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福,三福,你在干什么鬼差事,躺在那跟死人似的。快去备茶,客人要来了。”
三福,张婶的儿子,这些天心情甚是低落。自从师傅知道他媳妇进了丝织厂之后,就刻意显露出对他的不满。昨日下了一整天大雨,师傅却故意打发三福外出跑腿,让他买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第二天他就害了伤风感冒,脑袋发热,四肢无力,但他看师傅脾气正大,也不敢告假。只是后来他没有想到能做什么事,便上床歇息了。一听有人到了门口,而师傅在叫骂着,他赶忙起床,去给他们备茶去了。
他的师傅储老板,是本乡最大一家丝行的老板。他正躺在竹榻上边抽水烟,边和妻子聊天。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老板娘起身去开门。这位不速之客赵老板,是隔壁收茧行的。
“啊,赵老板!近来可好哇?进来,进来。”
“不好意思啊,这时候打扰你。”赵老板对他的突然到访表示歉意。“不麻烦泡茶了”,看到三福去烧水,他连忙接着说,“我们都是老朋友了,快别客气。”
储老板老早就晓得今年收茧行的生意很差。他也为自己的生意发愁,因为几周后他自己的生丝收购也要开市了,前景不容乐观,于是他问道:“您准备怎么办呢?”
“其实啊,我来就是想同你说这事的。你知道近十天我们的收茧量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这些倒霉事落在我们头上,全是因为那家混蛋工厂,你说是不是?史大爷还是对的,他去年就预测说,这家工厂飞扬跋扈,建在下游,会截住水流,把所有的财运都吸走,然后我们被困在高处干涸的地方,活活看着财源流走。”
此时三福端着茶进来,又不敢回床上,只好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听他们谈话。
赵老板是个非常精干清瘦之人。他总是咳嗽——咳起来又干又哑,可精气神却很好,尤其是今晚,他精力旺盛、滔滔不绝,可能是刚跟那位扒皮史大哥喝过酒的缘故。他接着说:“好笑啊,其他人想要建工厂,要么去上海,要么去无锡,这家伙却来了这里,非要黏在这里不走了。若是他专做丝织也就罢了,可他还非得搞收茧——”话没有说完,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不能单单攻击工厂的收茧行为,于是清清喉咙,嘀咕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但工厂还支款给村民,诸如此类。可能他们很有财力,但起码要顾全别人的面子,让大家都过得去。他们又借钱给村民建蚕炉(称为合作社之类的)。可要是农民能自己做蚕茧的脱水和保存工作,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呢?他们肯定会一直等到有好价钱才卖茧,这样我们就都完了。这几天蚕茧价格已经涨了不少。”赵老板摇着头,一脸泄气。
储老板一心想着自己的生意。那些人生意被打败了,倒也挺好,他们反正也多说无益。可他自己还没有败,不能满足于嘴上咒骂。他对行情了如指掌,自然不用讨论这些,他焦虑的是该如何应对。储老板把水烟挪到一边,调大煤油灯芯,好让房间更亮些,做好谈正事的准备。“我们必须找到自救的方法,作壁上观不是好事。”
赵老板意识到谈话已经开始往他想要的方向转移,说道:“是啊,这也是我们今天下午同史大爷在公园谈的事情。”他放低音量,继续说:“今年史大爷本想大赚一笔,因为去年稻米价格跌得很低,村民都一穷二白了。除非他们能从外面借到钱,否则不可能再做生丝了,史大爷自然想着这是个大好机会。谁料到工厂这时候向村民提供了贷款,这下没人来向他借高利贷了。当然他不会损失什么,也赚不到什么。可是我们不同,我们要赔钱的。若是明年还是这样,可怎么是好。”
储老板还没有接受失败,他盘算着工厂大概收走了多少蚕茧,村民还留了多少用作家庭纺丝,尽管了解今年丝行打算收购多少蚕茧更为重要。他的问题不在于明年的收入,而是今年,是下个月。
“你知道工厂收走了多少蚕茧吗?”
