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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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前的事,丽达·穆什塔科娃记得最清楚的,就数那次在学校里同边防军英雄欢聚一堂的晚会了。虽然那天没有卡拉楚巴出席,边防军带来的那条军犬的名儿也根本不是“印度人”,但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晚会刚刚结束,腼腆的奥夏宁中尉还同她在边境小城里那种用木板搭的、踩上去咚咚响的人行道上并肩散步呢。中尉当时根本还不是什么英雄,当代表是很偶然的,所以拘束得不行。

丽达也不是那种活跃的姑娘:她坐在台下,既没有去致欢迎词,也不表演节目。她宁可穿过一层层楼板,掉进老鼠成灾的地窖里,也绝不会主动跟三十岁以下的来宾寒暄。她同奥夏宁中尉坐在一起只不过是碰巧罢了,两个人都绷着脸,目不斜视,不敢动弹。后来,晚会主持人带领大家做游戏,他们又碰在一起。后来,玩方特时一起输了,罚他们跳华尔兹,于是他们跳了一次舞。后来,两人又站在窗前。后来呢……是呀,后来中尉送她回家。

可是丽达捣了个鬼,带他走了一条最远的路。他照旧还是一声不吭,只管抽烟,并且每拿一支烟都要羞涩地询求她的同意。就是由于这种羞涩,丽达的心完全被征服了。

他们告别时连手都没握,只点了点头,仅此而已。中尉返回哨所后,每星期六给她写一封极短的信,而她每星期日回一封长信。这样一直到了夏天:六月间他到城里来了三天,告诉她边境上不大安宁,以后不会有假了,因此他们应当立刻登记结婚。丽达听了,一点也没惊讶,但是民事登记处的官僚们却不答应给他们办手续,因为丽达离十八岁还差五个半月。于是他们便去找城防司令,然后又去找她的双亲,到底遂了心愿。

丽达是她那个年级里第一个结婚的姑娘。她嫁的可不是什么平庸之辈,而是一个红军军官,并且是边防军呢,世界上简直没有比她更幸福的姑娘了。

她一到哨所,立刻被选入妇委会,还加入了各种小组。丽达学会了包扎、射击、骑马、投弹和毒气防御技术。一年后她生了个男孩(取名阿尔培特,小名叫阿利克),又过了一年,战争爆发了。

在战争的头一天里,她是少数没有惊慌失措、举止失常的人当中的一个。她素来沉着稳重,但她当时能沉得住气,救护别人的孩子,却是因为五月间就把阿利克送到她父母那儿去了。

哨所坚守了十七天。丽达听到远处的炮声没日没夜地轰鸣着。只要哨所在,便能指望丈夫幸存,指望边防军坚持到援军的到来,同援军一起反击敌人。哨所里的人都爱唱这样一首歌:

夜幕降临,黑暗笼罩着边界,但谁也不能越过它,我们决不让敌人的猪嘴拱进我们苏维埃菜园……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仍然不见援军到来,到了第十七天,哨所沉寂了。

人们想把丽达送往后方,但她要求参加战斗。大家轰她走,硬把她推上暖货车,可是过了一天,哨所副所长奥夏宁上尉固执的妻子又出现在筑垒地域司令部里。最后只好让她留下来当卫生员,半年后,她被派往团里办的高射武器学校受训。

奥夏宁上尉是在战争第二天清晨的一次反冲锋中牺牲的。这个消息,丽达七月份才知道,那时,一位边防军中士从被攻陷的哨所中奇迹般地脱身了。

上级很看重这位脸上从无笑容的边防军英雄寡妻,一再通令表扬,把她列为大家学习的榜样,所以也满足了她个人的请求——训练结束后把她派往原哨所所在地带,即她丈夫同敌人白刃格斗,英勇牺牲的地方。那时方面军已经稍稍向后移动,部队以森林为屏障,据湖抵抗,挖掘地下工事,坚守在原哨所与小城之间的某一地区,而这座小城就是当年奥夏宁中尉与九年级二班一位女生相识的地方……

