸運彩虹》,被父母發現了。
她父親翻了幾頁,用嚴厲的語氣問她:“這些不良漫畫,妳從哪裏得來?”他的聲音大得整個病房也能聽見。
她抿着嘴巴不說話,我想親自走過去跟她父母解釋,卻膽小得不敢作聲。她父親神情冷漠地沒收了幾本漫畫書,最後更帶走了。
我偷偷去她床邊安慰她,她幽幽地說:“對不起,我父親不喜歡我看任何課本以外的讀物。”她告訴我,她父親是大學講師。
後來,我才得知她家裏的電視機和電腦甚至會上鎖,沒有父親批准,不得開啟。
“我剛才不作聲,我也有責任。”我內咎地說:“我應該向他們解釋才對。”
“有甚麼好解釋的呢?”她說:“又或者,我應該覺得開心才對,爸爸沒有把我當作一個病人,不會事事遷就我。”
“也有道理啊。”我點點頭,又搖頭苦笑了,“可是,妳父親也不該當妳是學生,連漫畫也要沒收吧?妳沒有穿校服,要不要記大過啊?”
她給我逗得笑了起來,“大學沒有記大過這回事,所以我非常放心。”
“去他的大頭鬼啦!”我罵道。
我倆相視笑了。
第二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她床前多了厚厚的一叠漫畫,是她父親帶來醫院的。有《藍精靈》、《幾米》、《史諾比》、《飄零燕》,惟獨沒有題材涉及男女情愛的《幸運彩虹》。
她神情罕有地喜孜孜。待父親走後,她興奮未平,捉著我說:“咸蛋超人,我真的無法相信,父親居然批准我看漫畫!”
“他表情很嚴肅,其實,暗地裏對妳事事關心吧。”我很替她高興。
她又有點洩氣,“又有可能……這是他給我的病中福利。”
“妳不應這樣想,搬幾十本漫畫過來,可要不少氣力的啊!”我鼓勵着她,亦對她父親印象改觀。
“咸蛋超人,你要看甚麼,隨便拿去。”
“好的,我會不問自取。”我說:“嘿嘿,妳要看《幸運彩虹》,說一聲便行,我會專人快遞給妳!”
她用力點頭,手執漫畫,愛不釋手地揭閱着,十分滿足地笑了。
後來,我總以借還漫畫為名,走過去與她交談,說些話逗她歡樂。
她開始莫名其妙地發燒,醫生為她打退熱針,燒退後,又再度燒起,反反覆覆的,終成常態。
她差不多隔天就得接受化療。媽媽告訴我,那是為了抗癌,但每次化療完畢,被護士抬回病床時,總像打完一場慘烈的仗,渾身濕透,隨時嘔吐大作。
她呼吸的時候,有股難聞氣味,我曉得,那不是口氣壞,而是—
一種腐爛了的味道。
媽媽對我說:“癌病真是可怕,一個人外表看來沒異樣,裏面卻像一個被蛀空了的蘋果一樣。”
我遠遠看她,十分鐘前她突然喊痛,醫生替她注射了一針。她正沉沉入睡,她母親伴在她床邊,一臉無助。
“美少女戰士會死吧!”我說。
母親一句話也沒說。
我很想尋求答案:“媽媽!”
“媽媽不敢肯定。”她捉緊我手,故意岔開了話題:“對了,醫生告訴我,你康復得七七八八,很快便可出院。”
“我可以出院了嗎?”我睜大眼問:“我何時可以出院?”
“只要觀察多一星期。”
我非常非常害怕這地方,這裡簡直是地獄!別說一星期,一分鐘我也受不了!
我的語氣很激動,“我想馬上離開!”
“好,我去跟醫生說一下,讓你盡快離開。”媽媽安撫著說。
“盡快!”
我始終不敢說出那句話:“我害怕親眼看著她死去……”我死命不讓自己吐出那句話來,我害怕一語成讖。
當天晚上,趁護士不在,我又偷偷走過去她床邊。
站在她床頭,非常安靜的凝視着她,整個世界停頓了。
她蓬鬆的長髮已完全失去光澤,在腦袋上堆成鳥巢狀,斷髮掉滿枕頭。
她那一雙骨瘦如柴的手,無力地交放在胸前。肚子鼓脹了很多,像極樂文死前的狀況。
我伸出手,把她掉在枕頭上的每一根髮絲,慢慢地撿了起來,很快成了一束,我把它們握在手心,心裡像龍捲風掃過似的悸動著。
我沒有回自己的床,而是直接推開病房的門,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必須逃亡!
因為,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我一定承受不了……
但是,我只跑到病房外的走廊,就被兩個男護截下。我沒有掙扎的能力,就在他們溫和相勸和暴力制服下,被押回病床,吃了一次藥,昏昏沉沉睡了。
《每當我做惡夢,仍是會夢見妳痛苦的樣子,妳明明已經死了啊!妳不是可以停止痛苦了嗎?》
3
我離開醫院的前一夜,她的頭髮經已掉光,細茸毫髮覆在她頭上,瘦削的臉洩氣般變成另一個人。她緊閉雙眼,薄弱的身軀已毫無生氣。
我完全不敢靠近她,只是走到在她床尾,隔得遠遠的看著她……
就在我痛心地轉身,想折返病床時,我聽到她從背後喊我,喊得艱辛無力。
“咸蛋超人。”
我轉過身,她半張開眼睛看著我,再次低聲呼喚我:
“薪火。”
我當場呆住了,“妳知道我名字!”
