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过了一会儿,在漆黑中都分不清前后了。只有那冲击两岸的汹涌澎湃激流中飞速前进的小船和两个少年。那时候我们的年龄还不到认识大自然女神无比严厉面孔的时候,但是到今天,我还忘不了那件事。那天一点儿风都没有,孤单寂静的寒夜像迦梨女神浓黑的头发,把天和地都笼罩住了。激流像女神的一排洁白牙齿一样冲破黑暗,女神发出一阵阵狞笑声。激流上下翻滚,在某些地方搏斗着,形成漩涡;在某些地方又像脱缰的野马,疯狂地奔腾。
我只觉得,我们的小船斜着驶向对岸,但是我根本不知道默默地坐着掌舵的因陀罗的目标是对岸黑咕隆咚的什么地方。当时我还不理解,小小年纪的他竟然是多么了不起的船夫。突然,他说话了:“怎么,斯里甘特,你害怕啦?”
我说:“不。”
因陀罗高兴地说:“就要这样。会游泳的话,怕什么呢!”
我偷偷地叹了口气,作为回答,怕他听到。但是我想不出,在这漆黑的夜晚,在这不可战胜的水流中,会游泳和不会游泳有什么区别?他也没有再说话。这样走了很久,好像是听到什么微弱的声音。船越往前走,声音就越清晰、也越大,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人在愤怒呼叫。那呼叫声像是越过了许多重障碍,传入我们的耳朵里——这么平缓地、不停地、不断地愤怒呼唤,好像既没减少,也没增加,也没有停下来,有时还有一阵噼啪声。我问道:“因陀罗,是什么响声?”
他把船头拨正,说:“是河水冲塌了对面沙岸的声音。”
我问:“多大呀?是什么样的水头?”
“那是可怕的水头!啊,对啦,昨天下了雨,今天不能从那下面过。河岸一塌下来,我们和小船就全完了。你会划桨吗?”
“会。”
“那么,划吧。”
我划起桨来。因陀罗说:“那儿,左边黑乎乎的是沙滩,那中间有条河汊,要穿过那里,但是要慢慢地,渔夫们要是知道了,那我们就回不来了。他们会用竹竿打破我们的脑袋,把我们塞到烂泥坑里去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慌地说,“那就别往里去了。”
因陀罗好像是笑了笑,说:“没别的路,一定要从那里走。大沙洲的左边,船去不了,我们去不了。回来时可以,去时不行。”
“那就别偷鱼啦,伙计。”说着我收起了桨。转眼间,小船就转起圈来。因陀罗气呼呼地吼叫:“那我们为什么要来呀?走,先送你回去。胆小鬼!”那时我都十五岁了,说我是胆小鬼!我猛地把桨放到水里使劲地划起来。因陀罗高兴地说:“就要这样!但要轻轻地,那些小子们是很鬼的。我们从柽柳树林边过,穿过玉米地,他们就不会知道了。”他笑了,又说:“知道了又怎么样?那么容易被抓住?斯里甘特,一点儿都不用怕。小子们有四条船,不错。要是被包围住没法跑,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去,能游多远就游多远。这么黑没法儿看得见。然后快快活活地爬上萨杜亚沙洲上去,天亮后再游泳回来,顺着恒河岸走回家去,就完事儿啦!小子们有啥办法?”
这个沙滩的名字我听说过,便说:“萨杜亚沙滩正对着可怕的排水沟,离这里很远呢。”
因陀罗不在乎地说:“远什么!可能还不到十三四英里。胳膊划水累了,就仰泳,再说,水上还有烧死尸剩下的大木头呢。”
对他指点的自救的办法,我没法儿表示反对。在这漆黑的夜晚,在激流、漩涡中漂流十三四英里等待天亮!而且这边根本没法上岸。十几尺高的沙岸一倒塌就会砸烂脑袋——恒河冲垮这边后,河水转半个圆圈后就流走了。
由于对事情了解得不清楚,我的雄心收缩变小了。我划了一会儿桨,问道:“可是我们的船怎么办?”
因陀罗说:“那天我正是这样跑掉的。第二天我来要船,我说,船在码头上,不知是谁偷来了,不是我。”
那么,这些全都不是他的想象,完全是他亲身经历的啰!在小船逐渐靠近河口时,我看见渔夫们的船一字排在那里,灯光闪烁着。这条河汊在两片沙滩之间流过。我们绕到了对岸,那里像入海口,被几株柽柳遮住,水流很急。我们穿过一株株柽柳,进了河汊。这时候渔夫们的船在很远的地方,像黑乎乎的树丛。再往前走不远,就到了目的地。
渔老板以为守住河汊口,这里就不必设人看守了。这叫布下迷魂阵。当河汊没水时,在这头和那头打下高高的木桩,在木桩外面张上渔网。当雨季到来时,肥大的鲩鱼、鲤鱼会顺水漂来,遇到木桩阻拦就跳跃,落入渔网里。
一眨眼工夫,因陀罗就把几条三四十斤重的鲩鱼、鲤鱼搬上了小船。这些大鱼王活蹦乱跳,像是要把小船砸碎似的,声音还真不小。
“弄这么多鱼干吗,伙计?”
“有用。不再要了,快跑!”说完他丢开网。这时不需要划桨了,我静静地坐着。船还得偷偷地从原路出去。在顺水走了两三分钟后,小船突然在什么地方撞了一下,进了旁边的一块玉米地。这突然的改变让我吃了一惊,问道:“什么?怎么啦?”