丽达如愿以偿,现在她满意了,就连丈夫的死也退居到心中最隐秘的角落里。她有了工作、职责和非常现实的复仇目标。她习惯于默默地而又刻骨铭心地仇恨着。尽管她们高射机枪班尚未击落过敌机,但她毕竟把一个德国气球打了一串窟窿。气球顿时起火,缩成一团;射击校正手从气球吊篮中跳了出来,像一块石头似的坠向地面。

“打呀,丽达!……打呀!”女射击手们喊道。

可是丽达等待着,十字标线一直没有离开那个下落的黑点,直到德国人接近地面拉开降落伞,心里正在感谢他那个德国上帝的时候,她才不慌不忙地踩动了击发踏板。高射机枪四管齐射,子弹干净利索地切断了那个黑色的身躯。姑娘们高兴地喊起来,都来吻她,她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为此她整夜发着颤。副排长基里娅诺娃几次给她倒茶,安慰她:

“好丽达,慢慢就过去了。我第一次打死敌人的时候,差点没吓死,真的。那个恶棍,我整整一个月都梦见他……”

基里娅诺娃是个勇敢果断的姑娘。还在苏芬战争期间,她就背着卫生包在前沿阵地爬过不止一公里了,得过勋章,丽达敬佩她的个性,但并没有同她特别接近。

其实,丽达本来就跟谁也不接近。她那个班里又是清一色的小团员。说的倒不是她们比她年轻,不是的,只因为她们太嫩。她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什么是母性,什么是痛苦和欢乐,老爱闲扯些什么尉官啦,亲嘴啦,现在丽达听了这些话就恼火。

“睡觉!……”一听到又有人倾吐衷肠,她就简短地喝道。“谁再说蠢话,我就让她站岗站个够。”

“何苦呢,好丽达,”基里娅诺娃懒洋洋地数落她,“让她们说吧,听着怪有意思的。”

“要是她们真谈恋爱,那我什么也不说。可像现在这样,找个墙角就跟人亲嘴——我是没法理解的。”

“那你就做个样子给她们瞧瞧。”基里娅诺娃笑了。

丽达马上不说话了。她简直不能想象会发生那样的事。对她来说,只有过一个男人,就是战争爆发后第二天黎明率领残存的哨所战士同敌人短兵相接,殊死拼搏的那个人;现在,男人已经不存在了。她瘦得厉害,连皮带上最后一个眼儿也用上了。

五月来临前,高射机枪班经历了一场恶战,她们同狡猾的“梅塞尔”苦斗了两小时。德国飞机背着阳光向高射机枪俯冲,火力凶猛。他们打死了一名弹药手——一个嘴里老是嚼着什么,长得胖而难看的翘鼻子姑娘;还打伤了两人,但伤势都不重。安葬的那天,部队政委来了,姑娘们都放声大哭。在坟前鸣枪致哀后,政委把丽达叫到一旁:

“班里应该补充人员了。”

丽达没有吭声。

“你们这个集体很强。玛格丽达·斯捷帕诺芙娜。你们自己也知道,妇女在前线称得上是个惹眼的目标,而且她们自己也有把握不住自己的时候。”

丽达还是不吭声。政委倒换着脚,摇来晃去。他点上一支烟,压低声音说道:

“司令部里有个军官——是有家室的,可是却搞了一个,就这么说吧,女朋友。军事委员知道以后,把那上校臭骂了一通,又命令我给那个什么女朋友找个事儿干,让她待在一个优秀的集体里。”

“来吧。”丽达说。

第二天清早一见面,丽达对她便赞赏不止:高挑个儿,棕红色的头发,白嫩的皮肤;她那双眼睛却充满了稚气:绿莹莹、滴溜溜的,活像两个小碟子。

“战士叶芙根妮娅·科麦莉科娃前来向您报到……”

那天正好赶上洗澡,轮到她们班的时候,姑娘们在更衣室里瞅着新来的女战士,像是看一件宝贝。

“任卡,你可真是美人鱼!”