“我早就知道。”她竭盡氣力說下去:“我也不叫美少女戰士,我叫賈慧。”
我一聽,心裏狠狠地發酸,她不喜歡自己名字啊,但她把名字告訴了我。
表示,她放棄了堅持。
我對她說:“那是我一生人中,聽過最好聽的名字。”
賈慧笑,“真傻,你這一生人中,聽過多少個名字?”
我感到臉上有兩行淚水靜靜滑下,“賈慧,妳要堅強一點。”
“我已經不想和死亡作對了。”
我心裡有一陣恐怖感來襲,死亡這兩字,如同鑽進耳窩的盲頭烏蠅,在我腦中迴盪不去。我逃避著她的話,朝她努力微笑。
“今日是1999年12月27日,還有5天,20世紀就會成為過去,我希望跟妳一同看著21世紀的來臨!”
“我等不到了。”她平靜地說:“就讓我跟20世紀一同成為過去吧。”
“別傻了,妳還有許多事要經歷的啊!”我感到四周的空氣被抽乾了,我很不舒服,幾乎在哀求她,“所以,妳不要死,可以嗎?”
“薪火,你就代替我去完成它們,好嗎?”
“我才不要!”我很難過,居然說了個天大的笑話:“我才不要代替妳走進女廁!”
賈慧沒有笑,只是用一種很寂寞的眼神看我。
她慢慢才說:“薪火,你那麼努力想令我快樂,你也送我很多東西,我卻沒甚麼可給你。”她把軟若無骨的手伸到枕頭下,掏出一件小東西,交到我手中,“留着。”我碰到了她的手,無力而僵凍。
我看到那個小小的事物,鼻子像受了重重一拳,馬上淚如雨下。我泣不成聲的說:“我會好好保存。”我把拳頭握得緊緊的。
“薪火,能夠給我最新一期《幸運彩虹》嗎?”
“當然可以。”我胡亂地抹了眼淚,馬上衝回自己的床去取,折回來時,她已閉上雙眼,我喊她美少女戰士,我喊她賈慧,她也沒回應。
我輕輕提起她那雙幼弱得恐怕會隨時折斷的手,將漫畫放在她胸前,把她的手按在書面,只希望她一覺醒來,可以馬上看到最新一期《幸運彩虹》。
翌日清早,我一睜開眼,見到賈慧的爸媽站在她床邊,我還聽見一陣嬰兒的哭泣聲。看清楚,賈慧母親手上抱著一個很小的嬰兒。
我突然想起,兒童病房是不准十二歲以下探訪的,我心裏便清晰意識到,這次的破例,只表示賈慧一家人,正在見賈慧最後一面。
賈慧一直陷入昏迷中,沒有醒來,沒有再張開雙眼。
中午時分,媽媽替我辦好出院手續,我去醫生室作檢查,換過便服回病房,準備離院,發現賈慧的床位已空了。
天空剛下了一場雨,雨後有陽光,一道久違了的彩虹橫過天空。陽光從樓與樓之間斜照入內,將本屬她的床單照得雪白空洞。
在那條安靜的長廊上,我遠遠見到賈慧一家。
我對媽媽說:“可以等我一會嗎?”
媽媽望望賈氏夫婦那邊,拍拍我的背,“去吧,我等你。”
我一步步慢慢走向他們,停在他們面前。
“賈先生、賈太太。”
賈慧母親摸摸我的頭,她雙眼紅腫,面容憔悴,仍強笑著說:“小朋友,你要出院了?”
“是的。”但賈慧呢?
“要好好珍惜身體,知道嗎?”賈太太溫柔地叮囑。
“知道。”我凝視她手抱著的嬰兒,“是個女孩嗎?”
“是。”賈太太的聲音一啞,“賈慧的妹妹。”
“她叫甚麼名字?”只見女嬰左眼角有一顆淚型的痣。
“賈賀。”
我雙眼迷濛了,“賈賀,祝妳永遠幸福健康!”
賈賀睜着圓圓的大眼睛,充滿著好奇的看著我。我對她微笑,她伸出小小的手,撫摸我臉頰,我警告過自己,男孩子不可以在其他人面前哭,但我的眼淚終於在笑容中落下。
我在心裏暗暗對賈賀祝福了一萬遍,希望她不要像她姐姐那樣,痛苦過,卻沒有生活過。
我祝福她快快長大、好好長大。
樂文的死、賈慧的死,令我覺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也死去了,同時又覺得兩人借着我的身體得到了重生。
兩人一直活在我心底最柔弱的地方。
這就是,我童年最深刻的經歷。
那不是一個故事……那是一場,永遠感到痛的經歷。
《如果死去的是我,你們也會為我悼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