因陀罗又把船往里推了一下,说:“别说话,小子们发觉了。几条小船都解开了缆绳往这边追来了,你看!”真的!我听到了巨大的划水声,看到三条船像要吞噬掉我们的黑鬼似的,冲过来了。后面是网拦着,前面是他们——想跑都没地方可跑。在这玉米地里躲藏,我看是不可能的。
“怎么办,伙计?”说着说着,我的嗓子眼都卡住了。在这黑暗中,在这牢笼里被人杀死,塞到烂泥里去,谁能阻拦呢?
在五六天前,因陀罗亲自证明了“偷盗是最大的学问”,之后他就安全地脱身了。这些天来他都没有被抓住。可是今天会怎么样呢?
他又一次说:“别怕。”但是他的嗓音好像发抖了。不过他没有停下,拼命地拿竹竿撑着船往里躲。整个沙洲都是水,上面有黍子和七八尺高的玉米,底下是这两个小偷。有的地方水齐胸深,有的地方齐腰深,有的地方水深不过膝。上面一片漆黑,前后左右是密密麻麻的庄稼。船陷在泥泞里,根本无法往前走。从背后传来了渔夫们模糊的谈话声。毫无疑问,他们有所怀疑,正在过来搜查。
突然小船歪了一下,随即又正过来了。我发现只有我自己坐着,没有第二个人。我害怕地喊因陀罗。
因陀罗在五六尺外的树林中应道:“我在下面。”
“在下面干吗?”
“得把船拉出去。我腰里拴着绳呢。”
“拉到哪里去?”
“恒河,再往前一点就到恒河了。”
我听后不作声了,感到船在慢慢地往前行。突然在不远处树林里响起了敲打铁桶和竹筒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惊恐地问道:“那是在干啥,伙计?”
他回答说:“他们坐在高棚子上轰野猪。”
“野猪?在哪儿?”
因陀罗一边拉船一边说:“我看不到,怎么说呢?总是在这里的什么地方吧。”
听了这样的回答,我愣住了。我想今天早上不知撞上什么鬼了!天快黑时在家里碰到“老虎”,现在在这丛林里落到野猪嘴里,还有啥奇怪的呢?可我坐在船上,而这家伙在齐腰深的水中,连动都动不了。这样过了十几分钟,我又注视着一样东西。我看到,旁边一颗玉米的顶上总是晃动着,还发出沙沙的声音。有一个黑影就在我旁边。我害怕地指给因陀罗看。不是大野猪的话,也会是小野猪吧。
因陀罗十分自然地说:“没事,是蛇缠在那儿。一赶它就会掉到水里的。”
是蛇!他却说没事。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瑟缩地坐到船中间,含混地问:“什么蛇,伙计?”
因陀罗说:“什么蛇都有。水蛇、蟒蛇、眼镜蛇,被大水冲到这里缠在树枝上。你没看见已经没一块干地方了?”
那我倒是看到了,但是我已被吓得浑身发抖,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边干自己的事边说:“不过它们不咬人,它们自己都吓得要死了……有两三条在我身边擦过跑走了。一条比一条大,恐怕都是大蟒蛇。咬了也没办法,伙计,人总有一天要死的。”他还悠然自得地说了许多俏皮话,有的我听到了,有的没听进去。我像一块死木头那样定定地坐着,好像连喘气都害怕——要是突然有一条蛇掉到船上来,怎么办啊?
不管怎样,可这家伙是什么?是人?是神?是鬼?是什么?我和谁到这丛林中来了?如果他是人,怎么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叫人害怕的东西?难道他是铁石心肠,他的心不像我们这样收缩扩张?可是那天在球场上,当大家都逃跑时,他却冲进敌人的重围中,把素不相识的我救了出来。这种怜悯之心难道能藏在石头中吗?而今天他明知危险,却又默默地、坦然地面对可怕的死亡,毅然下水去,一次都没提出要求:斯里甘特,你也下来拉拉。他本来是可以硬把我拉下去帮着拖船的。这不是闹着玩的。这种年龄的人,有几个在生死关头能做出牺牲呢?而他却轻描淡写地说,总有一天要死的!有几个人能说这样的真话?不错,是他把我拉入这危险中来的,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作为一个人,忘不了他的牺牲精神。他这个人,是谁用什么制造的呢?他那么心甘情愿、那么容易地做出那么巨大的真诚的牺牲!从那以后,我度过了许多欢乐和痛苦的时光,现在我步入老年了。我走过很多国家和地区,渡过不少河流,走过不少山脉、丛林,看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伟大的生命。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有一天他突然像水泡那样消失了。今天想起他来,我已经干瘪的双眼又充满了泪水——只有毫无意义的骄傲在心中翻腾着。造物主啊!你为何造出这个奇怪的非人间所有的东西?为什么让他碌碌无为,又把他收回去了?我这已经忍受不了痛苦的心,今天要一再地向你发问:“薄伽梵啊!我看到,你从用之不竭的宝库拿出许多金银财宝、学问和智慧,但是到今天为止,你造出了几个这样的伟人?”
闲话少说。我感到我们逐渐靠近水响的地方了。不问我也知道,这是穿过丛林的那股急流——坐汽艇也穿不过去的。我感到水的流速正在加大,灰白色的水沫正绕着那巨大的沙堆旋转。因陀罗上了船,准备应对前面的急流。他说:“不用怕了。我们已经到了恒河了。”我心想,不用怕了,那好。可是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可怕的呢?过了一会儿,小船震动了一下。一眨眼工夫,小船已经在恒河上飞速前进了。
这时候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来,不像我们出发时那么黑暗了。现在也看得到远处了,虽然还不是那么清楚,我看到我们的小船正沿着柽柳树和玉米地的右边笔直地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