“任卡,你的皮肤像是透明的!”

“任卡,该给你塑个像!”

“任卡,你用不着戴胸罩!”

“哎呀,任卡,真应该把你送进博物馆,放在黑丝绒上面,再加上一个玻璃罩……”

“不幸的女人!”基里娅诺娃叹了一口气,“把这么好的身段包在军装里——还不如死了呢。”

“是个漂亮的女人。”丽达小心地纠正她的话,“可惜漂亮的女人往往是不幸的。”

“你是在说自个儿吧?”基里娅诺娃冷笑了一声。

丽达又不吭声了。不成,她同副排长基里娅诺娃成不了朋友,怎么也不成。

可是跟任卡倒成了朋友。有一次,丽达事先未经深思,也没有加以试探,就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身世向她和盘托出了。一半是想责备她,一半是想给她做个榜样,炫耀一下自己的爱情。可是任卡听了,既不表示怜悯,也没有表示同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这么说,你也有个人恩怨呀。”

虽然丽达很清楚她同上校的关系,可是现在听她这么一说,便问道:

“你也一样吗?”

“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妈妈、妹妹和小弟弟……全死在机关枪下。”

“碰上扫射了?”

“不,枪决。军官家属被抓起来用机枪处决。一个爱沙尼亚女人把我藏在对面的房子里,所以我全看见了。全看见了!妹妹最后一个倒下——他们还特别补打了几枪……”

“告诉我,任卡,那上校又是怎么一回事儿?”丽达悄悄问道,“任卡,你怎么能……”

“就能!”任卡把棕红色的头发一甩,用挑衅的口吻说道,“你是现在就教训我还是等熄灯以后?”

任卡的遭遇消除了丽达的孤独感。说也奇怪,丽达好像有点复苏了,她的内心似乎发生了震动;丽达变得柔和了,有时甚至露出笑容,甚至同姑娘们一起唱歌,但只有同任卡单独在一起时她才无拘无束。

棕红头发的科麦莉科娃尽管命运悲惨,但她却不孤僻,还很爱闹着玩。她不是把某个尉官窘得一愣一愣的,使全班开心,便是在休息时间让姑娘们“啦啦啦”地伴唱,自己非常在行地跳个俄罗斯民间舞,再不然,就突然给大家讲一段爱情故事,简直叫人着迷。

“任卡,你真应该演戏去!”基里娅诺娃叹息道,“这么个女人埋没了!”

丽达竭力维护的独来独往的生活就这样结束了,任卡把一切都翻了个个儿。她们班里有个叫加尔卡·切特维尔塔克的小可怜儿。她人瘦鼻子尖,两根小辫像是用麻绳编的,胸脯平得跟男孩子一样。任卡给她搓了个澡,整了个新发型,又把她的军服改得合身了——加尔卡霎时变得光彩照人:满面春风,小眼睛熠熠发亮,小胸脯也像雨后的蘑菇一样膨胀起来。自此,加尔卡寸步不离任卡,现在丽达、任卡、加尔卡三个老在一起。

姑娘们听到要把她们调离前线,到车站换防的消息后,班里就像开了锅似的,只有丽达没开腔;她跑到司令部,看了看地图便说:

“派我们班去吧。”

姑娘们都十分诧异,任卡则大闹了一场,可是第二天清早她突然改主意了,开始宣传应该去车站。为什么,干吗要到那儿去——谁也不明白,但是大家都不作声了。看来,就是该去,大家都相信任卡。姑娘们不再嚷嚷,开始整理行装。但自从调到车站之后,丽达、任卡和加尔卡喝茶时便不放糖了。

三天后的一个夜里,丽达悄悄离开了驻地。她溜出消防棚,像一道黑影似的穿过沉睡的车站,消失在挂满露珠的赤杨树林里。她沿着杂草丛生的林间小道走上公路,拦住开过来的第一辆卡车。

“赶远路吗,美人?”留小胡子的准尉问她。夜间总有汽车去后方拉供给品,而押车的却不是战斗部队的人员,并不严守条令。

“能把我捎到城里去吗?”