“我听说了,至少四万担。”
储老板一听,恼火得咬牙切齿。他点点头,拿起水烟斗,“若是这样的话,周边几百个村庄的所有蚕茧都被工厂收走了——怎么可能?”他问自己,“有可能所有的村民都不缫丝了,在家里无所事事吗?”他转头看到三福正坐在角落里,这可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原来她们都去了工厂,想着得到好薪水——哦,我等着那些不要脸的姑娘回家去的那天——她们也可以当妓女啊,反正都是卖——”
三福默不作声。赵老板注意到储老板的话有所指,特别牵涉到三福。他说:“是啊,村民们越来越坏了,不是婊子,就是土匪——全是共党。”他接着说:“不是共党,还会是什么呢?如今共党不仅烧杀抢掠,而且还要建工厂。那个家伙,那个经理,他是哪儿来的?报纸上说,这家伙赞成乡村运动的那些原则,史大爷说那就是共党——(他们是新的长毛匪)。”
储老板对于工厂与共党是否有关不感兴趣,他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村民不自己缫丝而要卖蚕茧。依据他生意场上丰富的经验,他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储老板知道,蚕丝的价格确实在下降,但也不会降到比蚕茧价格低。村里的女人不下地干活,要是她们也不缫丝了,就只能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工厂是从村子里招募工人来着,但最多不会超过五百人,因而大量女性劳动力还是会留在村里。工厂能替代村庄的整个家庭手工业吗?储老板不这么认为。但要是消息准确,工厂确实已经收购了四万担蚕茧的话,那么,就没有任何原料留给家庭缫丝了。他绝不相信。储老板是个有主见的人,从不听信风言风语。散布谣言是他为了减少蚕茧商之间的竞争的计策。经验告诉他,不能相信任何同行,以及与他打交道的生意人。一切只能靠自己的理智和判断。他怀疑赵老板此次来访的目的就是为了给他下套。很明显,今年的蚕茧供给量会减少,只有降低收购价格,才能有利可图,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他对赵老板说:“我现在力不从心,你晓得的,我去年为儿子成婚花了一大笔钱,那些年纪小点的孩子为了上现代学堂,问我要钱从来不烦。要是我今年赚不到钱,就完了。”
“你的意思是今年不打算收丝了?”赵老板问。这句话似乎证实了储老板的猜测。他对史大爷并没有好感,也不相信赵老板与他在公园里的谈话。他想,要是能通过赵老板间接迷惑竞争对手,对自己也许是个优势,于是储老板说:“你认为我应该冒险吗?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尝试了。”
赵老板意识到机会来了,他可以完成这次来访的使命了,劝说储老板加入对抗工厂的统一战线。他说:“储老板,我们必须找个毁了工厂的法子。”但是储老板似听非听。他并不考虑远处的敌人,他关注的是同行的动作。所以他不理会赵老板话里的重点,没有做出任何承诺。
赵老板没有达到目的,讪讪离开。
储老板独自思忖着,凭经验办事,兴许是最好的法子,但眼下形势已然改变,他不得不应对新形势,估算此前经验之外的若干因素。他晓得,去年村子的财力已枯竭。工厂若是没有给村民贷款,蚕丝业便无以为继了。工厂对村里的大部分家户都有恩,自然能掌握大部分供货。村民们不会认为浪费了女性劳动力——虽然储老板以为他们会。首先,她们不再在家缫丝,但从工厂得到的收入已经是从前的两倍。工厂提供的蚕茧预付款和技术指导使这一切变得可能。更要紧的是,村民想以更高价售卖蚕茧,以获得足够的资金来种植水稻。储老板善于应对传统的经济体制,如今形势变了,他不知所措。
三福掩上门,关了灯,回到自己床上。他的头疼更厉害了。躺下合上眼,他看到宝珠正缓缓向他走来。她身穿漂亮的丝织长袍,剪了时髦的摩登短发。三福看着她,怒火中烧:“不要脸的婊子,你穿这么时髦衣服做什么?”宝珠嘲笑他道,“傻子,”她说,“你凭什么责备我?看看你自己。做了这么多年学徒,到头来,穷到没法给自己交出师钱。”宝珠向他扔来一捆纸币,“给你,拿着这些,从现在起我就跟你毫无瓜葛了。”三福怔住了。他狠狠踢着那捆钱。再抬头看,宝珠已然消失,她原先站着的地方是一个胖男人。三福想,他一定是史大爷了,便乞求他的帮助,却被当头打了一拳。三福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原来是个噩梦——月色如水,只听得见隔壁屋传来师傅的咳嗽声。
他的头还是很疼,但脑子清醒了些。三福没有再接着睡,而是躺在床上看着墙壁上浮动的月影,回想着过去五年自己的学徒生涯。他从未向任何人提及在这儿遭的罪,除了去年夏天,有次他脱外套,母亲瞧见了后背的鞭痕。那晚,他听见了她的哭声。他深知母亲已经够苦了,他怎么还能再增添她的苦痛?
母亲从未对他提起父亲的死,但他从别人那里听说父亲死于非命。他粗略知晓,父亲负债累累,放高利贷的迫他贱卖土地。父亲拒绝,在债主家中自杀了。此事激起了众人的同情,最后他家保住了土地。直到现在,村民还念叨他父亲说过的话:“若是没了地,我便养不起儿子,愧对祖宗。若是我的死能替我保住地,死比活着强。”
三福又想起了婚礼的那天晚上。喝了有点多后,他回到房间,宝珠在屋里,但一脸严肃。他想要抱住她,而她拒绝了。他们打小一同在这个家里长大,彼此相知甚深,但这是宝珠头一次没有跟她婆婆睡在一起,她感觉好像婆婆肩上的重担全都要落在自己的肩头了。她对三福说:“我们现在都长大了,若是你不努力,一事无成,那娘的眼泪便都白流了。我是一个女人,什么也帮不上。”宝珠枕在他臂弯里抽泣起来。此情此景,三福刻骨铭心。他感恩生活。“宝珠,”他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相信我。”他抱着她,感觉心里有团火在燃烧。他渴望有所成就,渴望报答这两个女人的眼泪和爱。
他开始在丝行做学徒后,丝行不允许他时常回家,也不允许学徒的亲人来探访。
分居两处,三福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宝珠。愈是受苦他愈是合意,好像受苦是通往成功的必由之路。然而每次回家,他都两手空空,只有穿破的袜子。三福常常感到羞愧。如今学徒期将尽,他却没法交出师钱。他知道母亲原本打算为他抵押土地,但宝珠阻止了她,“你不是说过卖了祖产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吗?”可是俩人哪里去挣得三百大洋?宝珠觉得这都是她的错。那天晚上,她抽泣着跟三福说:“其他姑娘结婚的时候,都给夫家带来金银,帮得到自己的丈夫,可是我呢?我是个没有福分的女人,没有给你带来财运。”三福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待到三福回忆起这一幕幕情景后,才想到了刚才的梦。畜生!这一刻,他恨起了自己。宝珠为他在工厂上班干活,母亲独自守家,自己却做这样的梦,实在是太忘恩负义了,他想到了放高利贷的史扒皮,是不是就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呢?他不确定。
三福躺在床上,心事重重,鸡鸣声由远而近。已经是早上了。他问自己,这样日复一日的工作能否使他业有所成。