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棋巫
在师大读书的时候,孙缅是小乔的棋友。
既然是棋友,关系自然是云淡风轻的。有时空闲了,便约了下两盘。两人不是同一个系的,平时上课也不在一幢楼里,但宿舍却是一前一后,约起来,很方便。总是孙缅挟了棋盒,来找小乔。若是天气好,两人便去校园北边的小花园,那儿有石桌石凳,也安静;若雨天呢,战场就会设在小乔的宿舍里。孙缅说,最喜欢雨天和小乔下棋,因为雨天的小乔像个昏君,好对付。常常是江山坐得稳稳的,可突然会出一臭招,反被孙缅逼得走投无路拖刀败走,且雨天的小乔又不恋战,败了就败了,把棋子一推,草草收兵。
奇怪,为什么雨天总输棋呢?孙缅问。小乔阴了脸说:那雨,滴答滴答的,让人心乱。
下棋最忌心乱,这个孙缅也知道——可不知道雨只是小乔的一个借口。
其实,真正让小乔心乱的是朴姿姿。姿姿是个韩裔女生,按说也算不得国色天香,只是肌肤奇白,如冰如雪;最要命的还是姿姿像《聊斋》里的婴宁那样爱笑,一笑起来,睫毛齐合,弯弯的,似轮黑月亮,笑声柔媚,绵绵的,勾人魂魄。只要姿姿一笑,孙缅落棋便要沉吟许久,小乔猜,孙缅那一刻的心思一定不在棋上。
敢情自己只是个绣花幌子,棋翁之意不在棋——或许人家来下棋是假,偷听姿姿的笑是真。
这种念头一生起,下棋的小乔便意兴阑珊。意兴哪能不阑珊呢?和孙缅交往三年了,表面上小乔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可哪招哪式,小乔没有用尽心思?一头如丝如缎的长发,小乔发卡都没用过一个,只简单一分为二,任其飞泻而下;那些姹紫嫣红的衣裳,小乔从不穿,身上总是素素净净的黑白二色;不管多么想看一眼孙缅,也生生忍住了不去男生宿舍,自然是在端架子——可也怕男生宿舍的那股浊气,玷了自己苦心为孙缅修炼的几分仙风道骨;只是暗暗地等呀等呀,每日把自己那一方小天地收拾得纤尘不染:桌上没有脂粉,枕边没有布娃娃,书架上也没有正流行的风花雪月的小说。所有的这一切为了什么?还不都为了他孙缅,怕他把自己等闲看了。《红楼梦》里的宝钗不是说过:淡极始知花更艳。可如今看来,即使是孙缅,也还没到这种境界。
好在小乔的柔肠百转都藏在心里。外人看来,她和孙缅的关系仍然月白风清。
遮掩是弈者的习惯。曲径通幽处,陈仓暗暗度,高明的弈者不会在枰上留下明明白白的痕迹。破釜沉舟是霸王项羽才做的事,而弈者,每一步都将可进可退,从不把自己逼上绝路。
孙缅雨天依然来,小乔雨天依然输。但乱也只是乱在心上,输也只是输在棋上,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的。别说是对孙缅,就是对朴姿姿,小乔的姿态也和从前一样,淡淡相交、不即不离。这是小乔多年下棋练就的真功夫,是小乔的长处。和谁的关系好了,也不会好到形影不离;和谁的关系疏了,也不会疏到不共戴天。二十二岁的小乔虽没有掏心掏肺的朋友,可也没有恨她入骨的敌人。不是小乔世故,闺房里的交情朝云暮雨,谁信得过?最隐秘的流言总出自曾经最好的朋友。江小渔恋上了校卫队的齐伟,可齐伟却看不上江小渔,这事若不是托了章婕传信,除了天知地知自知还会有谁知?可江小渔那时不是和章婕好吗?结果呢,狐狸没偷着,反惹一身骚。这桩单恋不久就被章婕传得全系皆知,鄙薄的话铺天盖地,一向高傲的江小渔从此低头做人。
最让小乔百思不解的是孙缅的意思。小乔也算是九曲回肠、冰雪聪明,看人看事,哪回不是一言成谶?以至于宿舍的人都叫她棋巫。可当局者迷,她棋巫偏偏猜不透孙缅的来意。若说为了姿姿,似乎有些冤了人家孙缅,他们不也常常去小花园吗?再说,他孙缅真为了姿姿,又何必绕山绕水地来找她小乔?若说全为了下棋,也用不着找她,他们宿舍就有相当的棋友。何况除了下棋,他们也还有些别的交往:一起看《廊桥遗梦》,一起去西郊踏青,一起去市里买书,尽管只是有限的几次,可毕竟都与棋无关呀。可若说只为了她小乔,那他这条伏线也埋得过于漫长和隐晦了,隐晦到连最善于抽丝剥茧的小乔也无从下手。也是三年哪,虽说三年来小乔从没有主动鼓励和引诱过,可也没有拒绝过孙缅的任何邀约。要说,这也就算暗示了,可为什么孙缅就是裹足不前呢?别人紧锣密鼓、分分合合,戏都唱好几回了,可他们呢,却没开场,三年还似三日,总是淡淡如水、君子之交。有时小乔真想对着孙缅唱一曲“我等到花儿都谢了”。但花开花谢,似乎不关孙缅的事——真不关也就罢了,你孙缅别来,可他仍然时时来,多为下棋,下棋之余,也有清谈的时候,两人都不是多言的人,对于北园里满园的春花秋月,也只是说说书上的事情。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玲珑剔透的小乔百般揣摩,可孙缅的心思依然是高深莫测。
若能开口问,自然可以知道真相。可小乔不是江小渔,做不出那种愚蠢的事。问什么呢?问他为什么来?问他下棋的时候因何沉吟?问他对姿姿的印象?这么问简直是不打自招!再说,又何必问?若他对自己有意思,守株待兔都三年了,再袖了手多守些日子又何妨呢;若没有,那更不能问,自作多情——平白地就先输一招,倒让孙缅看轻了自己。
先出招的人其实最是危险,一招扑空,身前身后都是空虚,下棋多年的小乔知道这个道理。
尽管望穿秋水、心急如焚,可小乔还是要无为而待。有好几次,小乔都以为孙缅要开口了——北园里万籁俱静,孙缅的眼神游移不定,手上的棋子也久久不落棋盘——小乔的身上霎时长出了千万只耳朵呀,面上却愈加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等啊等,最后呢,无不是烟火零落、笙歌远去,每一次孙缅都是欲言又止。小乔的心都凉了,可心凉之余转念又想:好在自己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当时没有露出一副轻飘飘的相,不然,就窘了。
有时,小乔又猜:或许孙缅是在套自己,他也是下棋的人,布局是习惯。《廊桥遗梦》也好,姿姿也好,不过都是舍出去的诱子——诱她小乔由暗处走到明处。如果真是那样,那是孙缅小看了她小乔:莫说几年,即便海枯石烂,即便六月飞雪,她小乔也绝不是一个先开口的人。
这不是虚言。直到毕业,小乔和孙缅,仍是一对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