车上有人已经伸出手来。丽达没等押车的同意,就蹬上车轮,一转眼上了车。有人让她坐在防雨布上,还给她披上一件棉袄。

“姑娘,睡它个把钟头吧……”

天刚亮,她又出现在驻地上了。

“丽达、拉娅——值勤去!”

她没有被人撞见过,可是基里娅诺娃却知道,因为有人向她汇报了。她没说什么,只暗自笑笑:

“准是勾搭上人了,这傲娘儿们。随她去,这下该不会再冷冰冰了吧……”

她在华斯科夫面前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再说,哪个姑娘也不怕华斯科夫,丽达更不在乎他。瞧那个长了青苔的树墩,老是在站上踱来踱去,嘴里颠过来倒过去的永远就那么二十个字,还都是从条令里搬来的。谁会把他放在眼里?

但是,规定毕竟是规定,军队里尤其如此。因为有了这种规定,所以除了任卡和加尔卡·切特维尔塔克,谁也不应当知道丽达夜间外出的事。

白糖、饼子、压缩饼干不断往小城里运,有时还有肉罐头。几次的成功使丽达胆子越来越大,一星期总有两三天夜里到那儿去。她变黑了,也瘦了。任卡凑着丽达的耳朵小声责备她:

“你这个当妈妈的也太冒险了!要是碰上巡逻队,或者叫哪个当官的注意了——那你就完了。”

“别说了,任卡,我运气好!”

她幸福得眼睛都亮了。跟这样的人还能说什么呢?任卡只得无可奈何地说:

“哎,丽达,可得小心点!”

从基里娅诺娃的眼神和冷笑中,丽达很快就猜到副排长知道她夜间外出的事了。这冷笑蜇痛了她,仿佛她果真背叛了自己的上尉。她沉着脸,真想刺她几句——但任卡制止了她,把她拉到一边:

“丽达,让她胡思乱想去吧!”

丽达想通了:对呀,什么秽事都随她编,只要不声张,不碍事,不向华斯科夫报告就行。不然华斯科夫就要逼你交代,絮絮叨叨,说得你头昏眼花。有过一个例子:一班有两个要好的姑娘在河对岸被准尉抓住了。他从午饭到晚饭,整整呵斥了她们四个小时,条令、指令、条例背个没完,训得她们哭了又哭,以后别说过河了,就连大门也绝不迈出一步。

基里娅诺娃眼下还没吭声。

这正是无风的白夜季节。从日落到日出,黄昏没有尽头,到处飘送着花草馥郁的芳香,女高射机枪手们在消防棚边上唱歌,直到第二遍鸡叫。丽达现在只背着华斯科夫一人了。她每隔两夜溜走一次,晚饭后就走,第二天起床以前回来。

丽达最喜欢这归来的时刻。碰上巡逻队的危险已经过去了,这时她可以把系在一起的皮靴往背后一背,逍遥自在地光着脚,啪哒啪哒地踩着冰凉透肌的露水往回走。她边走边回味着会面的情景、母亲的埋怨,还思索着下一次脱身的办法。丽达为她能由自己安排下次的会面,不必或几乎不必受制于他人的意志而感到幸福。

然而战争还在进行,它按照自己的意志支配着千千万万人的生命,人们的命运便这样怪诞不经和不可理喻地交织在一起。当玛格丽达·奥夏宁娜下士瞒着平静的171号铁路会让站上那个军运指挥员外出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帝国保安部盖有“限发至司令部”印章的C字219/702号指令已经签署,并付诸实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